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被老妈子收养后,杨清便在船坊做起了杂童。
许是天赐了杨清一身书墨气息,苏锦娘几度怀疑他是贵人家走散的公子,毕竟那年的赤地之上寻孩子的贵人也不在少数。
那读书人该有的气息生成了以后,苏锦娘便拿出自己积蓄供着他读书。
乌金西坠,千灯万火映着深巷陌里的喧闹,船坊的鲤鱼红灯高挂。
没有宵禁的金陵,王孙公子可挑灯瞧遍夜未央。
苏锦娘的鞋子擦在船板上会滑,不过眼前棘手的事儿并非是未清理的大雪。
小女娘跟在她身后小跑着,嘴上担心地道:“东家你慢点,摔了可不得了。”
苏锦娘的披风在寒风中扬起,从船上下来以后,便能见两头卖花灯的小贩。
苏锦娘转身再次确认,“花轿是不是进了守备家?”
杨清参了几年科举都未高中,苏锦娘也从未急过,老妈子死后船坊的生意还是不错。
她拿着银子替杨清打通关系,想找个体面活儿做一下,毕竟这天下脚下的金陵世家贵胄不在少数,他们瞧不上当官的。
苏锦娘是个倔脾气,想要争口气,自己是个女娘身,提不动刀枪参不了科举,摆脱这乐姬的名儿就指望杨清了。
几年下来银子没剩几分,废了大劲儿将杨清塞到了守备三公子身边做幕僚。
小女娘眉头紧皱说:“是进了守备家,我差人打听了,守备的四姑娘今儿出嫁,郎官正是幕僚。”
苏锦娘是不太信杨清会做这样的事儿,毕竟曾经也是朝夕相处。
“我得亲眼见着,问问他。”苏锦娘说话微音颤抖,她和眼前这片风花雪月格格不入。
小女娘急了道:“东家别去,四下船坊掌柜本就因抢生意使绊子,你若是去了得罪了守备,往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呐。”
苏锦娘的十里船坊因为推出这十二碗家宴在金陵打出了些名声,做生意的妒心强,揽了生意,自然使些蝼蚁手段。
前些日子供货的肉铺都将价钱涨了,苏锦娘沉默顷刻,然后说:“不行,我得去问问他。”她并不甘心,杨清是她择的良人,她不信会做这等事儿。
苏锦娘没再多想,她一步钻进马车往守备家中去,披风之下的喜服都未换下来。
在马车行路前,她从车窗探出脑袋吩咐,“将景世子锁在我屋中,今夜王公子宴请,别惹出事儿来。”
话落她闭上车幔,坐在马车内她能听到四周的吆喝声,大家口中议论的风花雪月让她没有半分喜悦之感。
本以为熬到头的苏锦娘盼来了婚书,一分聘礼没给她嫁给杨清,今日还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口气她是咽不下去的。
守备府的牌匾是新做的,朝廷的五品官员在城中是体面人,门口的石狮都绑了红绣球。
苏锦娘的马车陈旧,到这等地方显得寒酸气儿十足,车夫停下,她踩着车凳下来后,抬首瞧着招牌。
四下无客,红灯燃起,她若是再晚到一会儿,怕是连洞房都入了。
门口的守卫穿着软甲,守备护着京城安危,武将家的侍卫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苏锦娘本该拿出做商人的笑脸迎上去,但是满身怒气,她给不了好脸色。
“我要见杨清。”苏锦娘走近了直说。
两个侍卫先是茫然瞧着她,随后笑出了声儿,“你谁啊,你就要见四姑爷。”
守备的四姑娘是庶出,比不了嫡亲女娘,像杨清这样的身份做女婿,守备不会多说什么,这大宅院里,做姨娘的有几分本事,自己的姑娘就嫁的如何。
苏锦娘直接脱了披风露出喜服,在喜灯之下,她眸子迸射寒光,微翘首说:“若是见不着,我便长跪宫门告御状,杨清欠我银子。”
市井拿花针的弱姑娘丝毫不惧这骑大马的儿郎,这让侍卫脊梁骨也是一凉,这时,却见大门开。
苏锦娘眼睛正好对上一个青衣女子,双髻上挂着银花,是个丫鬟。
那女子打量她一番然后说:“老爷请苏娘子过去。”
苏锦娘心里有了谱,今日她来已经早被猜到,那她和杨清的婚事瞧来也不是秘密,这不要脸的事儿是世家们常做的,苏锦娘知道自己会吃瘪。
她跟着丫鬟的步子入了守备府,内里花灯比不上除夕时挂得多,白墙绿瓦是金陵特有的,依依水乡将人养的腐朽,壮志凌云哪里适合金陵。
苏锦娘没有多看,跟着穿过凉亭直接去了偏殿,一般会客在正堂,偏殿是贵胄家姨娘们的居地。
她的身份到这些地儿也正常,院子角落堆着积雪,喜色配书香,红妆花轿使那钢刀烈剑叫那冷漠染了欢。
苏锦娘见着身着墨绿贵装的男人,眼神锐利,像是死神堆中爬出的恶鬼,不用认她便能猜出这人便是金陵守备陈大人。
在风月场所养出了苏锦娘识人的本事,陈大人上下扫视她一眼说:“苏锦娘,十里船坊的东家,杨清饱读诗书足智多谋是个人才,已经入赘到了陈家。”
苏锦娘听到这话,别过脸一声轻笑,“陈大人这话何意?听说杨清娶了四姑娘,今日这花轿本该到我十里画舫,陈大人只知晓他能执笔写诗,出谋划策,可知他这一身本事靠的是十里船坊铜臭堆砌出来的。”
杨清是个人才,苏锦娘当年不愿意他浪费一身本事,故而砸钱为他铺路。
为他人做嫁衣这种事儿没什么好遗憾的,没几个人能瞧得上船坊的女子,面前的贵胄一样如此。
“只认当下,你混迹市井多,自然明白。”陈大人说话不紧不慢,坐到了上座。
苏锦娘自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守备在京中是有脸的人物,若是这四姑娘抢乐姬的丈夫传出去了话不好听。
