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死——动机杀人 真相之章 警察和死者丈夫的对答

杜学弧的话

身体状况怎么样?是吗?真是遗憾。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好好治疗。

你似乎很不愿意见到我。

你一定在想,案子都已经结了,这个警察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跑来找我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很抱歉,事情看来不能如你所愿了。你有你的立场,而我也有作为一个警察的立场,这一点请你理解。

我的语气听上去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是的,我都知道了,全部的事情。我并不是虚张声势,我已经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

我想问你,4月16日下午,你第一次回到家是什么时间?5点钟是吧?我知道在你口供里有,监控录像也有记录,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那么,你在杀死你妻子以后,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5点20分?考虑到你5点30分过一些已经出现在小区的门口,哪怕是使用电动车等交通工具,你离开家的时间最晚也不会超过5点25分吧?

也就是说,从5点到5点25分,你在短短25分钟的时间里完成了杀人、清理和伪造现场、制作呼救声音文件等工作。

我不是说这不可能做到,只能说你手脚挺快的,而且,作为一次临时起意的犯罪,你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对策,这真是让人叹服呢。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不是一次突发犯罪,而是早有预谋的呢?

事实上,在第一次看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协调之感。不是伪造现场的问题,入室盗窃的痕迹是伪造的,这一点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我觉得不协调的是凶器。我不是指手提电脑本身,而是电源线。对,手提电脑的电源线,那才是置死者于死地的凶器。

我所疑惑的事情是,凶手为什么一定要用电源线勒死死者呢?虽然说因为是临时起意,凶器只好就地取材,但是相比于电源线,现场明明有更称手的“工具”呀,而且,那个“工具”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应该说,那个“工具”和电源线一样,都和手提电脑连在一起。

是的,就是鼠标线。

同样是线体、同样随手可得,为什么选择电源线而不是鼠标线呢?我实际操作了一下,那台手提电脑的电源线又粗又硬,比想象中要难弯曲,用来勒住人的脖子很费劲。相比之下,细长的鼠标线就方便多了。纤细的线体能够紧紧勒住受害人的脖子,不但能造成呼吸障碍,而且会猛烈压迫颈动脉,从而导致反射性心跳停止……这就是很多勒杀案的凶手偏好用细绳索的原因。

由此,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迫使凶手非用电源线不可呢?

当然了,你可以解释,在紧迫的情形下,你根本无暇思考这些事,不过是随手拿起什么就用什么罢了。但是,警察就是那种稍微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儿都要刨根问底的家伙。刚才我就说了,我已经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我请鉴定科的同事对那条电源线进行了更仔细的检查,结果发现上面确实有一些不寻常的刮痕。以此为线索,我们很快在死者家中的某个地方发现了对应的痕迹。

是的,我们在死者工作室窗台的栏杆上找到了一些黑色的纤维,检验证明正是从那条电源线的外皮剥落的。

你已经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所以,请说出事实的真相,拜托了。

你决定保持沉默吗?唉,这样我会很为难的……

这样吧,我和你说说我之所以往这个方向上怀疑的原因吧,也就是说,你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要让读者了解一个人物,与其直接说明陈述,不如配上动作和台词,让读者自己去构建人物的形象。这就是文学上所谓的“性格描写”吧。侦查工作上也有一项叫作“侧写”的技术,大致是通过对目标人物的具体言行进行分析,从而推断出这个人的内心和情感,以及他可能的行为模式。

我扯远了是吧?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最能代表他真实的状态。你向警方提供过几份证词吧,那些都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所以我从中看到了你真实的样子。确切来说,是你的第一份证词,也就是你作为嫌疑犯之前所说的话,让我在脑海里形成了对你的印象。这个印象至今未变。

你说第一份证词是假的?嗯,这是毋庸置疑的。那时候,你为了给自己脱罪,编造了事件的经过,那份证词可谓假话连篇。然而,在通篇的谎言里,有一个细节却是真的。你在不经意间流露了一个语言习惯,这个习惯恰恰代表了真实的你。

你想不起你说过了什么吧?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我又看了一次笔录,我也会对你说的那句话一掠而过的,但一旦诉诸文字,那个词语就特别引人注意。

