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川市医院,住院部。
邬霜隔着走廊远远瞧上了一眼。
如果隋蔷的消息无误,那此刻躺在这间病房里的人,极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万八。
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几乎都是笼罩在童年里的噩梦。
万八祖籍吴兴,姓万,家里排行老八,当地人称八万,本名不详。
万家夫妇常年多病,后续又相继离世。万八的兄姐早已成家立业,故没人愿意收留、照顾。万八很早便开始在社会上漂泊,又交了些社会气息浓厚的流氓朋友,逐渐恶习缠身。
再后来,万八在这条道上混得如鱼得水,逐渐从任人唾骂折磨的小喽啰,混到别人也尊称一声“八万哥”的位置。
邬霜的叔叔婶婶经常嘲讽,得亏他还知道留点脸皮,对外不曾提起过自己姓万,只将他的名字反了过来,起了个诨名——八万。
邬霜的母亲,与万八也没有所谓的爱情。
母亲谢微盈,单听名字似乎是富贵人家里,有文化有涵养的大小姐。
这点却恰恰相反,谢微盈不过是当地洗脚城里,小有名气的陪客小姐罢了。
万八就是她众多恩客中的一个。
当时万八在道上颇有些人脉关系,谢微盈便洗手不再干这一行,死了心跟着万八。
这才有了邬霜的存在。
记忆中,谢微盈不怎么跟她说话,每日要忙的事情都繁琐又无趣。比如,打麻将,抽烟,甚至吸粉……
万八每个月都会来谢微盈这里一两次。
邬霜只敢怯生生地唤他一声爸爸,万八压根不愿意理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嫌恶地看她两眼,索性直接去了谢微盈的房间里。
紧接着邬霜就会被谢微盈赶出那间简陋的出租屋。
她就在楼梯上坐着等。
最多一个小时,万八就会从那个房间出来。
他的嘴里会骂着些不入流的荤话,甚至会在邬霜身旁啐上一口唾沫,骂上几句是赔钱货、小娼妇。
邬霜会确认他真的已经离开,这才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返回出租屋里寻找谢微盈。有的时候谢微盈高兴了,也会给她点儿零花钱。
但更多的时候。
邬霜只会看见晕死在床上的谢微盈。
赤身luo体的,像一具臭掉烂掉的尸体,被人凌乱的扔在床上。
她的浑身上下都布满皮带鞭打、捆绑的痕迹,甚至还有些模糊的牙齿印和莫名的淤青。
邬霜其实很害怕。
她害怕万八也会用皮带这样折磨她。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到谢微盈身边,捡起地上沾染着不明液体且被撕烂的被子,轻轻地给谢微盈盖上。
然后又一个人默默躲回楼梯间的角落里。
时间过去得很快。
邬霜就在这种条件下渐渐地长大了。
十岁那年,她的身体慢慢发育,逐渐出落成一个青涩稚嫩的小姑娘。
躲在楼梯间混日子的时候,也会有小流氓对着她吹口哨,更有秃顶老头对着她猥琐的笑。
邬霜找不到人倾述这种压抑,只有死死地瞪着不怀好意的人。
毕竟,这个世界并没有神明渡她。
这几年,谢微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伴随着不间断的低烧和高烧,咳嗽的时候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的全身长满了疱疹和脓包,皮肤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无止境的痛苦呻|吟,邬霜听得心里发怵。
邬霜有想过去照顾她,毫无例外,每次都被谢微盈赶了出来。
没过多久,邬霜也出现了胸闷头晕的症状,整个人都烧得稀里糊涂的。她想,她一定是被母亲传染了。
那段时间谢微盈到处筹钱,甚至将存了多年的首饰都变卖了。
某个下雨的早晨,邬霜捏着平时存下的零花钱去了趟诊所,回到出租屋时,门却被锁上了。
屋里传出谢微盈和万八的争吵声。
由于之前谢微盈还要做点皮肉生意,所以出租屋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导致邬霜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
起先还是争吵声,到后面成了谢微盈央求万八的哭泣声:“八万哥,算求求你,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你就救救我和你闺女吧!”
“滚开啊!臭婊|子,你自个儿染上了这花柳病,现在倒是找我负责了?还有你那好女儿……老子看了这么些年,怎么看都不觉得她像老子的种!谁的种,你就找谁去……”
“八万哥,求你了……”
“你给老子撒手啊!婊子!”
