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船舫的邓掌柜定了鱼娘子的黄鳝,这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不寻常。
因为黄鳝在金陵几乎无人敢食用,可它确是苏锦娘自创的十二道家宴中的重头戏——糟黄鳝。
把黄鳝用佐料烹熟之后,用酒糟进行腌制,鳝鱼可以吸收酒糟的香味,有股独特的香气。
当年和母亲的逃荒路上,母亲怀里揣了一包从国公府厨房拿出来的糟黄鳝,那味道她记忆犹新。后来她在厨房搞了好久,才终于研制成功。
现下隔壁的四下船舫在这个节骨眼也做上黄鳝了,苏锦娘很难说服自己这是一个巧合。
青青眼见苏锦娘一直未归,一出船舫就看见她在风口里站在,若有所思,“东家,天冷风大,先上船吧。”
明月高挂,月光显得更加清冷,寒意让苏锦娘渐渐清明。
她猛地回头,对上小姑娘微懵的眼神,“王公子遇刺那日,我把你藏在床下,你后面可有听到有什么动静?”
青青挠挠头,茫然无措地回忆,“你们被带走后,我怕得厉害,后面又听见了一阵翻腾的声音,我怕是官兵又回来,就一直不敢出去,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眯着睡着了……”
“也就是说,那天来了两拨人。”苏锦娘咬着唇喃喃自语。
“东家,怎么了?”
脑海的迷雾渐渐散去,联想四下船坊这些日子的异常,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过她需要亲自去求证。
她轻轻一笑道,“我饿了,我们去四下船坊点两个菜。”
小姑娘面有菜色,极不情愿,“东家干嘛给那个破落户送银子。”
苏锦娘笑而不语,步伐轻巧地朝四下船坊走去。
破落户邓掌柜正数银子数到手软,他推出的新菜“八珍荟聚”让他赚得盆满钵满,眼尾的笑纹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伙计端着菜从他身边摇摇晃晃经过,邓掌柜忙扶住伙计,看一眼菜品,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二楼的贵客务必招呼好。”
而后越过伙计往船尾走,边走边问门童,“鱼娘子的黄鳝送来了吗?”
门口没回话,反而喊了一声“东家”,那声音底气不足。
邓掌柜不耐地回头,“做什么?”
未尽的话在看到来人时止住。
苏锦娘带着青青翩然而至上了船,她身体的姿态挺拔而优雅,浅淡的湖蓝色长席纱裙纬地,锦缎般的长发无任何装饰,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手臂轻轻摆动,举手投足都是世家贵女的柔美婀娜。
邓掌柜脸一僵,迟疑间,苏锦娘已经站在她半米之内的位置了。
“有客人来了,邓掌柜不把人请进去吗?”苏锦娘咬字格外清晰,眼神不留痕迹地往餐盘上落。
邓掌柜把跑堂的一脚踹出视线范围,狠狠道,“耽误了贵客吃饭,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而后上前半步挡住苏锦娘的视线,略遗憾道,“今儿真不巧,所有包间都已经满了,要不苏娘子改日?”
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拦不住苏锦娘,何况她今日是带着目的来的,自然不会轻易被他打发了。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着,总会有包间空出来的。”说罢看了一眼青青。
青青像在自家一样,手脚麻利地从软榻上拿了几个绣花软垫置于红木椅上,还象征性地拂了拂,“东家,坐这里。”然后自己做到了另一个椅子上。
邓掌柜给门童使了一记眼色,门童一溜烟地跑了。
苏锦娘将一切尽收眼底,娇声一笑,“邓掌柜,包间没有,连杯粗茶也没有吗?”
思趸着怎么打发两人,邓掌柜强压怒火,“苏娘子,今儿是真的客满,改日我请你如何?”
苏锦娘但笑不语,青青在一旁插话,“邓掌柜,你明明今日打盹儿,我却偏要你明日睡觉,你觉得如何?”
“你个小娘子懂什么?”邓掌柜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他说话不再拐弯,“苏娘子,你来我四下船舫到底是何意?”
“听闻四下船舫出了新菜,锦娘不才,想亲自品尝一番。”苏锦娘慢条斯理地开口。
邓掌柜神经一阵抽痛,苏锦娘到底知道不知道二人的竞争关系,她怎能把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说得如此坦荡。
“我四下船舫做不了你的生意,苏娘子请回吧。”邓掌柜拂袖谢客。
“这样吧,邓掌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苏锦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饭我就不吃了,让我看看即可。”
邓掌柜简直被她气笑了,“你十里船舫的十二道家宴给我瞧瞧如何?”
“好啊。”苏锦娘痛快地回,邓掌柜一时语塞,想被吞了口舌。半晌他负隅顽抗,“都是贵客,岂是你能打扰的?”
“打扰到了哪位,我苏锦娘做东如何?”
