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生渭寒,飘雪满金陵。
来自关外的凛冽劲风锋利磨尽,只存了一年一度相约不悖的寒爽。
世家贵女们却无惧风雪,翩然而至。
金陵上空的风云总是变幻莫测的,贵女们审美向来自上而下如墙头草,一会是明德皇后引领的优雅知性,一会是皇甫贵妃引领的冶艳大胆。
看娘子们衣着,就得以窥探当今的风尚。毛织料的齐胸裙,裙幅飞流直垂,肩上外束披锦,富贵逼人。
郎君们的服饰就不拘一格了,嵌着金线的长袍以宝蓝和紫色为主,头冠和腰带上都镶有宝石。
三皇子的衣裳就更加繁复,鞋履都带着金线,世家贵客们跟在其后,皇家胄贵们就这么稀奇地齐聚十里船坊。
船坊上下几十个隔间都已客满,一墙之隔的厨房烟雾弥漫,烹饪的香气充斥整个房间。
“点心都先安排上”,苏锦娘吩咐,景星赴送来的两个护卫如今成了店里的跑堂,到底是有些拳脚功夫傍身,上菜的动作格外的快。
“今儿的鹿肉用三皇子猎得那只,用上等的黄酒炖”,苏锦娘转身吩咐女娘,“鱼头汤再熬上半个时辰,待切鲙进行到一半时再端上来。”
炉火熊熊,灶台上烈焰蔓延,烧开的汤汁冒着气泡发出滋滋声响。女娘们技艺娴熟地挥动着铁铲,翻炒着食材,鬓上氤氲着薄汗。
琴娘是今晚给最大包房现场切鲙的厨子,她一直在厨房里踱步,眼神忐忑不安。
苏锦娘稳住她的肩膀,满怀信心地说:“你已经做好了准备,相信自己的能力。”
琴娘不禁咬紧了唇,努力抑制着焦虑的情绪,不足半刻她钟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迈着了那间最大的包间。
苏锦娘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她踮起脚尖,轻轻靠近那扇半掩的门,门口的屏风遮挡着房内的觥筹交错,但透过门缝,她隐约听到了些许声音。
内室里琴娘站在柔和碧玉灯下,手里拿着一把锋利断刃,食案上是一条新鲜的黑鱼,三皇子的侍卫手搭剑上,严阵以待。
琴娘的手臂优雅地挥动,刀尖在鱼的身上轻轻滑动,像是在跳舞一样。一片薄薄的鱼肉从刀尖滑落,如同蝴蝶般飘飘然。
“好。”三皇子忍不住带头叫了好,其他贵人们也不禁为之倾倒,一片赞叹声响起。
琴娘笑容灿烂,她将切好的生鱼片摆放在精致的盘子上,用一双木箸轻轻挑起,给贵人们示范吃法。
大家有样学样,纷纷拾起木箸,夹鱼片蘸小料。
每人桌前一份,码得整整齐齐,山葵、酱油,还有豆豉、蒜泥、蜂蜜、橙丝儿、葱丝儿…
苏锦娘呼吸放缓,用手掌抵住门。
一阵此起彼伏地剧烈咳嗽袭来,包间内一阵狼狈。
三皇子被一股辛辣刺激的感觉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发作不得。
关书白用力地捂住嘴,不断地咳嗽着,眼泪几乎要被辣得掉下来。
王冕脸色瞬间变得扭曲,他目眦具裂,顾不得三皇子还在场,怒骂琴娘:“你这娘子不想活了,竟当众给我们下毒。”
侍卫们一个箭步就把剑架在了琴娘脖颈,琴娘花容失色还不忘解释,“冤枉啊,三皇子,这是东洲特产山葵,绝不是毒药。”
房内越发剑拔弩张,苏锦娘心中一惊,她不敢再耽搁,向内用力正欲破门而入时,听到一阵轻笑声,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王冕,我看你这胆子可以跟无知鼠辈做挚友了”景星赴出言讽刺。
王冕脸涨得通红,这会冷静下来倒是顾忌三皇子在场不便发作了,偏景星赴惯会火上浇油,“哦,不对,你这胆子还没鼠辈大呢。”
“你……”王冕气急。
关书白想当和事老,偏偏口不能言。
景星赴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给三皇子倒了一杯茶水,大掌在他后背上顺气。
“三哥,你怎么没事?”水的清凉终于缓解了舌尖的辛辣,三皇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整个包间最闲庭雅致地就是景星赴了,他甚至还在三皇子的问话间懒散地吃了第二块切鲙。
王冕一旁小声抱怨,关书白那口气也终于缓过来了,不得不说,回味还不错。
“山葵虽辛辣,少食即可,不得不说十里船坊的切鲙着实是人间美味。”景星赴用薄薄的鱼片卷上橙丝儿和葱丝儿,再蘸了山葵汁置入口中。
三皇子这回也学精了,像景星赴一样卷了小菜之后,再蘸浅浅一角酱汁,咀嚼后赞叹道,“果然后味无穷,妙哉妙哉!”