我来念一下这句话吧:“我用力推开他,向房间里面看,看见一个粉色的丝枕头丢在房间中间。”当我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眉头就皱了一下,“丝枕头”是个什么东西?我去问做笔录的同事,是不是写错字了。同事回答说“绝对无误”,不信可以听录音。我又跑到证物科调出你的谈话录音重新听了一遍,确实如此,你说的就是“丝枕头”这个词。事实上,在后面的陈述中,你又说了一次“丝枕头”。

一开始,我也以为丝枕头是一种常见货,只是自己孤陋寡闻罢了。但是,当我向多位女性询问丝枕头是什么东西时,她们无一不侧头想了好久,最后说,最大的可能就是所谓的丝绸枕头或者蚕丝枕头了。这下子,我才总算搞明白了:丝枕头确实就是蚕丝枕头,但是,极少有人会这样称呼它。应该说,一般人在陈述的时候,只会说看到一个枕头丢在地上,而不会说什么丝枕头。但是,你脱口而出了这么一个词,而且从你两次说到这个词来看,并不是口误。

这说明什么呢?我觉得只有一个答案:你老婆经常这样说,或者你自己经常这样说,说着说着就养成习惯了。如此一来,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个枕头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东西。我当时就有一个猜测:这个枕头怕是你送给你妻子的礼物吧。

我可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警察会通过调查求证自己的猜想。事实上,我没花多大力气就证实了这件事。因为那个粉红色的蚕丝枕头十分昂贵,全市只有几个特约门店在售,通过枕头上的产品标签,就能查询到具体地点。我到那家门店打听,没想到,销售小姐居然清楚地记得你。这个枕头是一个月前售出的,当时你向销售人员进行了详细的咨询。

“那位先生想给妻子挑选一个能够保护秀发的丝枕头。他说,我妻子的头发很脆弱,一碰就会断。”那位销售小姐如此复述,然后,她又补充说,“真是一位体贴的丈夫,他的妻子好幸福。”

对她的话,我也深有同感。我当时就觉得,这真是一件贴心的礼物!

请你不要再说“这是为了讨好她,好让她把钱给我”之类的话了,居心叵测之徒只会送项链、挎包之类的东西。会送丝枕头的人,就只有深爱着自己妻子的丈夫了。

没错,我是说你对朱凤儿有深厚的感情。确认这件事情后,我的另外一个疑惑也迎刃而解了。案发以后为什么你要刻意跑到门卫值班室呢?如果只是为了找时间证人,跑到更远的地方不是更有利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当初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但是你没有正面回应。现在我想明白了,其实理由很简单:你想尽快回到死去的妻子身边,你不舍得她孤零零地一直躺在地板上。

我说得没错吧?

其实,与你之前的证词相比,你的自白书才是最大的谎言。你在那份自白书里,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薄情的男人,而事实恰恰相反。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为什么却要置妻子于死地呢?

是的,就是作案动机的问题。

你在自白书中所述的杀人动机,显然是个谎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正的作案动机又是什么?

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在我心底潜伏的奇怪念头再次跳了出来: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并且从根本上就误入歧途了呢?如果事实和我们看到的一切完全相反呢?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吧?我是说,在这次的案件里,受害者和侵害者是颠倒的。

正是基于这个怀疑,我才会去考究凶器——那根手提电脑电源线的来龙去脉,并且在最后找到确切的证据。

除了刚才所说的证据以外,还有一些证人的证词也能起到辅证的作用。我和你的女儿谈过话,她证实朱凤儿两年前得了某种病,并且吃过一段时间的药。我查了你妻子的医疗记录,没找到对应的病历,但查到了药物的采购记录。你妻子看的应该是私人医生吧,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得了这种病。但是因为治疗所需的药物是处方药,所以药物采购记录是隐藏不住的。这种药物的名字叫帕罗西汀,是用来治疗重度抑郁症的。

是的,你的妻子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虽然最近两年她停止了服药,但是并不代表她的病已经好了。

事实上,朱凤儿早在年轻时就出现了这种病的苗头。窦小月告诉我,没错,就是你妻子大学时期的好友窦小月。她告诉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朱凤儿有过自杀的举动,或者说,是假意自杀,目的是刺激你。

