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淌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划,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小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
他们风光了还不到半年。事情闹得过头了,就会发生反响。李邦彦、白时中早已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与蔡攸结盟作战。蔡攸本来是王黼的死党,与父亲、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来的政敌,王黼的死对头李邦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里有的是一本私账,只消选择其中几条,揭发蔡、韩奸隐,就绰乎有馀。不久,圣旨下来,蔡絛褫去侍读之职,毁赐出身诰,韩侣黄州安置。连带蔡京也坐不牢首辅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谢事,他恋栈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气地派童贯、蔡攸两人径往他的府第去取“谢事表”。谢事表就是辞职书,顾名思义,辞职本该自愿,事实上却多出于强迫。童、蔡两人奉派来取谢事表,蔡京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监斩官一样,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泪纵横地诉苦道:
“某当国不过数月,不意官家遽令谢事,此必有人进谗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作相数年,必能致天下于太平,此事惟有拜托内相。”
“大难,大难!”童贯故意刁难,摇头道:“此时圣意难回,在下也无能为力。公相如此高龄,在家颐养数年也罢,到了那时,再作进取之计如何?”。
“颐养”就是致仕的同义语,这个词儿,在蔡京听来,好像毒蛇钻心一样,他不禁要为自己辩护:
“京如此衰老,本该上表谢事,所以迟迟不忍乞身者,无非因官家深恩厚赐,尚待图报于涓滴,耿耿此心,当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择言,童贯在一旁听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童贯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显,朝廷已内定封他为广阳郡王,“公”他一“公”,也无不可,虽然他在东京人的称谓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亲儿子,即使宦海多变,今天荣枯判然,他们的父子关系却是不容改变的,老子竟然“公”起儿子来,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那就怪不得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奇怪称谓的从官侍姬多人,也莫不暗暗匿笑起来,只不过他们还有点顾忌,不敢像童贯这样笑得放肆,笑得不留余地罢了。
蔡京、王黼早已势成水火,两个不断火并,如今两败俱伤,一齐下台。以浪子出名的李邦彦渔翁得利,这一次才真正当上了首辅。他踌躇满志,得意非凡。童贯再次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后,在前线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倒是在逼蔡京上谢表一举中立了不朽之功。为了酬庸报功,李邦彦特饬“宣和库式贡司”拨出二十万两匹银绢相赠。二十万两匹毕竟不是小数,手面阔绰的童贯对于这笔意料不到的财香也得好好地考虑它的用途。
到手之初,他就在心里决定,把这笔人情转送给郭药师,以取得他的好感。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官场就是权术和阴谋的大本营(再加上一个实力地位,它的涵义就更完整了)。人们要是不能在这些方面玩出一个名堂来,就很难在官场上混日子。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大人物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们中间也有工拙短长之分。蔡京原是这个权贵集团的祖师爷,但几年来连连失手,先后被他的第二代花木瓜王黼、第三代浪子李邦彦击败。童贯摔倒了又爬起来,居然能够从精明的李邦彦手里掏出二十万两匹,那当然是不简单的,但他又不得不乖乖地把这笔重礼转送给郭药师。郭药师欣然笑纳童贯送来的礼,还准备着更重的礼去送人。看来这个从残辽投降过来的后生小子步他干老子的后尘,正在玩弄更大的阴谋以博取更大的实力地位。他们各显神通,的确表演得有声有色。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这一位自以为十分高明,却受到他们共同愚弄的宣和天子正是这批逐鹿者在一定阶段中争相追逐的目标。只有郭药师心怀大志,他追逐的目标还要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