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一个五月的早晨十一点钟。科恩先生正探头向窗外张望。在他身后是里兹饭店套房起居室里的烟烟光辉。这套房是为刚刚抵达伦敦的著名歌剧明星波拉。娜佐科夫夫人预定的。科恩先生是夫人的主要代理人,他正等着会见夫人。门开了,他摹然回头,却发现进来的是里德小姐,娜佐科夫夫人的秘书。她面色苍白,但办事却雷厉风行。
“哦,是你,亲爱的。”科恩先生说,“夫人还没有起床,是吗?”
里德小姐摇摇头。
“她告诉我十点来。”科恩先生说,“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他既没有流露出不满也没有表现出诧异。科恩先生已经真正习惯了艺术禀性的种种乖谬。他身材魁梧,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着体面得不得了,真是无可挑剔。他的头发乌黑,闪闪发亮;他的牙齿洁白,显得咄咄逼人。他说话时,S音发得含混不清。这倒不是他口齿不清,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无需多少想象力即可猜到他父亲的名字或许就是科恩。
正在此刻,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一个衣着整洁的法国女孩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正在起床?”科恩期盼地问道,“告诉我们,埃莉丝。”
埃莉丝随即高高扬起双手。
“夫人今天早上像是中了魔一样,事事惹她生气!先生昨晚送给她美丽的黄玫瑰,可她说这在纽约还行,可在伦敦送这些给她就是白痴。她说,在伦敦只有红玫瑰才行。她随即打开房门,把黄玫瑰摔在过道上,不偏不倚地砸在一位先生身上,我想是位行伍出身的绅士,他自然怒不可遏,真是的!”
科恩扬起眼眉,但没有流露出别的情感。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笺簿,用铅笔在上面记下“红玫瑰”。
埃莉丝从另一扇门匆匆离去,而科恩则再次面向窗外。
维拉。里德坐在办公桌边,开始拆封信件并把它们分类整理。十分钟静悄悄地过去了,随后,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波拉。娜佐科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出现立即使这间屋子变小了。维拉。里德显得更加面无血色,而科恩也畏缩成为一个背景之中的人物。
“啊,哈!我的孩子们,”歌剧女主角说道,“我不是很准时吗?”
她高高的个头,就歌剧演员而言,她并不显得过分肥胖。她的手臂和腿依旧还苗条,她的脖颈像是漂亮的石柱一般浑圆。她的头发卷成一大卷散在脑后,闪烁着深红颜色。
如果说这颜色至少要部分地归功于染发水的话,这效果可一点也不显得逊色。她不再年轻,至少有四十岁,可她脸上的皱纹依然可爱,尽管在一闪一闪的黑眼睛周围,皮肤已经松弛,起了招皱。她笑起来像是个孩子,消化食物像是只鸵乌,脾气像是个魔鬼,但她却被公认为当时最伟大的歌剧女高音。她径直走向科恩。
“你是否按照我说的去做了?是不是已经把那台可恶的英国钢琴搬走,并且把它扔进了泰晤士河?”
“我给你另找了一台。”科恩说道,用手指了指屋角。
娜佐科夫奔了过去,掀开琴盖。
“是一台埃拉德钢琴。”她说,“不错。现在让我们来试试。”
美妙的女高音唱出一个音,随后,它随音阶轻快地起伏两次,接着又舒缓地渐进至高音,持续这一高音,并且音量越来越大,最后声音重又归于柔和,减弱至无。
“啊!”波拉。娜佐科夫天真而又满足地说道,“我的声音多美妙!即使在伦敦,我的歌喉也可算作是优美的了。”
“是这样。”科恩衷心地向她祝贺道,“可以肯定,整个伦敦都将为你而倾倒,正如在纽约那样。”
“你真这么想?”歌唱家问道。
她的嘴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对她来说,这问题不过是例行的做法而已。
“当然是这样。”科恩回答说。
波拉。娜佐科夫合上钢琴盖,然后迈着缓慢起伏的步伐走向桌边,这种步伐在舞台上证明很有效果。
“好了,好了。”她说,“让我们谈谈正事吧。你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啦,我的朋友?”