侍卫们已经很有眼色地放开了琴娘,苏锦娘长出口气,紧绷的后背渐渐放松。
其余人也学着重新将一片生鱼片送入口中,果然回味悠长,回荡在味蕾间。
轻微的低语,不甚清晰,包间内的酒菜恢复如常。琴娘也镇定下来,她动作快而稳,刀法娴熟至极,鱼肉片堆叠成一座晶莹剔透的雪山,犹如艺术品般美轮美奂。
十里船坊用切鲙俘获了在场所有人的味蕾。
苏锦娘身体逐渐贴近门,想要听到更多信息,门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走动。她心头一紧,赶忙退后一步,景星赴从里面出来了。
“苏娘子这是在偷听?”偷字咬得格外字正腔圆。
景星赴一双含情桃花眼,盯得金陵贵女飞红满面,偏偏苏锦娘面色不变。
景星赴把苏锦娘拖进闺房,明明是一个女娘的闺房,景星赴走城门似的推门而入,主人般斜倚凭几,举手投足皆是轻佻。
“贵客我已经给你带到,能不能留住就看苏娘子的本事了。”景星赴牵唇一笑。
“景世子好生小气,身为股东,为自家买卖出力不是天经地义?”苏锦娘反唇相讥。
景世子并不看她,他巡视房间后视线落在墙上黄历,似是喃喃自语,“今日宜纳财。”他努努嘴,视线重新对上苏锦娘,“苏娘子还行这个?”
苏锦娘面不改色,“这世上人心难测,只有银子最可靠。”
也是怪了,这娘子生于市井,长于铜臭,偏偏举止优雅从容,通身不浮不躁。
景世子缓缓直起身子,“扳倒守备,杨清的银子你就彻底要不回来了?”玉佩在他手心翻转。
“世家公子果然天真,不扳倒他,莫不说我也拿不到五十万两,只怕还要赔上我的十里船坊。”苏锦娘又倒上一杯百花酿,一饮而尽。
生来低贱,却活得坦荡是对苏锦娘最好的诠释。
“既然你我已经结盟,苏娘子说说你的计划吧?”
苏锦娘眉头紧锁,双唇紧抿,话语充满了无助和沮丧,“我一个小娘子如何能有计划?定是要世子筹谋才行。”
她的表情脆弱而无助,像是在承受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
景星赴不觉好笑,这个小娘子变脸的功夫是真快,门外传来铁一的轻呼,“世子,三皇子在找您。”
他懒散起身,经过悬着的黄历时,随手撕下今日黄历,明日的黄历赫然露出,景星赴脚步一顿又撕下一页,爽朗的笑声溢出喉咙。
景星赴眼神明亮而欢悦地走了,他的步伐轻盈而愉快,仿佛踩在云端一般。
苏锦娘一双耳朵仿佛在发烫,她低头垂眸,眼睛落在那两页掉落的黄历上,上面的大字赫然在目:今日宜纳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