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消失得特别缓慢的后半夜中,他们的行程更加艰苦了即使有那薄罗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层层的彤云包围,很难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时走路,完全是摸黑的,一只脚踏下去也不知道下面是山泥、枯叶、岩石,还是已走在危乎其危的悬崖的边缘。视觉和听觉的作用不断削弱,全凭脚下的感觉指引走路。刘七爹口中尽管还在说:“不要紧,廉访且随我来”,他的声调中已没有那么多曲自信心,倒是充满了怀疑和犹豫,有时反而要马扩在前面引路。
感谢上苍,他们终于在一带参天大树的森林背后找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随着微明的到来,马扩忽然发现小径的尽头处有一座关栅,然后逐渐看清楚关栅的两旁都是依着山势高低竖立着的木桩墙。那木桩有碗口粗细,排得密密麻麻,还用草荐、苇箔遮蔽起来,不让外面人看请里面的底细。
“到了,到了!”这里是和尚洞山寨的后门,刘七爹总算平安无事地把马扩带到,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十多人看守木栅门,有的在打盹,有的披件老皮袄沿着木栅墙慢慢地来回巡视。刘七爹、马扩走近栅门时,一阵脚步声早把里面的人惊觉。有一道粗壮的噪音在黑暗中间。
“谁?是谁在这禁区里乱闯?”
草创的山寨里还没有定下一套完备有效的口令制度。
“郭有恒,你大惊小怪作什么?难道就听不出你七爹的声音?”
“哦!刘七爹久违了!”守栅的小头目郭有恒从黑暗中跑出来,隔开一道木栅墙,与刘七爹打起哈哈来。
“郭有恒,你好糊涂,俺前天清早刚从这道门出去公干,才隔开两个夜,就算是久违了,难道你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前天俺送出门的是胡子乌黑的刘八哥,如今迎来的却是髯发雪白的刘七爹!”郭有恒哈哈火笑起来,“七爹,你敢情就是那个夜渡昭关的伍子胥,一夜功夫扯急白了头?”
刘七爹上上下下一摸,才发现全身衣帽以及须眉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原来在紧张的夜行中,他们早已忘记了寒冷。
哈哈打过,然后郭有恒象模象样地办起公事来。他主动向马扩打招呼,问道;“还有一位敢情是大名鼎鼎的马廉访?”
“这位就是张大哥让俺去保州接来的马廉访。”刘七爹显然以接受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为荣,“他们在山寨中敢是久候了?”
随后听见郭有恒低声向部下吩咐几句,又隔着木栅与刘七爹两个寒喧起来。
郭有恒与刘七爹很熟,刘七爹把马廉访介绍给他时,他似乎也知道山中的大会要等这位尊贵的客人来到后才开得起来。他以自己的方式对鼎鼎大名的马廉访表示敬意,横梃为礼。但奇怪的是,他仍让他们二人等候在木栅外面餐风吸露,而没有打开栅门,延请他们进去休息。
“郭有恒,你还等什么?”这一回是刘七爹发命令了,“你快快打开大门,迎接廉访进去。”
“当得,当得。”这一位深通世故,并且对刘七爹很讲交情的小头目郭有恒却把军纪法规放到优先地位来考虑。他无权开门放进一个初次来到的客人,只好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七爹可是亲眼看到俺已派人去禀告张大哥、赵大哥二位了?眼见他们就要赶来摆队相迎马廉访进山去哩,七爹你又急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刘七爹,他才明白迟迟不能开门的道理,却怕因此得罪了马扩,转过头来看看他。只见马扩赞许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这位弟兄干得对、干得好,哪有一支象模象样的军队不经头领同意,可以随便放一个生人进去的?
