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官僚看重老关系,他们所谓的老关系,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来。童贯对于曾经从他手里得到过好处的那些旧部旧属是存在着不少幻想的。
譬如刘鞈,多年追随他,最后由于他的力荐,出任真定府的安抚使,没有童贯就没有刘鞈。刘鞈的那笔本钱——由他的亲信李质和王渊统带的新军,在童贯的心目中无非是一笔暂时置诸外府的财产,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收回来直接动用,刘鞈决不可能有什么推却、刁难之处。这自然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再如郭药师,童贯对他恩如父子,如今儿子长大了,有些事情对老子不大买账,那也还在情理之中。蔡京的亲儿子蔡攸还不买老子的账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对儿子称“公”,何况他与郭药师的父子关系还是“干”的!他认为与蔡攸比较起来,郭药师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误会,只消他入燕一行,对儿子犒赏一笔,抚慰一番,一切误会都会烟消雾散,儿子会很容易就老子之范。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根据这种想法,他与几个主要幕僚商量决定了冒险入燕一举。
过去童贯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谓“立里客”,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经变动得很多。幕僚的进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荣枯,在这一年多中,童贯被撵去职,然后又东山再起,这一下一上的变化,自然会影响幕僚们的去留。最明显的例子是老资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经捞足,乘童贯下台之机,宣告与恩主同进退,告老回京师纳福。童贯再起,叫他出来,他兀自推三阻四,借口足疾未愈,还需疗养,不肯离京。看来是只愿共退而不愿共进的了。刘鞈飞黄腾达,在童贯离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抚使,由于他治军治民都有一套办法,这只位子坐得很稳,隐然成为朝廷的方面大员。赵良嗣与马扩一样,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不过赎回燕京城的外交谈判办理得不善,现在后果不断暴露出来,连带他的声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谭稹的马屁,由谭稹保举他为洛州知州,好不风光。不意童贯复任,他惟恐童贯要找他的岔子,吓得心惊肉跳,后来有人授意他写上悔过书,外加一笔加倍的报效。童贯不念旧恶,笑纳了礼物,退回书子,才叫他放下心来,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过的是他的老搭档贾评。贾评先在袭燕之役作了俘虏,差一点成为萧干的刀下之鬼,后来钻入郭药师幕府,主管常胜军的钱粮,他照样招摇撞骗,作福作威。鄣药师想拿他开刀,抓住一个贪污的把柄,再度投进燕山府的大狱。他的罪证凿凿,百喙莫辩,已被问成死罪,看来是死多活少的了。
现在童贯的幕府中,第一号红人是徽猷阁学士宇文虚中。童贯凡事都要与他商量,听他的主见。宇文虚中同意马扩的建议,对郭药师不能采用鲁莽的做法,要抚之以恩。不过对童贯的入燕之议,却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药师翻面不认人,进得去,回不来。
这一次是童贯自己拿下的主张,除了父子关系以外,他还有很有把握的一条,是给郭药师送去一笔重礼。吃了别人的口软。拿了别人的手软,郭药师要是接受了这笔重礼,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还会翻面无情?