紧接着,又是一阵打骂声。
邬霜听到了桌椅倒下、花瓶碎裂的声音。
然后是谢微盈的一声惨叫——
几分钟后,门被万八打开了。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临走前还瞪了邬霜一眼,又慌慌张张地跑了。
邬霜往屋里一看,玻璃碎了一地。
谢微盈躺在玻璃碎屑上,血流汹涌,胸口还插了一把小刀。
谢微盈死了。
至那以后,邬霜再也没见过万八。
警局附近的咖啡厅,店里播着首老旧港乐。
“放心,我还不至于莽到那种程度。”邬霜抿了口杯中的奶霜。
“是吗?那就好。”隋蔷笑笑。
她知晓邬霜是个理智的人,凡事都考虑得很周到。可事情一旦关乎邬医生,邬霜就变得莫名偏执,隋蔷不免有些担心。
邬霜将咖啡杯搁在桌面,还是一贯的冷静:“别太担心,我有分寸的。”
“你最好是。”隋蔷提醒道。
邬霜看了眼时间,“卢俊晓什么时候过来?”
隋蔷咬着吸管:“刚出地铁站。”
邬霜挎上包,拍拍她的脑袋,“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跟小男友约会。”
“你死开。”隋蔷挪开她头顶的手。
邬霜无奈地摊摊手,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大步离开了咖啡馆。
回到警局后,她将余下的文件资料逐一处理,最后将雨伞塞进帆布包中,准备下班。
她租的这套公寓离警局不算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
回家会途径一条小道,叫长青街,种了满街的银杏树。这个季节的银杏叶,宛若翩然起舞的蝶,打着旋儿落到小道上。
她捡了几片银杏叶攥在手里,又去街口老店吃了碗米线。
走出店时,街道上的行路灯都亮了。邬霜搓了搓手心,冷得吸了一口气。天灰蒙蒙的,又要下雨的模样,得赶紧回家去。
公寓的位置也在市中心里,是一栋靠近商业街的老房子,邬霜在这里住了也将近五年。
老式楼梯又陡又窄,她举着手机电筒往楼上走。
刚到五楼,邬霜停住了步伐。
黑黢黢的楼道间,隐约多了个人影,门口还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慢慢靠近,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分明。他穿着件薄薄的夹克外套,背脊微微弯曲,不动神色地望着迎面而来的邬霜。
“霜霜。”
邬霜一怔,反应过来,“爸爸?”
她将电筒的光照过去,终于看清了邬父的脸。
邬父的眸光有些闪烁,眉毛也拧在一处,透露一丝嫌弃。
邬霜迎了上去,“您站在这儿干嘛呢?”
“你说我站在这儿干嘛?”邬父故作生气。
邬霜连忙拾起地面的几大包物件,指了指楼上:“爸爸,其实我住六楼来着。”
邬父回过头瞥了眼门牌号,“上去再说。”
“您走前面。”邬霜提醒他。
邬父从她手中接过两袋,“我看你这破地方越发住不了人了!怎么楼梯间连盏灯都没有……世纪城那边有两套房没人住,你抽空过去挑挑,赶紧搬过去!”
“这几袋又什么呀,怎么这么沉?”邬霜掂了掂袋子,故意岔开话题。
邬父回头睨她一眼:“这是你妈妈托家里阿姨给你配的薏仁、莲子,磨成了粉方便你冲着喝。你冬天不是总咳嗽吗?那贝果用来蒸梨……”
“你们真不用操心我。”邬霜腾出手在包里摸出钥匙。
其实邬嘉望刚出事那两年,邬母对她的意见很深,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所以她特别清楚,能让邬母的态度发生转变,邬父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邬霜将东西提到玄关口,又扶着邬父走了进去,“您让妈妈也多注意身体,等我下次休假回家,一定多陪陪你们。”
“算你这丫头还有点良心。”
“您先坐,我去给您泡杯茶。”邬霜拍了拍沙发垫,转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公寓的面积不大,从客厅乃至厨房,几乎都空荡荡的,竟瞧不出半点儿人情味。
邬霜将邬父送来的吃食放进冰箱,靠在厨房门口小声招呼道:“您再等我一下,茶马上就泡好了。”
邬父并没有回应她,随手捡起茶几上的书,翻看了两眼,是《李昌钰博士犯罪现场勘查手册》。
邬霜就守在厨房边上,从茶叶罐里舀出一匙茶叶放入杯中,而后抽空伸了个懒腰,等着烧水壶里的排气孔冒烟。
其实并不怪邬父瞧不上这栋旧楼,因为这栋老式公寓的设计真的很不合理。每个套间的面积不一,分布甚至有些奇怪,不规则更不整齐。
邬霜给茶杯里斟满热水,抬头才发现,隔壁似乎搬来了新租客。
室内恰好反射出一道微弱的灯光。
阳台上也多了两盆吊兰,一盆绿萝。另外一侧角落里,新增了套欧式书桌,只是桌子还空着,还未正式使用。
邬霜没多耽搁,端上那杯新鲜的普洱出了厨房。
邬父早已放下那本刑侦专业书,不出一言地倚靠在沙发上,注意着邬霜的一举一动。
邬霜同样也观察着他的神情,“您喝茶。”
“爸爸也不劝你回家,你呢,也听话些,趁早搬到世纪城那边去住,这样我跟你妈妈也能放心……”
这些话邬霜听过很多次,也拒绝过很多次。即便这样,邬父依旧会不厌其烦来劝她。
自去邬家起,邬霜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养父母对她的照顾,衣食住行,体贴入微。
哪怕是亲生儿子邬嘉望,最后都一并属于她了。
但嘉望出事后,邬霜心中有愧。
她再也受不起两位老人家对她的好。
收养之情意,也无从为报。
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关于嘉望的线索。
邬霜拾起披肩盖在后背,“爸爸,其实我这样,真挺好的。”
“好?”