不多一会,张关羽、赵杰、韦寿栓、李臣、石子明等都赶来了,大家厮见已毕,略略谈了数语,马扩就提出要求,让他先去看看山寨的全貌,然后再与众家弟兄见面会谈。
“三哥还是初次上山,理应到山寨前前后后都去走走。就让小弟与刘七爹陪奉于他,准定于晌午时分,回到前寨来,与众位见面会谈。大哥你看如何?”赵杰抢先接受了向导的任务。
“如此甚好,”张关羽点头道,“赵贤弟先陪马兄弟全寨都去走走,我等且到前厅去备酒为马兄弟接风。”
显然,这个山寨之主给了马扩很高规格的接待。
第一次伐辽战争时,马扩曾在赵杰和赵杰族兄的陪同下,到易州南郊去参观一个小型的山寨,当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时隔三年半,他又一次在赵杰、刘七爹的陪同下,参观察看了这个著名的和尚洞山寨。不同的是,当时纯粹以第三者的身份参观,看得比较客观。如今,他感觉到他的自身已有一部分融入义军的团体,他的思想感情逐渐与义军一致化起来,还不说他的母亲、妻子、侄儿都将搬入山寨来住。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家,可能是他后半生事业的立足点,也可能是广大人民抗击金虏的一个重要据点。现在他的观察就带有强烈的主观成分。
一路行来,他看得十分仔细,看到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就提出来问。这两个称职的向导随问随答,有时,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们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个疑问号,就抢先把答案摆出来,充分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这个山寨名为和尚洞,据刘七爹相告,山里并没有那么一个洞,也不曾听说过在哪个朝代时有哪一位高僧来此卓锡挂单,潜身修行,它之所以得到这个名称,是因为晚唐时藩镇割据,成德一镇,雄踞河北腹地,四出战守,祸乱频仍。当时有个名叫赵“和尚”的居民——当然是赵子龙的子孙,率领家族进山来避祸,草创伊始,多有擘画。后来战祸不解,数十年中前来避乱的前后接踵,早已不止是赵姓一家,山寨建设也越发兴旺起来,逐渐成为今日的规模。大家为了纪念赵和尚这个首创人。即以他的名字名寨。山寨后门外不远有个土堆,相传就是他的坟墓,每年清明,他的后裔还有前来祭扫的。赵和尚晚年身穿僧服,生活形貌都象个和尚,人们即以和尚相称,他的本名倒已埋没了。埋葬他的这个土墩也被人相应地称为和尚塔。不过和尚塔为什么变成和尚洞,这个刘七爹也回答不出来。
接着赵杰就用激昂的语调补充了山寨居民惨烈光荣的斗争史。他说,五代石晋末年,这里又成为乡亲们抗击契丹大军的根据地。那时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被中原人民打得到处存不下身,被迫北撤,打算撤往塞外老家去。行至真定塘南六十多里的栾城,得病苦热,手下人把冰块堆在他的胸腹手足上,一夜之间,愤懑至死。
“老胡病死的地方,叫作‘杀狐林’,侦事的又讹为‘杀胡林’”刘七爹再次补充,“他就是听到这个地名,才气愤致疾的。病中他直着嗓子叫喊,一面抓起冰块,大把地住口里塞。也是他恶贯满盈,冰块治不好他的热病,没到天亮,就伸直腿子走路了。死也回不得家乡。”
“耶律德光既死,契丹阵营大乱,各地义兵纷起,剿杀残胡。耶律德光的侄儿永康王兀欲自立为契丹主,即以真定为中京。安国节度使麻答为中京留守,留驻真定,意图留踞中原一方之地,为异日卷土重来之计。这麻答生得面黑身长,贪残异常,听说民间有珍货美女,千方百计地要掠夺到手,方始称心。老百姓略有怨言,他就诬为盗贼,剥去面皮,抉去目晴,再不然斩手刖足,劓鼻削耳,用文火慢慢烤灸至死,用以示威。他把这些刑具,随带身边,还在帐幕府座的壁上悬挂着死人的肝胆手足,自己就在那里起居饮食,谈笑自若。他又怕留在城里的汉人逃走,下令凡有汉儿窥视城门的,立刻斩首来报。真定军民不堪其虐,乘各地义军蜂起、城内契丹军四出应战城防空虚的机会,聚众起义,突入府衙,赶走契丹军。这时城中烟火四起,鼓声震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人赶来助战。兀欲早一天就逃走了,麻答等贵族也震惊恐怖,尽载宝货好女,走保北城城楼,还图负隅顽抗。在这关键时刻,和尚洞的乡民们立下不朽大功。这时他们已聚结数千人,一声令下,杀下山来,在北城外大呼攻城。麻答不敢恋战,突围走了。城中人推举旧军官白再荣为城主。他贪财虐民,行为与麻答无异,老百姓送他一个雅号叫‘白麻答’。这时麻答在城外稍得喘息,又去附近纠合一批契丹军,军势复振,突入真定北城。黑白两个麻答在城内巷战,汉兵势危,又是依靠乡民之力,源源增援,最后把黑麻答赶跑了。中原大局才得稳定下来。”
赵杰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马关人氏,算来也是赵和尚的本家——那当然又是赵子龙的血胤,后来在战乱中,遭俘北迁,落籍在涿州固次县,不过排起辈分来,与和尚洞现住的赵氏子孙支派也还不远。他讲述这段历史时,充满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着补充别人说话的习惯的刘七爹当下就纠正道,“后来被乡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烧焦的大枣树下,连人带树烧死了。赵大哥敢情还不知道那棵树?”
