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私密的情感 奇妙的事情

我一生中遇到的奇妙之事并不多。开公司的时候,有一回,一个老板请我和我的搭档出海钓鱼,我的搭档钓上来了一条通体翠绿、透明并且长了一张老人脸的怪鱼,让人啧啧称奇。还有一次,我在街角看到一只黑色的又瘦又长的腊肠犬,我和它相向而行,当我走过两个红绿灯以后,居然在另一条街看上到了一只一样的狗,无论是颜色还是体态都一模一样!除此以外,我想不起来还亲身经历过什么可称为“超自然现象”的事件。

但是,发生在黄绢以及她的两个孩子身上的事情非常神奇,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因为和他们相遇,我也见证了这个奇迹。

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器官记忆”一类的秘闻,一些文献甚至言之凿凿。根据美国亚利桑那州大学一名叫作盖里·希瓦兹的教授研究统计,至少10%的人体主要器官移植患者——包括心脏、肺脏、肾和肝脏移植患者,都会或多或少“继承”器官捐赠者的性格和爱好,甚至是记忆。这名教授认为,大脑不是唯一有记忆功能的器官,人体所有主要器官都拥有某种“细胞记忆”功能,当它们被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后,器官携带的记忆也就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除了大脑以外,其中又以心脏存储记忆能力最强。

这样的案例很多,而且说得都有鼻子有眼。譬如英国《每日邮报》曾经报道过,澳大利亚一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男子术后变得爱吃汉堡和薯条,而汉堡和薯条正是这颗心脏的原主人—— 一个18岁少年——最爱的食品。还有一名7岁的美国小女孩移植了一名10岁小女孩的心脏,后者是在几天前被人残忍谋杀的。这名7岁女孩在接受换心手术后,不但性格大变,而且频频做自己被人谋杀的噩梦。小女孩对梦中凶手的样子进行了精确的描述,最终美国警方依靠她提供的“线索”,竟然一举逮住了那名残忍谋杀10岁女孩的凶手!

黄绢告诉我,她还看到过一则更为神奇的换心故事,涉及精神感应。器官捐赠者是一个死于交通事故的18岁男孩,叫保罗。接受捐赠者的是一个患有心脏内膜炎的18岁女孩,叫丹尼。不可思议的是,保罗和丹尼生前从不相识,但却存在一种神秘的精神联系。保罗是一个音乐爱好者,父母在他死后清理他的房间时,找到了一首由他撰写的歌曲,名为《丹尼,我的心脏是你的》。似乎,他很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以及将心脏捐献给丹尼的场景。另外,接受器官移植的丹尼说,在很久以前她就意识到了保罗的存在。她以前从未弹过乐器,但是移植保罗的心脏后,她开始喜欢音乐,还参加了吉他课程。她能感到音符在她的心中,和保罗的心脏一同跳动。在许多个夜晚她侧耳聆听,能听见保罗对她的轻唱……

正因为有这些现成的案例,再加上兄弟姐妹之间本身就存在超自然精神感应的传闻更多(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小男孩,甚至可以与死去的孪生兄弟进行心灵交流),这成了黄绢最终接受“灵魂转移”这件事的基础。

“妈,琴拿了吗?那是给弟弟的生日礼物。”

黄绢告诉我,虽然整个过程延续了几个月,但那个孩子苏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足以给她带来无法言表的震撼。

“我眼前蓦然浮现那个场景: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里,姐姐突然松开我的手,一边笑一边钻进比我们都要高的麦田深处。”黄绢说,“完全猝不及防。”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她那一刹那的心境,被喜悦包围,然后一种巨大的不安又从心底浮起。

我应该提过,事故发生的那天恰好是弟弟的生日。早在一个月前,文成就为酷爱摇滚乐的弟弟张罗了一份大礼:皇后乐队吉他手布莱恩·梅的御用吉他,琴头标还有布莱恩·梅的签名。为了给弟弟制造惊喜,文成一直将之寄放在琴行里。那天是星期天,文成原本打算自己去琴行取琴,然后在晚餐时交到弟弟手中。但是,因为弟弟嚷着要去游乐园玩,所以他只能拜托他的妈妈去跑一趟。