4月16日那天,在你们结婚十六年的纪念日,你妻子做了同样的事情吧?只不过,这一次她抱着更深的恶意就是了。

她设下了一个圈套,迫使你成为杀人凶手。

是的,这是个可怕的诡计。为了达到折磨你的目的,她甚至利用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件杀人命案里,死者才是实施侵害的那个人。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开始我也感到无法相信。但事实证明,只有这样的结论,才能把所有的疑点串联起来。

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自白书里编造一个弥天大谎呢?无非是为了掩饰你杀死你妻子的真正动机而已。

至于这个动机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你是为了你的女儿,对不对?

你看上去很惊慌。这证明我猜对了。

是的,我仅仅是猜测。虽然我做了大量的调查,而且相信自己的推理与事实八九不离十,但是关于你女儿的部分还是知道得不详细。现在,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但是,为什么你深爱的人却对你心怀怨恨,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摧毁你的人生呢?对于这一点,坦率地讲,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希望由你自己说出来。

请打起精神!如果你仍然坚持不肯说话,那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从我找到窦小月问话这件事来看,你应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首先我要说,你和朱凤儿并非奉子成婚。朱凤儿在和你结婚之前,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而且,她因为患有某种基因缺陷的疾病,从此再也无法生育。我相信你对这件事很清楚,但是你还是坚持要娶她。我的推测是,朱凤儿这么做是为了报复你,因为你手上掌握了一些她非常在意的东西,而你用这些东西要挟她委身于你。然而,对于她的报复行为,你不为所动,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所以你一点也不在乎……

好吧,你让我住嘴,我就不说了。你终于要把事情说出来了吗?

很抱歉,我说了和事实不符的话。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不肯开口。

陈锐的话

不,杜警官,你并没有说和事实不符的话。你说的都是真相,你把一切都看透了。

我做了极其卑鄙的事情,所以我妻子恨了我一辈子。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只不过,对那件事我是在乎的。我是指我妻子堕胎这件事。那个孩子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妻子的报复很成功,这件事让我痛苦至今,我相信,直到我死去,这种痛苦也不会消失。所以,相比之下,这次,也就是我妻子最后一次对我的报复,反而算不上什么了。

我想,你已经知道大四那年我妻子遭到外校男生强暴那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她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那件事发生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她说,她再也找不到结婚的人了,这一生将一个人孤单老去。所以,我向她求婚。但是,和很多次我说会照顾她一辈子的时候一样,她只是望着我冷冷地发笑,笑得我无地自容。我知道她并不爱我,但是我不想她继续伤害自己。当然,这都是借口。那时候,我看着她的笑容,一瞬间感到无比屈辱,进而生出了占有她的欲望。这种欲望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对她说,我去找过那个人,并且把照片全部拿回来了。我说的这句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谎言。我确实去找过那个外校男生,用我的方法让他受到了惩罚,并且屈服。但是,我没有拿到那些照片。那个人说拍了我妻子的裸照,只是恐吓的话而已。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也喝多了,而且根本没有实施偷拍的工具。毕竟,那个时候并没有能够随时随地拍照的手机。这件事我之前就告诉过我妻子,但是她不相信。这时候,我说我把照片拿了回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真的有照片吗?”她问我。我回答“是”。“快点给我!”她抓住我的手。我说,已经烧掉了。“底片呢?”“也销毁了,”我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可以放心,所以,我们结婚吧。”我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几乎就要犹豫了。这十几年来,我时常会想,当时,哪怕我把眼睛移开一点点,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我直直地回望了她,没有一丝闪躲。实在很讽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用这么坚定的眼神看过她,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做的却是一件卑鄙无耻的事情。

过了一些时间,我妻子来找我,对我说,和她结婚可以,但是她父母提出来,我们要签订婚前协议。我说:“可以,我爱你,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离婚,所以根本不在意财产的事。”她点点头,然后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怀孕了,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我呆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介意。”她说:“那好,我准备一下,三天后找你。”三天后,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我门前。她说:“我去堕胎了,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怀孕,你还要和我结婚吗?”我抱住她,大声说:“我一定要娶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我妻子在我怀里哭了。