“俺倒不曾听说,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块悬崖上刻着‘麻答走,契丹亡’六个大字,就是居民们为纪念这一战役刻下来的。后来宋朝政府要讨好契丹,几次派人上山去凿。如今字迹虽已模糊,痕迹犹存,仔细看来,还可辨认。”
这两处遗迹,都不在眼前,今天是看不到了,刘七爹要求赵杰带马扩去看看和尚塔——赵和尚之墓,那几乎是顺路走过的,不要多走几步弯路。赵杰拒绝了,说今天没时间看,他却从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二三里路,带他们去看另一处乱冢堆,传说那里丛葬着石晋末年与契丹死战的乡亲们的忠骸。他们在蔓藤乱草中间找到一块已经裂缝的石碑,揩拭去碑上的泥土藓苔,碑上的字还可辨认,也是六个大字,叫做“忠义汉民之墓”。他们相将在那里凭吊一再,结合着刚才赵杰、刘七爹描绘的那些慷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马扩的神情不由得十分严肃起来。
离开乱冢堆,回到正路上,赵杰一面指划着山寨的形势,一面继续介绍道:
“宋别建国后,宋辽二邦大致以燕云十六州一带为界,真定幸喜划入宋朝一边,只是地处边界,辽境的汉儿不堪契丹人的骚扰,往往逃回宋境。澶渊之盟后,宋朝对辽越发软弱了,处处唯恐开罪邻邦,不敢去兜搭逃回的义民,听其自为生死,有时眼看辽人越境把汉儿捕捉回去,就在边境上残酷处死。宋朝的官员,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入境的汉儿们侥幸逃脱了辽人的追捕,仍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们只好被迫入山寨自保。在真定附近就有二三十个山寨,其小以和尚洞的规模最大,来居留的汉儿最多。宋兴一百多年来,这里始终没有断绝过居民,山寨的房屋墙栅,积年增修,如今只有比五代时更加兴旺了。这次义军南移,早与山寨的居民联络好,在居民协同帮助下,即以原来的营垒遗址,稍加修茸,就成规模。义军居民,情好甚孚,不啻家人弟兄。目前来这里结聚的义军已有三万多人,也都包容得下。山寨的气象日日更新,三哥这都亲眼看到了。”然后赵杰旧事重提,问起马扩道:
“记得三年前,俺族兄赵俊陪同三哥前去易州木叶山的双股寨参观,当时三哥啧啧称奇,叹赏不止。请问那双股寨比这里的和尚洞山如何?”
“那双股寨布置得井井有条,尽有可采之处,只是规模较小,具体而微,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布局宏大,气象开廓。两相比较,真有大小巫之别了。”马扩欣然回答,接着又问,“在真定周围,似这等规模的山寨,还有几家?”