童贯在京师时就有一个雅号,叫做“两脚赦书”,意思是他所到之处,总要给人们一点恩惠,有时是小恩小惠,有时是大恩大惠,要看接受对象的不同身份和不同的利用价值。横竖是慷公家之慨,不用掏自己的腰包,既显示了自己的阔绰,又做了人情,何乐而不为?这一次他手里有了李邦彦拨给他的二十万两匹,原是李邦彦晋位首辅酬谢他的礼物,他涓滴归公,一尘不染,全部拿出来专作犒师之用。
一向喜欢布置戏剧化场面的童贯,这次却也考虑到带去的人太多,场面过大会引起郭药师的不安。何况多带一些人,就算倾宣抚司现有的兵力,带二万名步骑兵去,送进常胜军的虎口,真要动手打起来,也无非供它张口大嚼一餐而已。为了取得怀柔的效果,他只派一千名士兵护送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帛前往燕山,他自己带着宇文虚中、孙渥、辛兴宗、辛企宗等几个幕僚,可算得轻骑减从地直奔燕山府,对常胜军和郭药师来一个突然袭击。不是用武装,而是用金帛去袭击他们。他发动的不是一场攻城战而是一场出其不意的攻心战。他期望着辉煌的战果。
这一场由童贯发动的袭击战,历史上有个专用名称,叫做“入燕犒师”。
无定河不愧称为无定河,每当春夏之交,河水大涨,流势不定,特别在芦沟河那段河床,往往一夕之间就涨到二三十丈开阔,比平时涨上三、凹倍,把两岸的沙滩地都涨满了。当时还没有固定的芦沟桥,平日交通全靠用船只连缀起来,上面搁着跳板的浮桥来往摆渡。此时水势上落相差过大,浮桥也搭不起来,只好直接用船只摆渡。童贯有鉴于此,早两天就通知燕山府路有关官员,要他们在渡口舣船相迎。万想不到,当他们这行人连同那一百辆装着银、绢、花红、牛、酒、馒头的太平车到达渡口时,南北两岸都毫无动静,不但直属宣抚使司的地方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蔡靖、郭药师两个都没有远来相迎,即使奉有明令准备船只摆渡的转运使吕颐浩、副使李与杈也不见影踪,不但本官不见,吏员部属也不见一个。当时正是戎马倥偬的时期,老百姓也很少到这里来摆渡的,偌大的渡口竟是冷清清的一片。平日威福自恣的童贯受到属官这样的漠视,还是第一遭碰到。他不禁惊疑交集地问宇文虚中道:
“郭药师不出来相迎,倒也罢了,为何蔡大学、吕漕司也都不见影踪,难道前日发去的文书没有赍到?”
“文书是虚中亲手钤封,派了妥当人员,用四百里急递驿送,平常重要的军书,都是如此传送,从无差池。今番有失,莫非还有他故?”
宇文虚中是当代的大手笔,擅长撰写官书文告、碑版铭碣,被童贯罗致在幕府后,不但在文字方面,办起公事来也十分细致妥贴,取得童贯极大的信任。这次童贯入燕,有意规避马扩,把他打发到雁北去公干,却让宇文虚中随侍身边,目的就想把他与郭药师拉拢拉拢,以取得郭药师的好感,将来容易打交道。宇文虚中对童贯入燕之议持保留态度,内心并不赞成,但也不敢明白反对。如今,他看到童贯着急,只好虚词安慰几句,探测童贯的口气。虽然此行祸福难测,事到临头,断无打回票之理,他又劝童贯硬着头皮,探身虎穴,去看个究竟。
应该要说的不说,应该不说或不该说的倒说了几句,这些违心的说或不说都服从当时环境的需要,这正是一个做幕僚的苦处,也可以说是做一个高级幕僚的必要的长技,只有充分运用了这种长技,他才有希望成为红得发紫的人。
他们派出人员去上下流拘了七八条大船,二三十艘小船。这个任务不容易完成,宣抚使的旗号就足够把一些民船都吓走了,吓得远远地躲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拘到,来回摆渡。这个任务又是十分艰巨,首先是民船上的伕子不肯卖力,躲躲闪闪,再加上车多货重,自己的人手嘈杂,临时慌张,整整化了大半天时间,才勉强把那一百辆太平车连货带车一起渡过,这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两岸的士兵吵吵闹闹,连童贯本人也不知道当天可以到哪儿去投宿,正在茫然无主之际,忽然前站一迭声报来,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员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宪驾了。
饿着肚子的人,给他一个粗粮做的馍馍,也会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童贯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贯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见迎接他的属员,一般都是绷着面孔,大剌剌地爱理不理。如今忽然听说郭药师已来迎接,不禁大喜过望,还怕这个消息不实,要人再去打听报来。
“小的打探是实,还亲眼看见郭太尉指挥大众,列队迎候,岂敢有虚?”
“你亲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亲眼看到郭太尉。”
“你认得郭太尉,不会看错?”
“小的久已认得郭太尉,圆圆的脸,高挑的剑眉,还骑着那匹御赐的乌云骓,岂敢错认虚报?”