当时,我以为她流下的是动情的眼泪,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哭,是因为她心里有一些东西死去了。她答应嫁给我,意味着她的青春、幻想和希望都一一破灭了。

而且,在她心里种下了充满恨意的种子。这就是我自己造的孽。

我们结婚的事,我只给一个叫米露的女生发了请柬。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以前向我表白过。我想,这样的安排会符合我妻子的心意。她可以向她的父母以及亲友们介绍:“那是我们学校舞蹈团的团长,以前追求过我老公……”

但是,整场婚礼,我妻子一言不发。回到家中,她和我做爱,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结束后,她对我说:“我今天是安全期,我是两个月前的同一天被强奸的。”一开始,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很快我就感到浑身冰冷。她没有怀上那个强奸她的人的孩子,那么她打掉的孩子是谁的呢?我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点点头。

我和我妻子结婚之前发生过性关系。她在寂寞的时候会找我,而我无法拒绝。那天晚上,我终于感觉到她对我的恨意有多深。她杀死了我和她的孩子,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唯一的孩子。这是她对自己委曲求全的抗议,也是对我的报复。

我们之间畸形、艰难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了。结婚以后,我好几次尝试和她解释,那些让她心怀恐惧的照片并不存在,当初我向她求婚,也并没有以此作为威胁的意思。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然而,事与愿违,我妻子对我的恨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日益加深。

自从认识我以后,我妻子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初入校园时,她有着让人羡慕的光环,结果,被抛弃,被强奸,然后被迫和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结婚,到头来所有的光环荡然无存。然而,那仅仅是苦难的开端。结婚几年后,我妻子的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去世,留下了一大笔债务。没错,是债务。因为投资失败,他们实际上早就破产了。保险公司甚至认为是他们自己在刹车上动了手脚,制造出意外车祸,从而骗取人寿保险金。因为证据不足,最后法庭没有采信保险公司的一面之词,保险金到底是给付了。但是,在保险公司的调查过程中,却牵连出我妻子的父母生前秘密将有关资产转移到我妻子名下的事实。一下子,各路债权人闻风而至,全部堵在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又一次被告上法庭,经过好几年的周旋,才得以以“协助债权人进行债务重组”为条件进行庭外和解。我卖掉了自己在大学时期就创立的公司,然后又多方融资,得到一笔流动资金偿还了债务,我妻子父母留给她的部分资产以及保险公司支付的保险金则得以保留。我们用这些钱买了几套房子。那时候,因为缺乏发行方的支持,我妻子的书已经没有人愿意出版了,所以我们用剩下的钱投资了一家文化公司,自己为自己出版。尽管如此,我妻子的创作之路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各种厄运耗尽了她的心力,只剩下野蛮的力量在心里生长,她再也无法写出动人的文章了。

可以想象,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我妻子身心备受煎熬,抑郁症也日益严重。她认为,是我给她带来了所有的苦难。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债务危机结束以后,我将我们所有的财产都登记在我妻子名下,然后向她提出了离婚。我心里充满愧疚,我以为唯一能补偿的方式是还给她自由。但是,我搞错了。当我提出离婚时,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说:“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然后要把我抛弃是吗?”我吓坏了,我抱紧她,任由她在我手臂和脸上抓出血痕。平静下来后,她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要离开我吗?”我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在那个瞬间,我真正、完全认可了我妻子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她的人生。为此,我需要用我的一生来赎罪。

但是,杜警官,也许你认识许多这样的犯人。他们犯了错误,受到了惩罚,但却毫不悔改,他们又继续犯错,直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我有了以一生赎罪的觉悟,但是依旧不停地做出一些蠢事,到最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和妻子结婚八年后,我到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嗯,就是明姬。我这样做的本意,是为了挽救我和我妻子岌岌可危的婚姻。当然,我不否认,也是出于私心。我很喜欢小孩,当年,我妻子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的——这件一时冲动的事情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以为对于我妻子来说也是。所以,我收养明姬,希望能弥补这个遗憾。明姬和我妻子长得很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这是一种天意。我把那个孩子带到家里见我妻子,我妻子也呆住了。不,你想错了,我妻子也很喜欢她,甚至让那个孩子改成她的姓氏。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得到这个孩子的收养权。事实上,明姬刚到我们家里来的那几年,我们也有过和一般家庭一样的快乐和幸福。那段时间,我甚至一度以为,所有的阴霾都终将散开。