“自中山府以南至真定西北,山寨所在都有。”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刘七爹回答道,“其中规模相称的有北岗山寨、胭脂岭山寨等……”
“这两处寨主,今番都来这里聚会了,稍停三弟就要与他们见面。”
“真定以南,”刘七爹继续介绍,“获鹿、元氏、赞皇诸县,山寨环立,其中十六盘岭,地势最为扼要,真个要转十六道弯子才登得到山头。前人择了险要之处树栅立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象,可惜这些山寨都荒芜了,而且规模也比不上此地。”
“刘七爹可去过赞皇县的五马山寨?俺久闻张大哥说起五马山家规模不逊于此,而形势之险要尤有过之。张大哥说过,与金兵开仗后,万一和尚洞有失,我全军就撤往五马山寨,在那里抵御二三年再说。俺久说要去看看,却没去戍。”
“赵大哥没去成,俺倒早就进山去过了。这真定府团团一千里之地,哪有一处俺没有到过的?”刘七爹又得意起来,“五马山在赞皇县、赵州之间,属庆源府辖治,山寨方圆百里,其中朝天、铁壁诸寨形势尤胜,听说还是北魏孝昌年间修筑的坞堡,至今已有六百年之久了,遗垒隐然,犹未坍废。前数年俺曾去看过,山寨内住着数千家民户,山中尽有出息,他们耕种山田,采摘果树,完了县官之税外,尚可糊口,可惜里面的住户,散散漫漫,尚未以兵法部勒。”
马扩听了,不胜嗟叹道:“兵荒马乱之际,生民多灾,不得已迁入山寨为避狄之计。草创伊始,乱兵接踵而来,山民不得已以兵法部勒,执梃相抗。山寨于是乎兴。今天小弟亲眼目睹,我寨布置得法,战守皆宜,足可与敌寇周旋一时,又听了二位所说,这真定周围方圆之地,已有这许多山寨,两河统计,更不知有多少山寨。异日金兵南下,即使各城尽失,我义军以山寨、水寨为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如得官军协力同心,前后出击,共犄金寇之角,天下事不足忧矣!”
赵杰的反应果然是十分灵敏的,他一听马扩说到协力同心四个字,马上就反驳道:“三哥的话说得何曾不是,只是要官军与我义军同心协力,共御金寇,却是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只如此番三哥与刘鞈谈判收编之事,我兄弟何等诚意,他倒以恶语相加,还图不利三哥。义军诸头项听了,大家气愤填膺。其实我兵精寨团,又得河东诸杰之响应,再过几个月,冀南义军悉数来归,力量更为完固,何所求于刘鞈?”
他从马扩的眼睛里看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很快地把自己的观点摆出来,道:“依小弟主见,那刘鞈既不屈就我之范,且搁他半年六个月再说。到了那时,我不着急,他倒要急起来了。”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问刘七爹道:
“七爹,你久在真定府衙当差,看见过刘鞈的嘴脸,他着急起来,可是这副攒眉抓发、搓手顿足的样子?俺倒有幸看见过他。”说着,自己也模仿起刘鞈的样子,还一股劲儿地问:“七爹,刘鞈急起来,可是这个样子,你道象与不象?”
从赵杰对刘鞈的嘲笑中,马扩忽然看出来了,现在不是刘鞈着急不着急的问题,而是赵杰自己应该不应该着急的问题。现在形势转变得这样快,他理应着急起来了,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明他对时局还缺少正确的判断,这正是他们分歧之所在。他意有所悟,猝然发问道:
“赵二哥,休管刘鞈怎样,你且道金人将手何时入寇?”
一句话把赵杰问住了,他思想上确实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当下随口回答道:“天天说金兵来了,说了两年,它老是不来。不见得说来就来,今番真个就要动兵了。”
“二哥还说什么不见得说来就来,说什么半载六个月的事情,”马扩截断他的话,断然地说,“依俺看来,不出一个月,金人必将入寇,到那时大局剧变,彼此御战不遑,还说什么戮力抗金的话,二哥,你想得太从容了!”
不出一个月,那等于说年内金人即将入寇,这是赵杰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赵杰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石破天惊的预言,半信半疑地问道:
“三弟说金人年内必来,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
马扩把自己最近去云中与粘罕见面之事告诉了他,再摆出所有的论据,那些综合起来的情报,都经反复核实,并有许多旁证,其中说服力最强的一条是他们最近截获的一份金军军书,那里明文规定东西两军约期于明春在东京城下会师。
这不需要马扩点明,赵杰自己也可以作出结论了,这大大地触动了他的思想。原来他的一切论点都是以金寇尚缓这个假定为前提的,前提如有变动,全部论点都不能成立了。
他陷入深思,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现在他承认马扩的预言是正确的,如果金难将作,与宋朝谈判也是刻不容缓的了,这一条又是马扩正确。不过,预言终究是预言,金人的预定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也可以有变化,那预言总是要等待事实的最后证明。
他又沉吟一回,忽然要求马扩提前结束对山寨的巡视,未到晌午时分,他们就一起回到前厅。
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午餐,就开始谈论起来。
马扩与赵杰的谈话,显然加速了山寨中时间的节奏,现在赵杰是真正着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