科恩从他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
“没有什么大的变更。”他评论道,“你将在科文特加登演唱五次,三次唱‘托斯卡’,两次唱‘阿伊达’。”
“‘阿伊达’!呸,”歌剧女主角说道;“太让人厌烦了。但‘托斯卡’就不一样。”
“啊,是的。”科恩说,“那就是你的角色。”
波拉。娜佐科夫坐直了身子。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托斯卡’。”她淡然说道。
“是这样。”科恩赞许他说,“没人能与你相比。”
“我想,罗斯卡里将演唱‘斯卡皮亚’吧?”
科恩点点头。
“还有埃米尔。利比。”
“什么?”娜佐科夫尖叫起来,“利比,就是那个讨厌的小青蛙,咕哇——咕哇——咕哇。”
“我可不跟他一起唱。我会咬他的,我会抓他的脸。”
“哦,哦。”科恩安慰她。
“告诉你,他根本不会歌唱。他只是一只汪汪叫的杂种狗。”
“好了,我们会看到的,我们会看到的。”科恩说道。
他很聪明,从不与个性倔强的歌唱家争论。
“那‘卡瓦拉多斯’呢?”娜佐科夫问道。
“由美国男高音歌唱家亨斯戴尔演唱。”
对方点点头。
“这是个不错的小男孩,他唱得很美。”
“另外,我想贝拉拉也将演唱一次。”
“他是个艺术家。”夫人慷慨大度地说道,“但是,让那个咕呱叫唤的青蛙利比来演唱‘斯卡皮亚’。呸——我才不和他一起唱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科恩安慰道。
他清了清嗓子,又拿起另外一叠纸。
“我现在正为你安排艾伯特厅的一场特别音乐会。”
娜佐科夫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知道。”科恩说,“可人人都这么做。”
“我将唱得非常出色。”娜佐科夫说,“届时将会人多得挤破天花板,而我将赚到一大笔钱。哦!”
科恩又一次摆弄他的纸张。
“这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要求。”他说道,“是罗斯顿伯里夫人写来的。她想要你去演唱。”
“罗斯顿伯里?”
歌剧女主角皱紧眉头,像是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我最近读到过这名字,就在最近。是个城镇——或是村子,不是吗?”
“是的,这是哈福德郡的一个小地方。至于罗斯顿伯里伯爵的住所,罗斯顿伯里城堡,这是个真正绝妙的老式封建领地,里面有精灵与家人的画像,隐秘的楼梯,还有个一流的私人剧院。他们财源滚滚,总在上演私人剧目。她建议我们演出整场歌剧,最好是演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
科恩点点头。
“而且,他们准备付大价钱。当然,我们得摆平科文特加登,但即使这样,从金钱角度来讲,也完全值得你这么做。王室成员很可能到常这是绝好的广告。”
夫人扬起她那依旧动人的下颌。
“我需要做广告吗?”她傲慢地问道。
“你太出色了,无论怎么说都不过分。”科恩腆着脸皮说道。
“罗斯顿伯里。”歌唱家喃喃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她一跃而起,奔向屋子中间的那张桌子,开始翻看放在上面的一张带有插图的报纸。
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个版面上,随后,听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又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心绪突然改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举止安祥,甚至是庄重了。
“做好准备,去罗斯顿伯里。我想去那儿演唱,但有个条件——演出的歌剧必须是‘托斯卡’。”
科恩眼神里透露出疑虑。
“这相当困难——对于私人演出而言。你知道,舞台布景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或是‘托斯卡’,或是不演出。”
科恩紧紧盯着她。他看到的似乎使他感到信服,他一点头站起身来。
“我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娜佐科夫也站了起来。要她解释自己的决定,这使她看来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这是我扮演的最伟大的角色,科恩。我唱那个角色的方式与以往任何一个女演员都不一样。”
“这是个美妙的角色。”科恩说道,“杰里茨去年以出演这一角色而轰动一时。”
“杰里茨!”对方喊道,脸上泛起红色。接下来,她不厌其烦地详述她对于杰里茨的看法。
科恩已经习惯于聆听歌唱家之间的相互评价。直到长篇宏论结束了,他才又回过神来;他随后执拗地说:“无论如何,她能趴在地上演唱‘维西·德阿特’。”
“为什么不呢?”娜佐科夫质问道,“谁阻止她了?我能躺着并且在空中摇摆双腿来演唱它。”
科恩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
“我不相信这么做会被人们接受。”他告诉她。“可是,这种做法依旧很时兴。”
“没人能像我那样演唱‘维西·德阿特’。”娜佐科夫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是用修道院里的声音来演唱的——一如多年以前那些好心的修女们教我的那样。就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那样,没有感觉,没有激情。”