说完,苏锦娘就直接往二楼闯,邓掌柜要拦又被青青拌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二楼。
音律婉转地从二楼的包间传出,苏锦娘充耳不闻,步履不带停顿地直奔船舫最贵的包房。
最尊贵的包间点最昂贵的菜品,这是生意的铁律,也是她验证心中猜测的唯一途径。
苏锦娘心里盘算好开场白,就扬着笑推开包间门,要出口僵在嘴边,她看见了他的狱友,顺王世子景星赴。
关书白和景星赴干巴巴地喝着酒,就见一娉婷女子推门而入。
“我们可没点乐姬,姑娘定是走错房间了。”关书白警觉抢白,连连摆手。
苏锦娘脸一沉,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纨绔世子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得了埋怨的景星赴浑然不觉,身着翩然华丽的白色软袍,悠闲地翘着腿喝酒。
“咦,你不是哪天跟守备府四姑娘吵架的那个吗?”关书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而后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
不敢当众闹出太大的动静,邓掌柜好不容易摆脱青青,在伙计的护送下连滚带爬地跑到二楼,一见面就见到二人剑拔弩张地对峙。
他心里一喜,语气却是苦口婆心,“苏娘子,我已经跟你说小店客满,你这是作甚?”邓掌柜又对房里另外两人作揖赔礼,“景世子,关二公子,苏娘子不懂事,您二位多多担待。”
苏锦娘迅速撂桌面一眼,河鲜煲、黄酒炖鹿肉、黑木竹荪羹、樱花茶熏鸭、红烧鲈鱼、鱼头汤。
好家伙,都是她十二道家宴里的菜色。
苏锦娘还来不及发作,跑堂的端着最后一道菜进门,嘴里还大声报着菜名,“糟黄鳝,贵人的菜齐了。”
邓掌柜眼神闪烁不定,他侧身挡住苏锦娘的视线,语无伦次地说。“苏娘子,还不跟我出去。”
苏锦娘从邓掌柜的身侧穿出来,对着景星赴道,“一直苦于没有时机请景世子吃饭,今日相逢不如偶遇,这餐我做东如何?”
景星赴不置可否,只懒散地笑,轻佻地看戏。
关书白眼冒精光,见景星赴毫无动作,急了,“我与苏娘子一见如故,何不共饮一杯?”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给了景星赴一个眼神。
“苏娘子看我是差银子的人吗?”景星赴不理会干着急的关书白,慢条斯理道。
“苏娘子,你这变脸的工夫太快容我缓缓”,他一手搭着椅背,脸上挂一抹轻佻,“上次还横眉冷对的,如今这是哪一出……”
眼眸似是璀璨星辰,眼中瞧不出半分情绪,倒是把她心里全部的小九九看了个透。
邓掌柜最会察言观色,一看就是两人并不熟,他义正言辞怒斥:“苏娘子可是非要我报官?”
眼见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关书白急了,他拦住邓掌柜,“掌柜的不必张扬,我们是一起的。”手指在三人之间画了个圈。
寂静的船舫内弥散的食物的香味,精美的菜品摆放在青瓷器皿中,别有一番韵味。
苏锦娘笑笑越过黑脸的邓掌柜,缓缓置于桌旁,也不坐,只执起一双新箸,众目睽睽之下夹起红烧鲈鱼的鱼腹送入口中,用汤匙舀了一口鱼头汤,然后又继续下一道……
关书白人都傻了,“你这娘子好生无礼……”
景星赴百无聊赖地握着那光滑的白瓷盏在手中来回摩挲把玩,像是对一切都不意外,而后将酒缓缓倒入口中。
终于把桌上所有的菜色尝了个遍,苏锦娘轻蔑地开口,“麻烦邓掌柜一下,你这新菜单怎么跟我的十二道家宴如出一辙?”
“哦不对,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她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屋里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邓掌柜,他窘得满脸通红,还想百般狡辩,“菜品就是菜品,谁做了就是谁的,莫不是苏娘子的十里船坊做过的菜,全金陵别的就做不得了。”
有些人的嘴脸丑得像是一桩冤案,邓掌柜一招祸引东水,直接把两家船舫的矛盾扯偏了。
“邓掌柜的要是不要脸面,我们就请你店里的所有客人评评理,看看是我苏锦娘咄咄逼人,还是你邓掌是那剽窃的贼。”苏锦娘故意抬高音量,隔离的丝竹声减弱。
邓掌柜一口老血卡在喉咙,这事断不能声张出去,他咬牙切齿地道,“苏娘子想怎么做?”
苏娘子折纤腰微步上前,语气冰冷道,“赔银子!”
景星赴嘴里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站着的关书白像被榔头敲昏了似的傻站着。
“你……”邓掌柜面色不善。
“自古拜师学艺需要下跪斟茶,邓掌柜不问自拿便是偷师,念在我们认识多年的份上,给你打个折”,她温和一笑,“就给一万两吧。”
关二偷偷顶景星赴胳膊小声道,“怪不得你昨天赌这苏娘子能赢。”
唇枪舌战像弹珠一样在两人之间弹来弹去。
邓掌柜睚眦欲裂,“苏娘子有这本事,你怎么不去抢?”
“我可是奉公守法的一等良民,不干那缺德事”,她上前一步,提高音量,“一万两你给是不给?”
眼见要闹得不可收拾,别的包房已经有人探出头来,邓掌柜咬牙切齿道,“五千两,不能再多了。”
“成交!”
关书白看戏看得正爽,怎么都觉得这幕似曾相识,半晌他拍大腿反应过来,这不跟景星赴敲他这顿饭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