戴莉安今年53岁,她有着东欧人种的深邃五官,虽然头发银白,但由于仪容整洁,气质优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戴莉安戴着古典眼镜,手指尤其修长,罗伊初见时就觉得她适合练习乐器,后来话说开了,听说她年轻时当过钢琴教师。
绿色的房子建在山坡下,距离城郊被称为“大瀑布”的防风带很远。山谷阻挡了黄沙,饮用水来自几里外的湖泊,坐在阳台上能看见遍地的黄花。刚才驾驶“工蚁”从山坡滑下来时,罗伊感觉心情畅快。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了。
“金民博士原本也住在这里吗?”
听到这个名字,女士脸上没有表情。其含义可以有多种解释,罗伊心想。
“不是的,这里原本是度假的地方。”
“金博士离家以后,你才一个人搬到这里?”
也许是“一个人”这样的字眼让女士感到不悦,她站起身,走近窗台给盆栽浇水。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也种满了各种生机盎然的植物。阳光透进来,能看见叶子上的水珠在发光。
当罗伊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他的问题时,钢琴老师背对着他发出声来。
“城市里太拥挤,一个人还是安静些好。”
搭档武田向前一步,问:“你丈夫这些年联系过你吗?”
“没有。”
“这么多年都没有?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是的,我不知道他在何处。”
妇人声音冷淡,蕴含怨恨之情。丈夫躲起来搞自己的研究,十几年不见人影,她心里有情绪再正常不过了。但罗伊和武田都能听出,那位女士的语气带着微妙的不屑,似乎对丈夫还有另一层面的憎恶。
金民原本是长青藤神经科学部的首席研究员,在十五年前辞去职务,离开妻子戴莉安,从此下落不明,哪怕在联合数据库都搜不到其行踪。这自然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并非无法做到。无论政府对个人信息的掌控达到何种高度,游离在管理体系之外的隐形人群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消失。庞大的黑市网络和各种带有运动色彩的民间组织,都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和生活所需。还有一些人,甚至从来不需要正常的城市供给。
金民比宋明基年轻,虽然在学术界也曾享有声望,但并非无可替代的人物。他的失踪一度在学术界引起震动,但很快就失去了关注度。所有与金民相识的人,都指出他是一个性情固执的学究,其专攻的意识平移领域一直存在法规和伦理的灰色地带,尤其是考虑到平移成功率和克隆体有效期的限制,意识平移无异于自杀式实验。政府曾经多次试图出台禁止性法案,但由于太多权贵对求取长生抱有热切的期待而没有成功。面对这样的研究领域,有科学家基于个人的原因或者受到某些组织的委托,转入地下进行秘密实验,是见怪不怪之事。
戴莉安浇完花,走进和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剥开用塑料膜包裹着的黄色蔬菜,用开水清洗。罗伊留神注视,发现她撕开的塑料膜上贴着出品标签,正是来自他们造访过的郊外农场。罗伊想,原来那个农场会配给到这么远的地方。
“是包菜吗,看着很新鲜。”警长说。
戴莉安听到警察的话,侧头望了一眼丢弃的塑料膜,然后把目光收回。
“13号农场每天早上会送来。”女士平静地说。
“是订购服务吗?”
“是的,订购服务。”
“真不错。”
妇人不再搭话,低头把洗干净的包菜切片。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涵养,没有说出逐客的话,但是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清晰传递着这个信号。
这时,武田发出声音。
“这个女孩是哪位?”
罗伊望过去,看见武田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墙上有许多照片,他的搭档用手指着。警长走近抬头看,大多是生活照片,其中有好几张是戴莉安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场景有游乐场、生日派对以及海边沙滩。照片都呈淡黄色,而且照片上的女士看上去比现在年轻,说明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照片中的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小眼睛、扁鼻子,有一副东方人的面孔。
“是我的女儿。”
钢琴老师在水池旁抬了抬头,然后重新低下去。
“哦?是你和金民博士的女儿吗?”