邬父盯着她深陷的脸颊,却怎么都发不起火来,“这几年你对我们的疏离,真当人看不出来是吗?我们是老了,但心智还没丢!”
“我没有。” 邬霜矢口否认。
“你不愿跟家里扯上关系,半分钱也不肯要我们的,就连空出来的房子都不愿意住!不是故意躲着我们,那又是什么?”
邬父有些恼了,最后站起身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查嘉望的那件事对不对?”
邬霜低着头数地板上的黑白格,算是默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放弃吧,霜霜!你就当嘉望死了行不行?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凭邬父的圈子和人脉,都找不出蛛丝马迹。
她又还在纠结些什么呢?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告诉她。
邬嘉望就是消失了。
“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邬霜还是低着头,“那嘉望又该怎么办?”
邬父摇摇头:“霜霜啊,别再傻了,也别再等了。咱们都把这件事暂时放下,好吗?嘉望也不想看到咱们这样……”
“爸爸知道你和嘉望真心相爱……可人也要认清现实啊。”邬父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是想劝邬霜尽早想明白,却说不出生离死别的狠话。
邬霜掩面挣扎,她哽咽着商量,“爸爸,您说的话我都懂,可是我就不愿意相信,嘉望怎么会离开我们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邬父想抬手安抚她,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按理说,你们年轻人应该更容易想明白些……多说也无益,你且看着办吧!”
“那边我会叫阿姨尽快收拾出来。”
邬父缓缓闭上了眼,“就当为了嘉望,振作一点,重新开始,咱们都好好生活。”
邬父离开后,邬霜洗漱后就回卧室歇下了。
自嘉望出事这几年来,她的睡眠质量变得极差,多梦易醒,失眠整夜也不过很寻常的事情。
卧室的方向不临街,熄灯后就会置身无尽黑暗之中。
今夜,隔壁房间的灯光却微微映了过来。
楼盘刚刚开发时,邬霜住的这间卧室,与隔壁房间本是一套。房东为了多赚点租金,整栋楼都被改得乱七八糟。
这两间房的隔墙算是后天补上的,墙身很低,最顶端的部分则是由防护栏代替墙阻隔开。
透风又透光。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隔壁都处于空房的状态,差不多是个简易的杂货间。
现如今,新租客搬了进来,还真让人不习惯。
邬霜原本就薄弱的睡意,被那晃眼的灯光逼得全无,只好盯着透光的天花板走神。
夜,怎么也静不下来。
各个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偶尔传来隔壁大婶的怒吼,还夹杂着洗衣机滚筒发出的噪音。
隔壁的灯虽然一直亮着。
但始终处于一种极致的静态。
邬霜正这样想着。
隔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一阵轻微摸索后,电话才被人接听。
“嗯,还在忙。”
低沉的男声袭入邬霜的耳朵。
沙哑中带着撕裂的燥意,像极了仙人掌球的刺根,挠得人耳膜疼痛酥麻。
邬霜脑海里自动补出一张脸。
甚至还能想象出对方的下巴,唇边是刚冒出头的细碎胡渣,喉结会因为讲话而微微滚动,唇瓣表皮皲裂又干燥……
邬霜的脚趾忍不住屈缩一下,她也讶于自己这变态的想象力。
“咳咳。”男人咳嗽两声,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对,今天刚刚搬过去。”
“公寓还不错,就是有点儿吵。”
“挺方便的,楼下就有生活超市。”
“邻居啊,不清楚,还没见过。”
“没见过,我怎么知道他是男是女,长得好不好看啊?”
邬霜:“……”
“可以,等有空我带你过来看看。”
……
“找到更合适的房子再说吧……嗯,你早点休息,我还有点报告没处理完,先忙。”
“知道了。”
“晚安。”
偷听别人讲电话很不道德,但这段谈话内容却被邬霜,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男人说话时的语气很宠溺。
纵使知晓这些话并非对她说的,但每一个字依旧鲜活又滚烫,尤其是最后那句晚安。
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晚安。
就真的会晚安呢?
邬霜觉得好像真的是这样。
灯光逐渐变得昏黄黯淡,周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隔壁那盏灯,一直亮到很晚很晚,她却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