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娘盯着顺王半眯的双眼,典狱长抹了额头的汗水。
“四姑爷?是不是上次那个吟诗的?”顺王听到这句话转头问道身边的守备。
守备躬着身子道,却也不敢隐瞒:“是。”又神色惶恐地找补,“这女娘怕是被昨夜的事儿吓到了。”
这话顺王过了耳,但也没再停留,王室贵胄不理平头百姓的龃龉琐事。
守备心下却阴郁,这苏锦娘好口舌。上月诗会上,杨清一首歌咏边关将士的新诗初得顺王赏识,顺王心情大悦,当场就提了让他做皇子伴读,现在苏锦娘短短几句托词,不但将自己摘出去,还顺道让杨清栽了前程,好好的一枚棋,如今恐要生变。
景星赴听守备这么说,也忍不住笑了,“本世子瞧着也是,关得昏了头,说话不清楚。”他说话间仍旧盯着苏锦娘。
“给娘子们都放出去,市井巷里的提不动刀枪,杀不了人。”守备拂袖吩咐典狱长。
苏锦娘瘫软的身子有了温度,守备不会让顺王知道此事,不过她现如今放出的话已经让顺王起了疑心。
她是个懂进退的主儿,守备让了一步,那她便不会再继续自讨苦吃。
她不怕死,但是她也不想死。
冬夜风雪漫卷,衣角翻飞作响,纷飞碎玉洒了一地,寒意愈发逼人。
苏锦娘赌对了。
守备释放了她们,速度快得足够让顺王瞧见,她和女娘们相携出狱,一路无声,只余浅浅白雾凝在颊边。
一辆整备齐全的精致马车早就候在门口,骏马高大健壮,一仆掀起车帘,另一仆恭顺地跪成背踏,顺王单手扶着车门,斜眼看了身侧的景星赴,厉声呵斥,“混账东西,回了府去领罚。”
“父亲大人,受罚也不应该是我,喝酒去了。”景星赴大摇大摆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身后的守备瞧见了这场景,直摇头轻“啧”了一声。
景星赴入了乌衣巷,远处的街道仙雾缥缈,一片纯净,他斜斜靠墙,在等人。
隆冬的夜亮得太晚,此时金陵皇城的第一声报晓敲响,南北大街上鼓楼依次敲响,此时是五更三点。
景星赴喟然长叹,“金陵什么都好,就是这每日的钟声着实恼人,还是关外好,一觉睡到大天亮”,说完还应景地打个哈欠。
报晓钟敲敲停停好几波,街上渐渐出现人影,巷口里做生意的开门纳客了。
灶下柴火蹭蹭窜的老高,抗冻的胡人大叔只着单衣,呼哧打着烧饼,刚出锅的芝麻脆饼,香气飘得老远。
书童揉着腹苦哈哈地问,“世子,我们在这做什么?”
景星赴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一点眼力见没有,去给我买早点。”
此时,他又想到了昨夜十里画舫的十二道家宴,不行了,他正了正身子,越想越饿,越饿越气,都怪那该死的刺客。
书童还在问胡人大叔,餺饦汤能不能打包的时候,那抹红色身影终于出现在乌衣巷转角。
景赴星抬起眼,把玩着苏锦娘的金簪,在她路过身侧时吊儿郎当开口,“苏娘子要做戏,也不提前与我商量商量,万一我眼拙没看出来,你岂不是白费功夫。”
苏锦娘和女娘们一路风尘仆仆,额鬓已有薄汗,红色嫁衣一路引得百姓回眸驻足。
她顿下脚步让女娘们先行,然后撇他一眼,冷冷讽刺,“景世子出身皇家胄贵,一口便能尝出我糕点与众不同,自是也眼尖得紧。”
书童这时候也赶回来了,景星赴闲闲接过芝麻脆饼。
苏锦娘一路下移,落在那金黄酥脆的金黄饼上。
“世子在关外莫不是日日啃树咽草,你这当街啃饼果然好颜色。”苏锦娘一脸嫌弃。
景星赴笑得更轻佻了,“也是,环境差了点。比不得苏娘子的十里船坊,更比不得你我昨夜银烛冷屏,把酒当歌。”最后四个字,景星赴咬一口芝麻脆饼,“咔嚓”一声酥脆饼屑掉了一地,让人恨得牙痒痒。
如此孟浪的说辞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实在是过分,可声誉这种东西对苏锦娘来说半文不值,她充耳不闻地上前半步,伸手去抢他手里金簪。
景星赴反应极快将金簪塞回里衣襟内,囫囵开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事儿我得去办。”
没想到他的无赖之举,苏锦娘收回落空的手,脸色一沉,“那就顺便问问他,何时还我银子。”那一眼清明凌厉,不染半分娇弱。
说完一扭头,苏锦娘簪子也不要了,直接走了,红衣映白雪,足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景赴星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翻身上马,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出了乌衣巷远离闹市,他敛去顽劣表情,那书童也一改刚才的文弱,策马紧随景赴星半步,压低声音道。
“世子,昨夜我们的人还没出手,那王冕就被人刺杀,也不知是从哪招来的仇家,我怕再生事端,就让兄弟们赶紧退了。”
“说点有用的。”景赴星手握缰绳,声音清冷克制。
“都是江湖草莽,像是□□,属下无能没查到背后之人,要不是昨天王公子宴请的边关兄弟功夫了得,他必定血溅当场。”
“我昨天要去十里船坊的消息都有谁知道?”