罗伊望向女主人,又望了照片一眼,讶然发问。他是真的疑惑,一来这个信息他们之前并不曾掌握,二来那个女孩的长相与戴莉安并无相似之处。
戴莉安停了一会儿,似乎考虑到警察的盘问不会轻易结束,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关上哗哗的水流,用白毛巾把手擦干,然后向他们两人走过去。
“莲娜是我们收养的孩子。”
武田蹙眉问:“你们是不是没有办领养手续?”
“没有记录吗?”
“没有。”
妇人微微点头,声音变得冰冷:“那个人说已经做了登记,原来都是谎言。”
“那个人是指金民博士吗?”
“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戴莉安的情绪似乎突然变得很糟,她甚至不愿再说出丈夫的名字。两个警察都定神望着案件目标对象的妻子,罗伊问:“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莲娜很早就不在了。”
“去世了吗?”两个警察对此没有惊讶,从墙上只挂着旧照片这一点就能说明名为莲娜的女孩早已离开了这个家。
“嗯,在她7岁的时候。”
照片投影的角度有点歪,戴莉安伸手扶正。罗伊观察着她的神色,真切地感觉到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和追思,尽管那个女孩不是她亲生的。
“是病逝吗?”
那位母亲扭过头:“不是,肌能型的退化症不会致命!”她的语气变得愤恨。
“那是……”
优雅的钢琴老师沉默片刻,突然冷森森笑了一声。
“都告诉你们好了,反正莲娜的死和你们关心的事也有关系。”
“你是指和你丈夫有关?”
“那个人瞒着我给莲娜实施了海马体临摹手术,结果失败了。”
罗伊和武田面面相觑,心中既惊讶,又觉得早有所料。妇人怨恨的声音继续传来。
“这就是他没有给莲娜办理领养手续的原因,他把那个孩子当作实验的对象,他是一个疯狂的人!”
武田热血上涌,问:“在那之后,那个人就跑了吗?”
说出刚才的话,似乎耗尽了戴莉安全身的力气,她的神情只剩下忧伤和憔悴。
“是的。”她无助地挥挥手,“他去找其他实验对象了。”
罗伊和武田离开了绿色的房子,穿过金光闪闪的花田,各自走向停在田边的“工蚁”。年轻警员抱怨道:“我就说开轿车来,一人一台车,连说话都不方便。”
“轿车的越野能力为零。”罗伊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啧,我以为你有话要说,表情都写在脸上了。”
“是吗?”
“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务之急是把那个疯狂的科学家抓住。”
“你认为金民是个疯狂的人?”
“一个会把自己女儿当作实验品的人,还不够疯狂吗?”
警长沉默一会儿,说:“也许他只是为了救治他的女儿,那个孩子患了退化症。”
“孩子妈也说了,肌能型退化症又不至于没命。”
“如果是渐行性的退化,可能会导致大量器官衰竭,即便能勉强存活,那个孩子的人生也是一片灰暗吧。”
“因此冒天大的风险,给她换上一具只有几年寿命的身躯?”
面对搭档的质疑,罗伊没有回应,他默然开启“工蚁”的车门。
“喂,”武田喊了他一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什么,只是感觉那个妻子的态度不太明朗。”
“对这样的老公带有怨恨之情不是很正常吗?”
“我觉得不仅如此,她心里说不定还惦记着金民。”
“不至于吧,我可没在房子里看见关于那个人的回忆的痕迹。”
“照片最近更换过。”
“啊?”
“有些照片移动了位置,所以投影才会倾斜。”警长淡淡地说,“现在剩下的照片里,虽然看不到金民的身影,但是从场景来看,感觉孩子的父亲其实就在不远处,或者就是负责拍摄的那个人。”
武田鼓起腮帮:“你想多了吧?”
“这么多年来,戴莉安独自住在他们一家人用来度假的郊外小屋里,我想,她一直单身。”
“何以见得?”
警长回答:“墙上的照片,没有她和其他男性的合照。亲密的也好,普通的也好,一张都没有。”
“这……”武田呆住,无言以对。
罗伊望了一眼脚下的青草,一阵风把草絮扬起,带走。警长抬起头来。
“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发现富场三克隆体的木屋摆设和刚才那个家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