因为后来发生了那场事故,那把吉他被遗忘在琴行里很长时间。哪怕是出院以后,黄绢也无暇顾及此事——也可能是故意回避。后来,那把吉他还是文成自己拿回来了。或者说,是文成“借用”弟弟的身体完成了这件事。

黄绢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接受“兄弟间灵魂转移”之说,准确而言,是取得了兄长心脏的弟弟,在苏醒以后,身体却寄居着兄长的灵魂。也就是说,弟弟肉身得以存活,但这个肉身却向他妈妈呼喊:“我是哥哥,我没有死去。”

听上去够奇妙吧。但是,我想,你能够想象,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肯定是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开始又是多么地痛苦。

据弟弟(具有弟弟躯体的那个人)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对于掉进工程竖井、在生死边缘挣扎以及接受手术等过程,完全没有印象。后来,他听见妈妈在床边喊着弟弟的名字,他才恢复了意识。这个孩子拥有无比敏锐和缜密的心灵,其中一个重要证据就是,当他告诉黄绢自己是文成而后者感到困惑不已时,他立刻拉住妈妈的手,阻止她起身喊医生。

“妈妈,你听我说。”他声音微弱,手也没多少力气,但是语气相当坚定。

“我当然会听你说,但是现在还是先找医生过来吧!”

“不要叫别人过来,他们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

“别说傻话,怎么会呢?只要进行适当的治疗——”

“治疗……妈妈,这是一种病吗?”

“嗯,我也不知道……”

“好吧,如果这是一种怪病,吃吃药或动手术就可以让弟弟恢复意识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治疗……哪怕我的意识就此消失也无所谓。”

这句话犹如定身符咒,立刻让黄绢动弹不得,哑口无言。而在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几个月,甚至几年,哪怕是像黄绢这般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女性,也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悲喜难辨、不知所措的梦境。

你一定可以理解,孩子出院以后,黄绢为什么依旧没有响应弟弟的声明。她认定这是一个恶作剧,一个典型的属于弟弟的恶作剧。

黄绢家的两个孩子,无论在饮食口味还是品格、天赋上都相差甚远。譬如,哥哥和妈妈都喜欢吃冻成雪糕状的榴梿,而弟弟闻到那股猫屎味就要干呕;弟弟3岁就敢爬双杠,而哥哥到了6岁还学不会拍皮球。而从“乖孩子”的标准来看,和哥哥相反,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那个孩子只比文成小两岁,但行为幼稚得多。当文成肩负起买菜、做饭、洗衣服等家务的时候,他正在游戏机室偷店家抽屉里的钱,在巷子里和两三个男生扭打成一团,或者用弹弓向街对面的狼狗射铁砂子。他经常逃学,满城市到处跑,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他的母亲和兄长都不知道其所在。有一回,他彻夜未归,黄绢以为他掉进哪条河里淹死了。这时候,一个同事打来电话,说在她上班的酒店附近找到了那个孩子—— 一头的血,看上去刚刚被人闷了一棍……就是这样一个会跑到夜店街惹是生非的不到14岁的愣头儿青。那个时候,黄绢可谓伤透了脑筋。

因为不相信弟弟说的话,她坚持要那个孩子在他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上学,尽管那个孩子不停地抱怨班上的同学他一个都不认识,而老师教的课他早就学过了。

“那么,我需要再考一次高中吗?”那个孩子无奈地说。

“别说胡话,你什么时候考过高中?你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数学考试就没有拿过30分以上吧?”