书童摇摇头,心道你张扬得恐怕全金陵都知道,不过这话他不敢说。
景星赴眉头微皱。
那么,昨晚的刺客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是王冕还是自己,十里船坊的东家苏锦娘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今晚牢狱里那一套,可不像是做戏。
雪落无声,骏马鬃毛飞扬,蹄子有力地踏在路上。
“去查查那个苏锦娘,到底什么来路。”景星赴朗声吩咐。
“是。”书童应声,而后又支支吾吾,似还有话要问。
“怎么,金陵的温柔乡把你的男儿骨抽走了,回来不到月余,你是越发像那世家做派了。”
书童脸一热,粗声粗气抢白,“小的冒昧问一句,世子作甚非要找那王冕的麻烦,平白惹了一身骚。”
“吁~”
转眼间顺王府已到,景星赴从马上一跃而下,从怀里掏出腰牌挂在腰间,侧眸瞥了书童一眼,声线透着股少爷脾气。
“同是从边关归来,那王冕凭甚就宴请那几个无名小卒,他让本世子的面子往哪里放。”景星赴大步流星往里面走去,“事儿办不好,别回来。”
景星赴脚刚过门槛,转头又说:“对了,跑一趟守备府,将杨清欠银子的事儿告诉四姑娘。”
书童垂首行礼,他不解世子怎么还真的帮那苏娘子传话了。
这头,全然无知景星赴搅屎棍行为的苏锦娘,也带着娘子们回了十里船坊。
小姑娘一夜没睡,满脸倦容,见苏锦娘她们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
昨天出事的时候,苏锦娘让小姑娘藏在她床下,因此躲过一劫。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进了船坊,苏锦娘鼻子一酸,忍了一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女娘们无不泣不成声。
出去六人,只回来了五人,小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和女娘们一起抱头痛哭。
扶起掉落在地的鲤鱼灯,苏锦娘打量整个船坊,家具和桌椅都被无情掀翻,有的还被劈成了碎片,木头墙壁到处都是刀剑砍伐的痕迹,琉璃盏碎了一地,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下十里船坊得好几日不能营业了。
苏锦娘换一袭白色素衣,把刚褪下的红嫁衣递给小姑娘,“帮我烧了吧。”
小姑娘眼圈依旧微红,这嫁衣是东家不知耗费多少不眠夜,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
东家太难了,不管是才情还是样貌,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这些年独自一人扛了多少事,凭着一身傲骨支撑着整个船坊,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那个挨千刀的杨清,如今……
果然是高升第一剑,怒斩意中人。
苏锦娘端着脸盆,以冷水净面,再睁眼时已不见丝毫脆弱。
“玉娘无依无靠,唯一的家人都在这艘船上,如今她走了,我们该送她一程。”
女娘们流着泪齐点头。
“她的身份不宜过大操办”,她语气一转,“可寿衣我要买最好的,陪葬的珠宝玉器一样都不能少,就比照世家小姐的额度,从我个人的私账里出。”
想到枉死的玉娘,苏锦娘心口又涩又苦。
“生来平等,玉娘在我心里就跟世家小姐一样尊贵。”
想到枉死的玉娘,苏锦娘心口又涩又苦。
“这世间哪份什么三六九等,化作冤魂徘徊黄泉路不得安宁,我没办法替她编诗撰经诵生平,此举望她能有阴钱寻转世缘。”
这话让所有人都哭出了声儿,整个屋子回荡着啜泣。
泪珠在眼里流转,苏锦娘忍住不让它们掉下来,沉默须臾后,她轻声道,“权贵叫人迷失心智,高站云端的恶人瞧的上这十里船坊,今日之事,我要他们拿命来还。”
苏锦娘没有以德报怨的圣母心,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不着急,小黑账上,杨清一笔,昨晚刺客一笔,守备要灭口一笔。
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