“我知道。”科恩发自内心地说,“我听过你的演唱,真是美妙极了。”
“这是艺术。”歌剧女主角说道,“付出代价,忍受痛苦。承受磨难。最终不仅获得知识,而且具有了一种回溯的能力,一直回溯到开始,重新找回失去的童心之美。”
科恩诧异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盯着他的旁边,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古怪、茫然的神情。她的这副模样使他感到有些毛骨惊然。她的嘴唇张开,轻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刚刚能够听见。
“终于,”她喃喃说道,“终于——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
罗斯顿伯里夫人既有雄心壮志,又有艺术天赋。她能够成功地驾驭着这两种品质。她很幸运,她的丈夫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艺术天赋,所以从来不会碍她的事,罗斯顿怕里伯爵魁伟健壮,除了对于马匹以外,一无其它爱好。他崇拜自己的妻子,而且为她感到自豪。他很高兴自己的丰厚财产能使她纵情于自己的种种计划。那个私人剧院是不到一百年以前他的祖父修建的。这是罗斯顿伯里夫人的主要消遣——她已经在里面上演了一出易卜生的剧作,一场超新派的戏剧,里面尽是些离婚与毒药之类的情节。另外还有一出立体派舞台布景的诗歌幻想剧。即将演出的托斯卡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罗斯顿伯里夫人为此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而伦敦的各界名流都乘车赶来助兴。
娜佐科夫夫人一行在午饭前赶到。新近走红的美国男高音亨斯戴尔即将演唱‘卡瓦拉多斯’,而罗斯卡里将演唱‘斯卡皮亚’。演唱制作耗费了巨资,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个。
波拉。娜佐科夫兴致勃勃,她迷人、优雅,表现出的是那个令人愉悦,而又见多识广的自我。科恩既有些意外,又感到高兴,心里祈祷这种局面能维持下去。
午餐之后,一行人进入剧场,查看舞台布景和各式陈设。管弦乐队由英格兰最著名的指挥之一塞缪尔。里奇先生负责。一切看起来都进展顺利。而奇怪的是,正是这个事实使科恩先生感到不安。他在纷扰的氛围中倒更自在些,这种反常的安宁使他困扰。
“事情看起来进展得过于顺利了。”科恩先生低声自言自语。“夫人像是一只吃了奶油的猫一样,这种安宁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是因为长期与歌剧界打交道,科恩先生形成了一种第六感觉。显然,他的预感是很有道理的。当天傍晚,还不到七点钟,法国女仆埃莉丝神色悲哀地向他跑来。
“啊,科恩先生,快来,求你快来。”
“发生了什么事?”科恩先生焦急地质问道,“夫人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跟人吵架了,呃,是这样吗?”
“不,不,不是夫人,是罗斯卡里先生。他病了,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哦,快去看看。”
科恩匆匆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患病的意大利人的卧室。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躺在床上,或者说正在床上猛地扭来扭去,如果程度不是这么严重的话,倒是蛮有些幽默的意味波拉。娜佐科夫俯身在他旁边;她匆忙与科恩打招呼。
“啊!你来了。我们可怜的罗斯卡里,他难受得厉害。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
“我要死了。”矮个子呻吟道,“疼——疼死了。噢!”
他又一次扭动身躯,两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
“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科恩说道。
正当他要去开门,波拉一把抓住了他。
“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他会为这可怜的人竭尽全力的,这已经安排好了,可是,罗斯卡里今晚再也不能演唱了。”
“我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要死了。”意大利人呻吟道。
“不,不,你不会死的,”波拉说,“只是消化不良。可是,你今晚没法演唱了。”
“我中毒了。”
“是的,无疑是食物中毒。”波拉说道,“埃莉丝,陪着他,等着医生来。”
歌唱家把科恩拽到门外。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科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时间迫在眉睫,再去伦敦找人来替代罗斯卡里已经不可能了。罗斯顿伯里夫人刚刚听到她的客人生病的消息,匆匆沿着走廊赶来与他们会面。她最关心的,正如波拉。娜佐科夫一样,是“托斯卡”的演出能顺利进行。
“如果附近就有人可以替换——”歌剧女主角呻吟道。
“啊!”罗斯顿伯里夫人突然喊起来,“当然!布雷恩。”
“布雷恩?”