“妈妈,那是弟弟……”

“你现在是黄文成是吗?既然如此,你就考及格给我看看。”

虽然黄绢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底气不足。因为那个孩子从苏醒那天起,原本的样子就全然消失了,无论是举手投足、谈吐用词还是日常的行为,全部变成了他哥哥黄文成的模样。更关键的是,他坚持宣称自己就是文成,并且列举了很多只有文成才会知道的事情。

“6岁换牙那年,我有几颗牙掉不下来,是请旧屋楼下的奶奶帮忙拔的。因为那时候妈妈没有经验,又怕我会疼。妈妈很要强,不准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后来给弟弟拔牙,妈妈就亲自操刀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考试作弊,是语文考试。交卷以后,我发现有一道选择题答错了。因为很想拿到100分,我在做课间操的时候偷偷溜进老师的办公室,把那道题目改正过来。但是因为用了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被老师一眼发现了。妈妈唯一一次因为我的事被叫到学校去,就是因为那件事。

“初二下学期,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她会弹钢琴,叫田晶晶——事实上,我现在也喜欢她。

“中考结束那天,妈妈带我去吃麦当劳。是新开的店,那是我第二次吃麦当劳。我要了一个双层汉堡,还有两个麦旋风。但那次弟弟没去……”

…………

从那个孩子口中说出的每件事,都勾起黄绢深深的回忆,其中有一些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有一些则恍如昨日。也许是为了佐证这些事情弟弟不会知情,他故意挑选了那些黄绢和文成单独相处的时光。很多人说,母亲对长子和次子在感情上是有区别的。这一点在黄绢这里则更微妙一些。小时候,她带两个孩子过马路,弟弟会紧紧拉住她的手,甚至是扯住她的衣角;哥哥却老是挣脱,所以她会把哥哥的手抓得更紧一些。等他们长大一些,哥哥会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就像在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弟弟则一个人吊儿郎当地走在后头……

文成已经死了。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黄绢几乎每一天都会告诉自己。但是,眼前的事实让她不断颠覆自己。从伤愈之日起,那个孩子就自觉地做起了以往由哥哥负责的家务。他竭尽全力,让那个家维持原来的样子。把拖鞋放在宿醉的妈妈的床尾,移动电话插上电源并调为振动模式,早餐放在饭桌上用防蝇罩盖好,留下“冰箱里有新鲜牛奶”的字条;如果黄绢换衣服,他就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选择烘干模式……

那个孩子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情,最后导致了黄绢的爆发。死去的儿子的影子无处不在,这让黄绢无法忍受。所以,如果当她回到家,发现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会连碗带碟摔在地上,大声叫喊。

“味道一点都不像,而且很咸。别干这些事了,你学得一点都不像!”

遇到这种情况,那个孩子总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一天,黄绢起床后发现烟盒空了,她烦躁地到处找烟,最后下意识地打开厨房的壁柜,看见那里放着一整条沙龙牌的薄荷香烟。下一秒钟,她弯下身体,慢慢向下滑,最后坐在厨房的地板上。黄绢很讨厌在想抽烟的时候手头没有烟,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成总会在壁柜里放一条她喜欢抽的烟,作为储备。那个瞬间,黄绢心里某个部分破裂开来,暖流如注,让她感到既甜蜜又痛苦。

那件事之后,她没法再以歇斯底里的态度对待儿子了。但是,当那个孩子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时,她还是会念叨。

“有时间做这些还不如去看书,落下的课你确定能补回来?看来你是不想初中毕业了。”

然而那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像爬竹竿一样往上攀升。两三个月后,他各个科目的成绩就从“吊车尾”变成了名列前茅。按照那个孩子的说法,初中课本他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一开始并不适应,但有关的知识点一旦通过系统复习而唤醒后,就会发现比高中的课程轻松太多。

就像我前面说的,在关于中考的问题上,黄绢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对儿子抱有期待。结果不出所料,1998年的夏天,在那场可怕的事故发生一年以后,那个孩子以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黄绢抱着她的儿子失声痛哭,哭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在其中一个孩子失去生命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放纵自己的情感。

我需要说明一下,在中考之前,黄绢就已经接受“那个孩子是文成”这件事了。

这中间有很多波折,我刚才也举过例子。黄绢告诉我,除了香烟事件以外,让她下定决心的决定性事情还有两件:一件是“打架事件”,另一件是“女友事件”。

儿子重返学校上学的第三个月,有一天学校老师来电话,说他和别人打架了。黄绢说,刚接到这个电话时,她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于弟弟来说,打架就是家常便饭。所以,当她坐在老师办公室里,听孩子的班主任—— 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老师发牢骚时,心情却很放松。