苏锦娘在烟花柳巷中哪有什么名声,大家指指点点也不是一两天,只有这世家的闺阁女儿才将名声看得重要。
苏锦娘说:“我不明白,四姑娘和我苏锦娘抢丈夫,明日便成为金陵人茶余饭后的闲话。”
“我瞧你不像是个不怕死的主儿,怎么还求着让我拿刀杀你。”陈大人撇了茶沫,抿了一口茶水。
若说陈大人有多在乎这个四女儿,苏锦娘看不出来,这喜灯花烛都没有她十里船坊点的多。
苏锦娘淡淡一笑,“陈大人说对了,我怕,我苏锦娘不想白花这养狗的银子。”苏锦娘一向理智,人没了钱得要回来。
“开个价吧。”
苏锦娘道:“哪可得好好算算,竹马之意都道是金玉良缘,木石前盟也抵不过荣华富贵,守备府付不了情债,所以我也不多要,五十万银。”
苏锦娘狮子大开口了,不过零七零八算下来,她给杨清花的银子有二三十万,当年科举想办法给上头塞银子,都送了银七八万,银子是借的,后来才还清。
她是个做生意的好把手,但是在识人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陈大人有了兴致,“你读过书?”苏锦娘的这番话不太像是十足的商人,更像是读了万卷经书的世家小姐。
苏锦娘慢悠悠地说:“读过书,不多,商人该看的书。”
苏锦娘的确读过书,以前杨清读书的时候她会跟着瞧,船坊来的经常是些文人墨客,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作为女东家肚里装墨,更能让这些人瞧得上。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标准的乐姬,她更愿将自己看作是一个游走江湖的女商。
陈大人不屑一笑,“坐。”他指了一下旁边的座位,然后又低头喝着茶水。
茶香浓郁,空荡荡的偏殿,苏锦娘的嗅觉灵敏能闻出是夷州的茶叶。
她没有落座,贵人瞧不上她,她自然也是一样,瞧不上这红木椅。
陈大人说:“五十万多了,你的十里船坊不过也才值几万两。我听闻近来船坊生意受到四周同行排挤,快撑不下去了,三万两白银最多。”
苏锦娘脑子很快就能明白,杨清要娶四姑娘并非是一时说起,早有了此意,陈大人才会打听到十里船坊的事儿。
“买菜讨价还价还正常,买名声也不太像话,大人如果不给,那也没什么好谈的,告辞。”苏锦娘没见着杨清,但是看这么笃定她也大概是能猜到。
曾经有过意识,觉得杨清不对,因为杨清买的宅院银子也没同她说清楚。
“苏锦娘,你做生意得想清楚,面子我要,不过你往后金陵没有一席之地,你船坊的女娘何去何从,想清楚了来我这府上取银子。”
这句话像是给了苏锦娘当头一棒,船坊的女娘们都是孤苦女儿。
不过这等场合下,苏锦娘不能输,她昂首挺胸淡定一笑,“该担心的是四姑娘。”她大步流星朝着外面走去。
正好没走两步,便见着杨清身着红衣而来,杨清生的眉清目秀,头上竖着金冠绑着红带。
金陵的男子入赘都需系着红带在头上才算吉利,苏锦娘盯着他,没想到杨清慌了,那眼神不知该放往何才叫合适。
“般般,对不起。”杨清低着头道歉,苏锦娘等来的不是解释。
“叫我苏锦娘”,她无所谓地一笑,将自己颤抖的指尖藏到了袖下,“为什么?”
杨清说:“一月前,顺王赏识我,要将我弄到皇子身侧做伴读,你是船坊的乐姬,所以,你知道……”
“陪人家读个书能让你变得狼心狗肺,本以为是这世道可笑,不料是人心难测叫我险些失了理智。”苏锦娘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防止泪水掉落。
当夜风而起,树梢红灯摇曳,勾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冬日的喜服加了薄棉,为了省银子连厚棉都舍不得。
杨清接不上话,苏锦娘往前一步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看着他左脸立马见红,苏锦娘还是不能解气。
“还银子吧,不然你别想好过,给你日子好好算算。”苏锦娘撂完这些话便离开了。
她走在守备府里都不敢四处瞧看,本该是喜灯良人让她满生愉悦,命运却非要让她挑灯取辱。
苏锦娘趁着人不注意摸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还有几步,只要上了马车她便可以不再伪装。
终于,在踏出守备府门那一刻,她整个人软了下来,船坊的小女娘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一把将她抱住。
苏锦娘泪如泉涌瞬间崩塌,她这时显得很是理智,没有大哭大闹。
小女娘心疼地抹去她脸上的泪,“东家不要哭,这等贼人不值得。”她的安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苏锦娘扶着石狮子稳住自己,她声音颤抖问:“你怎么来了?”
“船坊,出事儿了。”小女娘说了正事,苏锦娘唯一的后盾坍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十万两多吗?
一两银子相当于四百文,买一个奴仆五万文,五十万两相当于一百二十五个奴仆。
苏锦娘:我狮子大开口了吗?
景星赴:一口猪才五百文,情敌身价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