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贵族三十三洞天的最高层就是官家本人居住的皇宫。刘锜回到东京的第二天就上第一洞天面圣复命。
那天官家特别忙碌,他手里有三件大事正待自己动手处理,处理的前景并不太顺利,心里感到烦懑。由此可以推想到管领三十三洞天的神仙们也并非一直住在洞天福地中纳福,永远无挂无碍、永无烦恼的。
前些日子,他随手画了一幅《鸂鶒戏水图》,准备赐给乔贵妃,不料她有意泄露天机,到处张扬说:画中的一对鸂鶒指的就是官家和她。这样的宣扬照例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只能成为一场风波的导火线。她也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却偏要如此做,可见神仙有时也不免要自寻烦恼。风波果然扩大了,最后只好由他自己出来善其后。其实他画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明确的隐射,乔贵妃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鸳侣,现在既成问题,处理起来倒感到非常棘手,画已经裱好,要收回诺言,不再给她,这未免使她过于难堪了。托词技术上还有缺点,把它毁掉,这倒是干脆、彻底的办法,无奈他珍惜自己的作品,好好一幅画,把它毁掉了,岂不可惜!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画面上多添几对鸳鸯,使它具有更广泛的象征意义,大家看了,皆大欢喜,那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可惜这样做的结果要破坏这幅画的全局结构,再加上它已经裱好,要加添上去,也不容易。
他把画张挂在壁上,自己欣赏了半天,没个摆布处。这是第一件大事。
前天,他去参观了即将竣功的“艮岳”。这座皇家园林,已经造了三、四年,化去他不少心血。总管艮岳工程又兼着“应奉局”差使的朱勔特别引导他去参观了一块高达四、五丈,生有千百个玲珑剔透的洞窍的太湖石,乘机要求宸翰品题数字。这个朱勔的心肝也像这块太湖石生成千百个玲珑剔透的洞窍。他说这样的神石,几百年也难得一逢,倘非圣朝郅治,这稀世之宝,怎会现迹人间,供为御玩?当时龙颜大悦,当场索笔挥毫,题了“庆云万态之石”六个大宇。后来又去看了两裸矫夭不凡的桧树。他回宫来忽然想到,那左边的一棵桧树,亭亭高标,遮云蔽石,正好像征大宋朝灭辽取燕、威振八纮的雄姿,右边一棵长得比较低矮些,逸枝旁斜,却也有一副偃蹇傲桀的姿态,正好像征辽朝灭亡,天祚帝不得不匐伏在御座前俯首乞降的样子。这两棵桧树都迎合了自己的意思——实际上是朱勔的讨好的想法迎合了他的好大喜功的心理,因而补题了“朝日升龙之桧”和“卧云伏龙之桧”两块字额,使内监送去给朱勔制下玉牌来挂上。这样做了,他心内犹感不足,想要御制一篇《神石赋》、一篇《双桧赋》以志其盛。无奈他笔底窘枯、辞藻贫乏,构思了一个晚上,只写得开头的几联,再也继续不下去,又放不下手,这又是大费脑筋的事情。
这是第二件大事。
元旦朝贺之际,他蓦然想起伐辽之役已经公开,需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告庙大典”,把这件喜讯上告安置在太庙中的圣祖神宗之灵。想当年在涿州战败后,太宗皇帝背上中了辽兵追骑的流矢,回京后晏了驾,真宗皇帝澶渊之盟,被辽人勒索去三十万两匹银帛的岁币,仁宗皇帝时又增加二十万两匹,先帝神宗皇帝时,辽人又来聒噪,割地数百里。银、绢、土地,都是小事一段,却不无有损皇家的体面。今天大张挞伐,好让受到屈辱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气了。
同时,他还想让目前逗留在京师的金朝的使节遏鲁、大迪乌两人一起参加大典,一来使他们亲眼看到朝廷联金伐辽、敌忾同仇的决心,二来又可使他们震慑于我朝的朝仪威肃、卤簿隆盛,足以折远人之心。
官家虽然是个富于想象力的艺术家,这两条肯定又是受了别人的暗示、启发,算作自己的发明创造。这个发明,使他十分高兴。大典已定在元宵正节那天举行,他特派兄弟大宗正燕王赵似主持一应筹备工作。既然是自己的发明创造,他对这项工作十分关心,亲自过问筹备经过,连一些小小的节目也不肯随便放过。刚才在苦思作赋、欣赏绘画之余,忽然又想到了有关大典的什么阙失之处,忙派了内监去召燕王,有所垂询指示。
这是第三件大事。
燕王尚未召到,恰巧此时刘锜进宫来了。虽然官家的主要注意力已被告庙大典所吸引,却仍然认为召见刘锜是重要的,不等燕王来到,就立刻宣旨传见刘锜。
刘锜用了像平常一样从容不迫的态度,奏对他去渭州传旨的经过以及与马政在归途中谋面、彼此会商、研究的结果。
“种师道愿遵旨北行,都是卿周旋之功,”官家听了奏对,频频颔首,“卿此行可谓劳苦功高。”
事情已经隔开一个多月,在此期间,日理万机的官家又不知办好了或者办坏了多少件大事,诸如作画、吟赋、题石、咏桧等等,因此把刘锜赍去要种师道参加太乐会议的原诏和马政赍去要种师道立刻出师雄州的诏旨,混为一淡了。刘锜听出这点,要想把这个重要的区别辨明一下。可是官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卿办得甚好,”官家连声道,“朕早与王黼说过,种师道之事,只有着刘锜去才能办得妥当。怎奈他们不听,白白耽误了两年,岂不可惜!”