“太可惜了,我以为他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那个老师边说边摇头,仿佛从冰箱里端出昨天剩下的肉汤,本来以为还能吃,结果发现变味了。

“男孩子,我觉得能保持活力也挺好的。”黄绢用和以往差不多的口吻回答。

“嗯,这一点我也认同,何况那个孩子遭遇过那样的意外。当妈妈的辛苦了!”那个男老师以一种讨好的语气说。根据黄绢的说法,他是个好人,对问题学生也能平等看待,当然,希望借此拉近和这个学生的年轻妈妈之间的距离,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就在黄绢准备告辞时,那位老师补充道:“话说回来,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还是会受到影响的。”就是这句话让黄绢的心开始变沉。

“你说什么?”

“嗯,怎么说呢……以前都是他追着别人打,但这次他被修理得很惨。”

随后,黄绢看到自己儿子时,心情更沉重了。老师喊那个孩子进来,他从门背后慢慢挪步子。黄绢告诉我,她惊讶的不是他鼻青脸肿的惨状,而是他耷拉着脑袋、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那个神情她以前从未见过。太窝囊了,那绝对不是他——黄绢这样评价。如果是那个孩子,就算被人用铁棍敲破脑袋也不会哼半声的。

“你干什么了,为什么要打架?”回家以后,黄绢问他。

“就是想打不行吗?”

黄绢反手打了那孩子一个耳光,但打完以后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那个孩子满眼泪水地盯着她,露出怨恨的表情。她从不害怕这种表情,那个孩子以前不知挨过她多少次揍,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挨完揍后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她。但这一次有点不一样。他的神情、他的样貌、他的眼睛,看上去都既陌生又熟悉。为什么呢?因为文成的样子在他身上重叠着。

那个孩子的泪水滚落下来。

“你要我当弟弟,那我就当弟弟吧。”

如果说香烟事件让黄绢心中的堤坝出现裂痕,打架事件则是打穿了一个空洞。黄绢每次回忆至此,都会情绪翻滚。许多年以后,当她真正了解那个孩子当时的心境时,更是感到一种无比厚重的情感包裹全身。但她说不清这种情感是什么,忧伤、愧疚、感动,还是兼而有之?

我想,换了我也一样。

最后让黄绢的情绪决堤的是一个叫田晶晶的女生。

1997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黄绢说去做头发,然后就出门了。从美容院出来,她远远看到儿子和一个女孩子牵着手,从街对面一家电影院离开。对于孩子谈恋爱这种事情,黄绢一向持宽松、顺其自然的态度。但那一次,她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冲动。因为那个女孩子比黄绢儿子高一个头,这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当她仔细打量,很快发现原来她认识那个女孩。田晶晶,大家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她是一个市政府公务员的女儿,会弹钢琴和跳舞,文成从初中二年级就开始和她交往,而且把她的照片给黄绢看过。

黄绢跑过马路,跟在儿子和他的女友身后。那两个孩子都穿着明亮的羽绒服,他们没有使用交通工具,一路牵手步行,穿过繁华的街道、喧哗的水果市场以及废弃不用而长出杂草的铁轨,一直走到天边出现晚霞。最后,他们在市政府宿舍大院前停下脚步,呵出寒冷的空气,然后轻轻接吻。

可能你会觉得,好几个小时跟踪在自己孩子身后的行为很不妥当。但是,假如你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就能理解她的做法了。

黄绢说,那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温情、最纯净的吻。在看到这个吻之前,她曾经考虑过事后去找那个女孩一问究竟,但看到这个吻以后,她觉得没必要。没有什么比那个吻更能说明问题。如果两个人没有长久的相知和真挚的感情,是不会那样接吻的。

黄绢心中的堤坝被冲开了。她明白,文成确确实实回来了。她需要承认这个事实。而她的另一个孩子将以他兄长的名义陪伴在她的身边。

那天回到家,她走进房间,然后又走出来,大声发问:“文成,我的钥匙去哪儿了?”

这就是这个关于换心的奇妙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