但是,随着明姬一天天长大,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渐渐发现,每当我对明姬表现出爱护之情,妻子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随后几天,她会找各种借口,好好地训斥女儿一番。她对明姬的照看也少了耐心,三个人一起出行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明姬慢慢长大,无论在神情举止还是衣着打扮上,她都喜欢模仿她的妈妈。她这么做,一方面是源于天性,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借此吸引妈妈的注意,好让妈妈更爱她。但是,她的这些举动增加了我妻子的反感。

尽管如此,我们一家人依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平衡。我尽量避免在妻子面前表现出对女儿的溺爱,而是板起一副严父的面孔。而我妻子,也终于在我的劝告下看了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抗抑郁药物的治疗。但是,在明姬12岁那年,也就是一年多前,因为一件事情,情况发生了恶化。这一次,一切都分崩离析了。

那是一个误会,而事情的起因是我犯的错。如果说,之前我做的各种事情尚且情有可原,那么,这一次,我犯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

我出轨了,对方是一家出版社的负责人,算是公司的客户。她是个有夫之妇,比我稍微年长一些,有着年长女性的包容和温柔。有一次她看到我喝醉了酒的落魄样子,就过来陪我喝酒,当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从那之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交往。然而,这种事情终究无法密不透风。有一次我在公司外面和她打电话,我妻子突然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到公司来,一下子呆住了。她问我在给谁打电话,慌乱之中,我撒了谎。

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是的,我说在给女儿打电话。用情人的语气和女儿说话,虽然有奇怪的地方,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托词。当时,我害怕极了,与其他事情相比,出轨这件事是我对我妻子最不能说的秘密。我知道,她无法承受我的背叛。

我妻子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女儿,:“你爸爸今天给你打电话了?”“是啊,爸爸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明姬点点头。“你爸经常说很想抱你吗?”“当然啦,我也很想抱爸爸。”我女儿笑着说。

听到女儿第一句回答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女儿在有意无意之中为我打了掩护,我以为过关了。但是,当听到女儿第二句话时,我心底却涌起了不祥的感觉,而且,越想越觉得可怕。我不知道我妻子会怎么理解女儿这句话的意思。果然,一天晚上,我妻子提出要将女儿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虽然早有所料,但我还是无法相信,明姬还太小。但是,当我看到妻子冰冷的眼神时,我感到浑身发凉。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时的样子……所以,我答应了她。去年春天,我把女儿远远地送走了。

从那时候开始,这个家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我的妻子不再服用抗抑郁的药,精神状态陷入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她做了许多故意折磨我的事情,然后又对我的逆来顺受大发脾气。对此,我束手无策。我和我妻子就像坐在一辆路轨已经被破坏的列车上,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列车驶向悬崖。

让我觉得痛苦的事情是,我发觉我对妻子的愧疚在渐渐消失,我和她的灵魂都已经腐朽了。但是,我对女儿的愧疚与日俱增。我们把自己毁灭了,但是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

其实,对于明姬而言,远远离开也许是最好的安排。我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当列车即将到达毁灭的终点时,我又一次做了愚蠢的决定。

两个月前,我察觉到自己生病了。当确认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我虽然犹豫再三,但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妻子。我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遵守承诺了,我原本打算永远不离开你,但现在我没有办法做到了。”我妻子听到这个消息,表现得很平静,她说:“你知道的吧,失去你,我就失去一切了。”我忍不住哭起来,我妻子也哭了,我们跪在地上相互拥抱在一起。我说:“把明姬接回来吧,最后的时间我想一家人在一起。”我妻子立即停住了啜泣,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把我推开。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但那时候我也没想到,这句话就是压毁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妻子几乎不和我说话。虽然我们依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每天都出门,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我束手无策,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等待我妻子最后的判决。