疑云尽消,童贯不觉喜上眉梢,连那探子说话时小小的越礼也放过了。他转过头来,不禁讥笑宇文虚中一句道:
“俺道郭药师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阁学刚才那一说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实宇文虚中在形势最险恶、连童贯本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时候,他职责所在,说了“莫非还有他故”六个字之外,并不敢对郭药师有什么非议。饶是这样,一旦形势有了变化,童贯就立刻反唇相讥,毫不容情,说明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大大不够,这倒要引为教训,今后越发要谨慎从事,免触逆鳞,省得惹来多少是非!
宇文虚中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童贯的话未定之际,忽见郭药师本人带着常胜军的几名高级将佐,已经策马驰至。郭药师带头滚下雕鞍,躬身唱喏,态度十分恭谨,口中还说:
“早知恩相即将驾到,只为北边有警,卑职尽心王室,职责所在,不得不亲目出去摒挡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远迓,万望恕罪。”
在这一年多没见面的日子里,郭药师显然长胖了,在他浑圆多肉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多少当年英武精悍之气,只有两道眉峰高高吊起,一直深入到额鬓之间,显得英俊异常。由于地位的改变,他对下属的态度变得相当严厉,有时剑眉一挑,眉端的两块肉皱拢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会把那人吓得不寒而栗,不知不觉地退后两步。这个表情好像是“新产品”,过去,他却是以宽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对于蔡靖等人,正眼也没去看他们一下,似乎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他的这股桀傲之气,并不因为长官童贯在场,而略有收敛。
但他对童贯本人的态度却是恭敬的,显然要想讨好的,这与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形成明显的对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协调。宇文虚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贯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见他欢天喜地,满心高兴,根本没有感觉到那种对比。心里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举,无事生非。
然后是大队人马开进燕山城。郭药师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童贯,下了马又亲自搀扶童贯进入富丽堂皇的同知府,大摆筵席为宣抚使接风。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谈笑风生,完全是主人的派头儿,即使在礼貌上也把他的顶头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搁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机会,才得凑上去插一、二句话,有时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郭药师插断了,还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咙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转运使吕颐浩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捞到,只好喝闷酒。好在童贯的心目中也只有这个郭药师,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他们的存在,他们说了什么,想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
这一夜,童贯睡得好甜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完全放下了。临睡前,他与宇文虚中说了一句:
“俺早说郭药师孺子可教,看他这等恭顺,安有他意?看来马子充好大喜功,所报之事,未必是实。俺如听了他的话,遽尔动手,岂不是自己坏了长城?”
这一句严厉地谴责马扩的话,有一半是对宇文虚中的警告,因为看见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说什么了。
宇文虚中的喉咙的确又痒上来了。他精于冰鉴之术,看得郭药师鹰视狼顾,两睛白多于黑,闪烁不定,更兼脑后见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个胸有府席、居心叵耐的生相。根据相法,凡是长着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虚中还注意到宴会进行中,郭药师一再对手下人示意,不让蔡靖与宣抚司里的人接近,最后辞别时,他自己扭住蔡靖,刚寒暄了两句,就有人上来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贯歇脚的行馆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还有文章,此其二。这两点意见还没说出口,就被童贯的“自坏长城”冲走了。
其实不仅宇文虚中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就是他的同僚、常因酗饮过度误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贯责备的孙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药师种种反常的行为,特别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骄倨和过分的谦恭中间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孙渥是宣抚使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鲸吞驴饮,一醉往往几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乱语,不知嚼什么舌头。有时忽然清醒了,却每能提出独特的见解,为众人所不及。有时说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里,抉人心肺,连马扩也非常欣赏他。他得意洋洋地在司里宣言:
“俺在宣抚司里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马子充,半个是宇文阁学……”
“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就是为俺打酒送菜的小僮儿,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个。”
这句话是冲着宇文虚中说的,显然开罪了他。不过司里二三十名同僚,连半个知己都挨不着,他总算捞上了半个,也可以满足了。一般人对酒鬼说的话,都不太认真对待,宇文虚中也是如此,他对孙渥采取宽容的态度,有时也要和和他的调,以便从他口中勾引出一句两句非常警策的话。
当夜他就和孙渥谈开了,谈到郭药师的谦恭出人意料,也小声地谈到童贯表面上的自满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不安。说到后来,孙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
“宣抚幸好是送来二十万两匹银绢,才买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万银绢,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几百万银绢与他,郭药师想必要到太原府来迎驾了,也省得宣抚心里老是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