“是的,埃杜阿德。布雷恩。你知道,著名的法国男中音。他住在离这儿不远处。这个星期的乡村居舍画刊上登载了他乡间寓所的照片。他正是合适的人眩”“这可真是来自天堂的答复。”娜佐科夫喊道,“布雷恩扮演的‘斯卡皮亚’,我记得很清楚,是他最伟大的角色之一。但是,他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我会找他来。”罗斯顿伯里夫人说,“这事由我去办。”
她行事果断,立即打发西班牙仆人苏伊萨出去做准备。
十分钟以后,埃杜阿德。布雷恩先生的乡间寓所里闯进一位激动不安的伯爵夫人。罗斯顿伯里夫人一旦下了决心,是个非常坚定的女人。布雷恩先生意识到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他出身寒微,但最终爬到了这一行业的巅峰,而且与公爵王子们平起平坐,这一切总是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自从他退休住进这个古香古色的居所,他知道了什么是不满。他怀念赞颂与掌声,而英国的乡间对于他的认同远非他原先想象的那样迅捷。所以,对于罗斯顿怕里未人的请求,他感到非常高兴与着迷。
“我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的。”他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知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当众演唱了。我甚至不收学生,只是作为特例才收那么一两个。但是——因为罗斯卡里先生不幸身感不适——”“是可怕的疾患。”罗斯顿伯里夫人说逼。
“他不能算作真正的歌唱家。”布雷恩说。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个中缘由。看起来,自从埃杜阿德。布雷恩退休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出色的男中音了。
“娜佐科夫夫人将演唱‘托斯卡’。”罗斯顿伯里夫人说,“我敢说,你认识她,是吗?”“我从未见过她。”布雷恩说,“我曾在纽约听她演唱过。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一对于戏剧有着卓越的见解。”
罗斯顿伯里夫人松了一口气——人们没法了解这些歌唱家——他们之间具有异乎寻常的妒嫉和反感。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她重新走进城堡的门厅,一边得意地挥动着手臂。
“我找到他了。”她大声笑着说,“亲爱的布雷恩先生的确非常好心,这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围拢住这个法国人,他们的感激和欣赏对于他来说就像是馥郁的芳香。埃杜阿德。布雷恩尽管已经年近六旬,依旧英竣魁梧、黝黑,具有迷人的个性。
“让我看看,”罗斯顿伯里夫人说,“夫人在哪儿?哦!她在那儿。”
在大家欢迎这个法国人时,波拉。娜佐科夫没有参与。
她静静地坐在壁炉遮蔽处的一张高高的橡木椅子上。当然,壁炉里没有火,因为傍晚天气很暖和,而这位歌唱家正在用一把大棕榈叶制成的扇子慢慢扇凉。她显得如此高做,如此超然,以致于罗斯顿伯里夫人生怕冒犯了她。
“布雷恩先生。”她把他领到歌唱家面前,“你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娜佐科夫夫人。”
波拉。娜佐科夫最后摇动,几乎是舞动了一下她的棕搁叶,然后把它放下,向法国人伸出一只手。他接住她的手,深深一躬身,歌剧女主角嘴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夫人,”布雷恩说道,“我们以前从未一起演唱过。这是对我的报应!但是,命运对我发了慈悲,赶来拯救我了。”
波拉轻声笑起来。
“你真是太好了,布雷恩先生。当我还是一个可怜的默默无闻的歌剧演员时,我曾经就坐在你的脚边。你在歌剧‘利哥莱托’里的演唱——是真正的艺术,登峰造极!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唉!”布雷恩假装叹气道,“我的鼎盛时期已经结束了。‘斯卡皮亚’、‘利哥莱托’、‘拉达姆斯’、‘夏普利斯’,这些歌剧里的角色我唱过不知有多少遍,可现在——不再唱了!”
“还要唱——今晚。”
“的确、夫人——我忘记了。今晚。”
“你跟许多‘托斯卡’一起唱过,”娜佐科夫自负地说;“不过还从未和我一起唱过!”