就这样,到了4月16日。

那天下午,我妻子给我打电话,请我回家一趟。是的,她用了个“请”字。我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4月16日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到那天为止,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六年。我知道那天将是我们婚姻的终点,但是我猜不透我妻子会做出什么事。

我匆忙离开公司赶回家,走进工作室,看见妻子背靠窗台坐在地板上。她并拢双脚,垂直伸向前方,脖子上缠了一圈黑色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绑住窗台最顶端的栏杆。我走近一看,那根黑色的绳索原来是手提电脑的电源线。

杜警官,你说得没错,凶手有着非用电源线不可的原因。因为鼠标线的长度不足以围住人的脖子,然后再绑在窗台的栏杆上,而只有电源线才可以。至于为什么不用其他绳索,而一定要选用随手可得的电源线,这是我妻子计划的一部分。她要把自己的死设计为一场临时起意的谋杀。杜警官,你一定明白这个诡计的奥妙在哪里,我继续说下去就一清二楚了。

那个粉红色的丝枕头,就在妻子的手边。这个引起你怀疑的枕头,是我告诉妻子我得了绝症那天送给她的,她抱着那个枕头哭泣,直至我说想把女儿接回来为止……那个枕头丢在地板上,枕头的上面,平放着三份资料。我拿起来,第一份是遗嘱,妻子到律师事务所立下了字据,死后将所有个人财产捐赠给国外的一个慈善基金;第二份是一本人寿保险合同,受益人是我们的女儿朱明姬;第三份是一本薄薄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陈锐,再见。我是被杀死的,明白吗?”

那一瞬间,我还不能领会我妻子计划的全貌,但是我立即明白了两份文件以及笔记本上那句话的含义。她散尽了所有的财产,而我则身无分文,所以,当我也在不久的将来离开人世时,我们的女儿只能得到一笔钱——我妻子的人寿保险金。但是,根据保险合同的约定,在一种情况下,保险公司可以拒绝支付这笔钱:投保人故意剥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知道我妻子是自杀的,我的女儿就一无所有了。

十多年前,我妻子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时,保险公司就以怀疑被保险人自杀为由拒绝理赔。这件事一定给我妻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房间里很凌乱,地板上有摔碎的碟子,窗台上还有一些泥印子。我翻看笔记本,那里还记载了其他的内容。我妻子在里面做了说明,如何把现场伪造成盗窃犯入室行凶的样子。而且,她还教我如何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从而洗脱嫌疑。她在笔记本里写道:“我的手机里,录制了一段呼喊尖叫的音频……”是的,这些都是妻子一早就准备好的。杜警官,你也察觉到了,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5点钟,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策划和布置。

我把妻子的遗嘱和人寿保单放进房间的抽屉里,并且带走了那本笔记本。后面的事情,我也根据妻子的指引一一执行。当我发现这些全部是我妻子计划的一部分时,我已经“泥足深陷”了。那些伪造现场和不在场证据的手法,其实都经不起推敲,警方稍作调查就能看破,到那时候,我将成为杀死自己妻子的嫌疑犯而被逮捕。这就是我妻子的计划。

我妻子写了许多年的文字,她深刻地洞悉人性的弱点。她要让我成为杀人犯,为她的死负责,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暴露这一点,哪怕是我也会产生抗拒的念头吧。所以,她谎称所有的布置只是为了掩盖她自杀这一点,而希望我能置身事外。虽然我心底也觉得不妥,但是当时我根本无法细想,只能按照她的安排步步前行。到我反应过来时,已经锒铛入狱了。我妻子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放弃挣扎的,因为我太爱我的女儿了。明姬是个孤儿,我和我妻子都死去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她要如何生存下去呢?所以,那笔保险金是攸关生死的。这也是我唯一可以留给她的东西,哪怕背上杀妻的罪名,我也在所不惜。

相信你也猜到了,赌博账簿和嫖宿幼女的“证据”,也是我妻子的安排。考虑到要将我妻子的书在国外市场推广,我今年去东南亚做过几次调研。因为本来就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也没对外多说,我妻子利用的就是这一点。这些年,我和我妻子的公司一直经营得不好,加上当年偿还我妻子的父母债务时借下的钱,亏欠的资金有100多万元。我妻子可能还从外面多借了一些钱,然后把这些欠款全部转变成赌债。