“微臣离渭州之日,种师道已表示遵旨前往太原,”刘锜抓住机会,立刻奏明,“至于出师河北之事,虽已反复阐明,总要等到马政的明白回奏,才能算为定局。种师道的参议赵隆,久在西陲,多立殊勋,此番随同微臣晋京,对辽事尚有陈述,乞官家恩准赐予面奏。”
刘锜晋宫前,赵隆再三请求他向官家提出这个要求,刘锜答应他相机奏请。
官家是聪明人,一听刘锜此奏,就明白背后还可能有文章,伐辽之议已决,他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异议,如果赵隆此来要代种师道有所请求,都可斟情满足他。用人之际,总要迁就些,才好把事情办圆。如果赵隆要讲什么扫兴的话,那就叫童贯他们去抵挡一阵,不要节外生枝才好。于是他向刘锜打听了赵隆的经历,顺势说:
“朕也久闻得赵隆的名字,铁山一战,羌人丧胆,功在社稷。卿既代他奏请赐对,可饬他先去经抚房与王黼、童贯说了,朕再作理会。”
官家看到刘锜还想陈述什么,就立刻用一种非常体恤的语气截断他道:
“卿鞍马劳顿,征尘未洗,可谓王事鞅掌。朕特赏假一旬,资卿休沐。元宵日朕有事太庙,这指挥卤簿之事,前日已委了姚友仲,不再烦卿了,卿可回家去好生休息。”
刘锜正待退出时,官家忽然想到刘锜此番汗马功高,必得好好酬庸才是。他忽然想出一个奇妙的主意,笑嘻嘻地说:
“元宵节热闹非凡,卿可陪赵隆在丰乐楼订个阁子,凭窗俯瞰,让他见识见识辇毂繁华,銮仪盛容。晚上卿夫妇就陪他在丰乐楼赏灯,得便把马扩邀来叙旧,却不是一举数得之计。”官家也明白东京的市情,知道时至今日再去丰乐楼订个阁子,绝非容易办到的了,于是回头吩咐张迪道,“这订阁之事,你去办一办!”
“嗻!奴婢听旨,”张迪好像在膝盖上装着弹簧,一下就跪在地上,干脆地回答,但在他脸上却流露出为难的表情。
“难道订个阁子,还有什么难办之处?”
“嗻!”这一声回答得更加响亮,表示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张迪,官家的这条忠实走狗,蹈汤赴火,也要去竭力办到。
“传旨高俅,叫他让出一间阁子来与刘锜使用!”官家在这些地方偏偏耳目甚长,见闻真切,“就说是朕的旨意,谅他也不敢违抗。”
“嗻!”这一声拖得特别长,表示圣鉴甚明,奴才这才真正有把握办好这件差使了。
刘锜退出殿门时,看见大宗正燕王赵似已经朝服端正,环珮铿锵地肃立在殿阶之外等候官家传见。
燕王打听得在内里陛见的是他向来熟悉、喜欢,又有了两个月没见面的刘锜,心里十分高兴。他们一见面,还来不及打个招呼,寒暄两句,燕王先就伸出两手的食指,权充鼓槌,作出一个击鼓的动作,嘴里还啧啧有声地打出它的节拍。这样一个纯粹的艺术性的活动与此时此地在金銮殿下等候陛见的十足庄严的气氛显得十分不协调,但这却是燕王一贯特殊的作风。
原来燕王在东京梨园界中夙有“鼓王”之称。他的这个“鼓王”的名声仅次于教坊使袁绚的“笛王”,而其实际价值远远超过有名无实的“燕王”。连官家本人也曾有过“朕这个兄弟,封他燕王是虚。燕山一路,至今尚待收复,哪有封邑可以给他?倒是封他为鼓王,才是名实相符”的褒语。他此刻表演的一个新的击鼓点子,就是在等候侍见的片刻中揣摩出来的,还没有就正于乐人和教坊,却先遇见刘锜。他相信这个崭新设计一定可以从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刘锜身上取得共鸣。在达到一定造诣的艺人中间,只肯在彼此深知的内行人面前露一手儿。
他俩相视一笑,擦肩而过,里面的内监已经一叠连声地传呼,“传赵似入内!”内监们打起珠帘,让他小心低头,照料着幞头两边的长翅,颤巍巍地进殿。
刘锜出得官门,一骑飞奔陈桥门外的都亭驿。都亭驿已经明旨改称班荆馆,但在人们的口语上,还保持着容易记忆的老名称。他早已打听清楚,马扩入都以来就和赵良嗣两个担任接伴使,伴着金朝的国信使副一块住宿在这里。但他去得不是时候,接伴使副和国信使副没有一个留在馆内。这几天他们几位可真忙坏了!据留下来的驿丞告诉刘锜说:今天接伴使副伴同国信使副去赴谭太尉的私宴,明、后天政事堂都有会议,十四晚使副们要斋戒薰沐和宰执大臣们一起在斋宫中住宿一宵,以便参加元宵日的告庙大典。那天晚上赴王太宰的公宴,再到宣德门外赏灯。
驿丞介绍的是东京城里人人知道的节目单,虽然如此,他还是乐于在这位尊贵的客人面前复述一遍,用以娱乐他自己和对方。他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绍着,一面却在打量刘锜,心里想道:“这位贵官莫非是流放到琼崖儋耳岛,刚刚赐环回来的不成?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他还特向俺打听!”
刘锜留下了名刺和写给马扩的字条。驿丞接受了它,却不保证什么时候可以送给他。“副使可忙着呢!”他把名刺和字条往怀里一塞,“还论不定他有没有工夫看?”
看来,这两天金朝的国信使副已成为东京城里最红的人儿,连带接伴的赵良嗣和马扩也变成红人,连带这一位伺候他们的驿丞也抬高了身价。刘锜向来吃香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头衔,在此时此地,也变得黯然失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