法国人鞠了一躬。
“不胜荣幸。”他轻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夫人。”
“这需要的不仅是一位歌唱家,而且必须是一位艺术表演大师。”罗斯顿伯里夫人插话道。
“是这样。”布雷恩附和道,“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意大利,曾经去米兰的一家偏僻的剧院。那个座位只花了我几个里拉,但我那晚听到的演唱与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听到的一样出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演唱‘托斯卡’,她的演唱就像是天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演唱‘维西·德阿特’时的声音,清脆,纯洁。只是缺乏戏剧的表现力。”
娜佐科夫点点头。
“这需要后天的功夫。”她静静地说道。
“是的。这个年轻的女孩——比安卡。卡佩利,她的名字是——我只是对于她的职业生涯感兴趣。通过我她得到了宝贵的机会,但是她愚蠢——令人遗憾地愚蠢。”
他耸了耸肩。
“她怎么愚蠢?”
说话的是罗斯顿伯里夫人二十四岁的女儿布兰奇。艾默里,这女孩身段苗条,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法国人不失礼节地转过身来。
“唉!小姐,她和一个卑鄙的家伙,一个无赖,一个帮派成员搅和在一起。警方找他的麻烦,他被判了死刑;她跑来求我想办法救出她的情人。”
布兰奇。艾默里盯着他。
“你帮她了吗?”她专注地问道。
“我,小姐,我能做些什么呢?作为这个国度里的一个外乡人。”
“你说话也许有些影响呢?”娜佐科夫提示说,声音低沉而响亮。
“即使有,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施加这种影响。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做。我尽了全力来帮助这个女孩。”
他微微一笑。这个英国女孩突然发现在他的微笑之中蕴含着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觉得他此刻的话完全口不应心。
“你尽了自己所能。”挪佐科夫说道,“你真好心,她一定满心感激,呃?”
法国人耸了耸肩膀。
“那个男人被处死刑,”他说,“而那个女孩进了修道院。呃,你瞧!这世界失去了一位歌唱家。”
娜佐科夫低声笑了起来。
“我们俄国人可没有那么坚贞。”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当歌唱家说话的时候,布兰奇。艾默里凑巧在看着科恩。她看到他的脸上蓦然一惊,他的嘴半张着,只是波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顺从地把嘴牢牢闭上。
管家出现在门口。
“该吃午饭了。”罗斯顿伯里夫人说,一边站起身来。“你们真可怜,我为你们难过。歌唱之前必须忍饥挨饿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此后总会有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们会期待着它,”波拉。娜佐科夫说道。随后,她又轻声笑道,“演完再说!”
在剧院里,‘托斯卡’的第一幕刚刚演完。观众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迷人、优雅的王室成员坐在前三排的天鹅绒面椅子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觉得在第一幕当中,娜佐科夫距离她的名声相去甚眩大多数观众没有意识到歌唱家这么做方才表现了她的艺术,在第一幕中,她在节省嗓音和体力。她将托斯卡塑造成一个快活、轻浮的人物,玩弄爱情,风骚而又嫉妒,易于激动。布雷恩的演出很成功,尽管他的嗓音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但他演的无所顾忌的‘斯卡皮亚’形象依旧栩栩如生。在他扮演的这一浪荡子角色中看不到任何衰老的踪影。他塑造的斯卡皮亚是个英俊,甚至和蔼的人物,在外表之下只是微妙地约略流露出些许歹毒。在最后一段里,在风琴声和队列之间,斯卡皮亚站在那里沉思,得意地盘算着得到托斯卡的计划,布雷恩扮演的这一角色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第二幕开始了,场景是在斯卡皮亚的公寓里。
这次,当托斯卡登台时,娜佐科夫的艺术才能充分发挥出来了。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一个自信的优秀女演员扮演的一个身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人。她自如地向斯卡皮亚打招呼,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居然微笑着回答他的问题!在这一幕中,波拉。娜佐科夫用她的眼神表演,她的举止表现出极度的镇静,脸上无动于衷却又挂着微笑。只是她那不停扫视斯卡皮亚的目光透露出她的真实情感。故事就这样接着演下去,刑讯拷问的那一幕,托斯卡丧失了镇静,她伏在斯卡皮亚脚下徒劳地恳求怜悯,全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老勋爵莱康米尔,一个音乐鉴赏家,也被深深打动了,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外国大使对他低声说:“她超越了自我,娜佐科夫,就在今晚。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在舞台上表演得这样淋漓尽致。”
莱康米尔点点头。
此刻,斯卡皮亚开口道出了他的价码,于是,托斯卡慌不择路地向窗口逃去。随后远处传来鼓声,托斯卡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斯卡皮亚站在她的身边,嘴里念叨着他的手下正在如何竖起绞刑架——接着是沉默,随后又是远处的鼓声。
娜佐科夫趴在沙发上,她的头部垂下,几乎触及地板,被头发遮祝接下来,与刚才二十分钟里的激情和紧张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声音渐渐放开,响亮而又清脆,这声音正像她告诉科恩的那样,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
‘Vissi d\'larte,vissi d\'arte,no feci mai male ad anima-viva. Con man furtiva quante miserie conobbi,aiutai.’这是一个用意大利语唱出的,是一种好奇、迷惑的孩子般的声音。随后,她再次跪下恳求,直到斯波莱塔出现的那一刻。托斯卡精疲力竭,终于屈服了。而斯卡皮亚则说出他那一语双关的致命言辞。斯波莱塔再次离去。随后是那个戏剧性的时刻,托斯卡用颤抖的手举起一杯葡萄酒,看见了桌子上的刀子,拿来藏在身后。
布雷恩站了起来。他英竣庄重、充满激情。“托斯卡,我的未日!”刀子闪电般地刺进了他的身体,托斯卡的嘴里发出复仇的嘶嘶声:“Questo Il bacio di Tosca(托斯卡正是这样亲吻的)!”