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拖垮家里的经济,迫使我无法留给女儿抚养费,而只能接受她的“安排”;另一方面则是为我准备好杀人的动机。

她希望从我口中说出她想要听到的动机——其实,这才是她策划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恶作剧的真正目的。由于她所做的这些安排,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一开始,我根本无法和警方说出自己的作案动机。直到你们把“证据”放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我妻子要我怎么说。

准确来说,在杀人动机上,我妻子给了我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谋财害命。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对我的依赖,这让她感到屈辱。她想证明,其实是我在依赖她。所以,她要我向世人承认,我和她之间,她才是供养者,而我是一个被女人供养着的社会寄生虫。

第二个选择,是因为特殊癖好被揭穿而恼怒杀人。她认为我对明姬抱有超越了父女关系的感情,所以她要我成为一个恋童癖。话说回来,她知道我是不会选择第二个动机的,她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表达对我、对明姬的恨意。

对了,杜警官,说到这里,我突然有点担心,你不会以为我妻子是自杀而死的吧?如果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我相信警方的专业性,我知道你们不会搞错的。但是我必须再强调一次:我妻子是被谋杀的,是我亲手杀死了我妻子。

我知道依靠现代的法医鉴定,很容易就能分辨自缢和谋杀,譬如根据勒痕、判断用力的角度什么的。所以,我解开绑在栏杆上的电源线,把她放下来以后,先用手提电脑击打了她的额头,然后,我用电源线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妻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那时候,如果我松开手,并且马上进行抢救,也许她能活下来。但是我没有这么做,相反,我更用力地勒紧手中的绳子,直到我妻子一动不动。其实,我妻子是算准我回家的时间才把自己的身体悬空的。在这件事情上,她同样留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杀死她,陪她一起上路,并且为女儿留下生存下去的钱;另一个是救活她,然后等待下一场恶作剧。

我选择了前者,我知道她也是这么希望的。以上就是我妻子最后的恶作剧的全貌。

虽然这个玩笑充满恶意,但是坦率地说,我并不生气。说到底,她舍弃自己的生命,并且让我成为杀死她的那个人,只是希望和我生死相随而已。我们的人生羁绊在一起,包括死亡也不例外。当明白这一点时,我心里反而觉得很高兴。我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了,至于个人的名声,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么一想,连同对过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情的追悔之情,也随之消失。

杜警官,你知道我和我妻子的羁绊是怎么开始的吗?

十九年前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门外遇见因为身体不适而坐在路边的她。我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但是在中途发生碰撞,她摔了下来。到医院以后,医生诊断她得了急性肺疝病,需要动手术治疗。在住院的第二天,她的第一任男朋友向她提出了分手。那个男生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总的独生子,他告诉我的妻子,他的父亲不允许儿子与一个身体欠佳的女人交往。因为这件事,我的妻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伤心、失意,甚至一直无法痊愈。

那个富家公子说的话是真有其事,抑或仅仅是一种提出分手的借口,已经说不清了。我妻子从我的自行车后座摔下来的那一下,对她的病情是不是造成了更严重的影响,也同样说不清了。不过,这应该就是我妻子对我的恨意的开端吧。

而我,则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她。

在夜深人静的医院病房里,女孩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流泪,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这个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楼外看见一切的男孩的脑海里。美丽和苦难,是女人最让男人无法承受的事情。从此以后,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守护那个女孩一辈子。你别误会,那不仅仅是因为责任,而是那个晚上的画面,在我的心里留下了让人心碎同时又无比美丽的痕迹。

好多年来,我也无数次怀疑自己当初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并为之痛苦不已。但是现在,我可以说出“我并不后悔”这句话了。

唯一让我不放心的,只有明姬。

杜警官,尽管是不情之请,但是我还是要拜托你。请不要让保险公司认定我是为了取得保险金而杀人的,你可以在法庭上尽全力为我女儿争取权益吗?

杜学弧的话

我要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的女儿。

我答应她会证明你的清白,还你自由之身。其实,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了让她配合调查,我撒了谎。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对此,我应当谢罪的。

请你去接受法律的制裁吧。你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这件事与你女儿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