娜佐科夫以前从未如此欣赏托斯卡的复仇行动。最后一声尖利的低语‘该死的家伙’,随后剧院里响起一个奇怪,静静的声音:“Org Perdono(现在我原谅他了)!”
当托斯卡开始她的仪式时,剧院里响起了柔和的安魂曲。她把蜡烛放在他头部的两边,把十字架放在他的胸部,她最后又在门口停下回头凝望,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大幕落下。这一次,观众中爆发出真正的热烈反响,但这注定是短暂的。有人从舞台侧翼后面匆匆跑出来与罗斯顿伯里伯爵说话。他站起来,在询问了一两分钟以后转身召唤唐纳德。卡尔索普爵士,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几乎是在刹那间,事情的真相在观众中传开了。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受了重伤。一位歌剧演员在幕前出现,他解释说布雷恩先生不幸遇到一起事故——歌剧不能继续演出了。于是,谣言再次传开,说布雷恩被捅了一刀,娜佐科夫失去了理智,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以致于真的捅了那个一起演出的男人一刀。莱康米尔勋爵正在和他的大使朋友说话,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回头一看,正遇上布兰奇。艾默里的目光。
“这不是事故。”女孩说道,“我敢肯定这不是事故。你没有听到他在午饭前讲的那个意大利女孩的故事吗?那个女孩就是波拉。娜佐科夫。故事讲完后,她说自己是俄国人,而我看到科恩先生表现出十分诧异。她或许起了个俄国名字,但是,他很清楚她是意大利人。”
“我亲爱的布兰奇,”莱康米尔勋爵说道。
“告诉你,这事我敢肯定。在她的卧室里有一份图片报纸,正翻开到布雷恩先生在他的乡间村舍的那一页。她来这里以前就知道。我想她一定是给那可怜的矮个子意大利人吃了什么,使他生玻”“但这是为什么?”莱康米尔勋爵喊道,“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这整个就是托斯卡故事的翻版。他想让她呆在意大利,可是她忠于自己的情人,于是,她就去找他,想让他救她的情人,而他假意答应。可是,他却让他去死。现在,她终于来复仇了。你没有听到她嘶嘶地说‘我就是托斯卡’吗?当她这么说时,我看到了布雷恩的脸,他那时已经知道了一他认出她了!”
在化妆室里,波拉。娜佐科夫坐着一动不动,一件白色的貂皮大衣裹住了她的身体。有人敲门。
“进来。”歌剧女演员说道。
埃莉丝走了进来,她在抽泣。
“夫人,夫人,他死了!而且——”
“什么?”
“夫人,我该怎么说呢?有两位警督先生想要和你谈谈。”
波拉。娜佐科夫一下子站起来。
“我去见他们。”她静静地说。
她从颈上摘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法国女孩的手里。
“这是给你的,埃莉丝。你是个好女孩。在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这个。你明白吗,埃莉丝?我再也不能演唱‘托斯卡’了。”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扫视着化妆室,似乎在回顾她过去三十年的生涯。
随后,从齿缝里她轻轻说出另外一出歌剧里的最后一句台词:“La commedia e finita(喜剧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