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警察总队的中尉特拉格坐在了佩里·梅森的床边,身体压得弹簧床咯咯直响。梅森被吵得睁开了眼睛。
“你好!”梅森说,“到这儿来干什么?”
特拉格对他笑了笑说:“信不信由你,我在休假。”
“要我选择一下吗?”梅森问道,声音显得有点虚弱。
“选择什么?”
“我相信你呢还是不信?”
特拉格哈哈大笑着说:“梅森,这还的确是真事儿。我姐夫是这儿的行政司法长官。我钓鱼去了,回来半路上到我姐姐家给她送几条鲑鱼——正好来电话讲了中毒的事儿。我姐夫萨姆·格列高里想让我来参与处理。我一口回绝了他,我手上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不想再找麻烦。但他说受害者是我的老乡佩里·梅森和秘书德拉,你肯定能想像得出我的反应。这么重要的案子,我可不想错过。”
梅森的眼睑微微颤动着,他想笑一笑,可笑不出来。他说:“我有点儿头晕眼花,他们给我进行皮下注射了,跟我说实话,特拉格,你是活生生的,还是因为我药物反应做恶梦我才见到你?”
“我想你是在做恶梦。”
“我也这么想。这就对了。”
“这次你怎么成了受害者?”
“不堪回首啊。”
“哦,你一直处在危险当中,从来都是你为罪犯辩护,现在可以体验一下受害人的感觉。”
梅森提了提神:“不能说为罪犯辩护,”他有点儿恼火地说,“我从不为罪犯辩护,我只是要求正义能得到伸张。”
“当然是利用所有技术性手段了。”特拉格说。
梅森说话的声音有点儿不清楚就好像说梦话一样,可他一点儿都不颠三倒四,他说:“为什么不呢?法律都是技术性的,严格按字面来解释的,任何人制定的规则都是技术性的。你确定一个界限,区分开什么行为是合乎规定的,什么行为是被禁止的,那么你总会遇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案子。中尉,还有……我请你记住只有陪审团认定我的客户有罪,他才是罪犯,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客户被定罪……以为我打了针就……药劲儿就快过去了。”
特拉格好奇地说:“下面你该说给你往糖里下毒药的那个人也应当受法律保护了?”
“为什么不呢?”
“你一点儿都不恨他?”
“我不会因为恨一个人连正当的法律程序都不顾。正当的法律程序是我对付不公平审判的惟一手段。对我来说,它就意味着政府,意味着法律和秩序。该死,特拉格,我说的你懂吗?”
“当然懂。”
“我的头脑很清楚,”梅森说,“可我的头有点儿僵硬,你帮我理清了思路,可经这张嘴说出来就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不过,我感觉越来越好了。德拉怎么样了?”
“她不错。”
“几点了?——”
“大概是午夜。”
“班宁·克拉克在哪儿?他怎么样?”
“没人知道。他不在这儿。现在咱们把这个有关道德的问题说完。能不能捐弃个人恩怨,为我姐夫抓住的那个下毒的人辩护?”
“为什么不呢?”
“即使在你认为那个人有罪的情况下吗?”
梅森有点儿疲倦地说:“法律保证每个人都有得到陪审团审判的权力,特拉格。如果因为我认为某个人有罪就拒绝为他辩护,那就是佩里·梅森对他的审判,而不是陪审团对他的审判。当然,被告也不会让我为他做代理。为什么你说毒药下在糖里?这只是猜一猜而已吗?”
“不,我们在糖罐里发现了白色的砒霜。”
“糖里都掺着毒药吗?”
“不。很明显有人把毒药撒在了糖上面。看起来他似乎来不及搅拌,只是把毒药放在上面就算了。”
梅森在床上勉强地坐了起来。他清醒多了,话说得也清楚了:“你看,特拉格,这不对。”
“什么不对?”
“糖。”
“糖怎么了?”
“德拉·斯特里特和我恰好都在茶里加了糖。班宁·克拉克也加了糖。克拉克已吃完了饭,他要和我们一起喝杯茶,管家先给他上的茶,之后,内尔·西姆斯自己也倒了一杯,我清楚地记得她往茶里加了两满匙糖。然后,大家都喝了几杯,至少德拉、班宁和我添了几次茶,如果砒霜只是放在糖罐里面的糖上面,没和糖混在一起,我真怀疑你们能从用剩下的糖里发现多少毒药。”
“哦,的确,我们……”特拉格突然停住了话。他一抬头,笑道,“快进来,萨姆。快见见这个经常惹我生气的人。萨姆,这位是佩里·梅森,著名律师,好几次打乱我行动计划的那个人。”
萨姆·格列高里体格粗壮,精力充沛,笑起来很和善,目光却透着坚毅。他走进房间同佩里·梅森握了握手,“我一直都想认识你。”他诚恳地说。
“可千万别说你也对他的案子感兴趣,”特拉格说,“他一讲起来可没完呀。”
“不会,”格列高里说,“我只是出于亲属关系才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我一直想见见能使中尉恼羞成怒、而且弄得他团团转的人是什么样。”
“哎,”特拉格说,“我早就知道不该自找麻烦说这些。”
“管家说了什么?”梅森问,“她也中毒了吗?”
“到目前为止,管家一句话也没说,”特拉格说,“我也不知道她中毒没有,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找到她,她女儿当然是跑出去结婚了,我猜她妈妈给她女儿打长途电话来阻止这桩婚事。布雷迪森太太和她儿子吉姆显然是跟一个叫莫夫盖特的律师走的。他们在某个地方开会,肯定是害怕你会在这儿的墙上装个窃听器什么的。”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梅森问。
“一个小时多一点。幸运的是有个护士,她把手头儿上医治砒霜中毒的解毒药都用上了。你中毒的症状一出现,她就用药把毒素控制住了,并且使它排出体外。她真了不起,只有一点我不太满意,她没有马上通知我们。她先为你做了点儿医疗处置,再打电话给医生,然后却没有报案,因为她想先听一下医生的诊断。这也无可厚非,但得到医生的处方后,她又忙着治疗,或者说她说是这样。我认为是她把医生藏在了某个地方一直到早上,那时我们才能盘问他。在电话上也一直找不到医生,他向中心机构报告说他出诊去了,而他们则认定他是到这儿来了。”
特拉格对梅森笑着说:“这个女人很忠诚。如果她真是拖延着让大夫逃跑的话,我真不会责备她。可这事儿让萨姆气得要发疯了。我想,如果医生在的话,萨姆本可以审问他一个小时了。职业妇女对她的老板的确是忠诚。比方说德拉·斯特里特吧,她已经把做你的秘书当做她一生的工作,上帝知道她得对付多少事儿。我想就凭你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气,也并不太好相处。我一直觉得是出于对你个人的忠诚,她才干这么长时间,但这会儿我明白她是多么有事业心。”
梅森点点头说:“这是一种更崇高更美好的东西,她们都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嘿,等等!如果我们是因为得到及进治疗才活过来,那么班宁·克拉克和管家会怎么样了呢?他们茶里的糖也不少啊!”
格列高里说:“这也是我们担心的事,我们正竭尽全力找他们。克拉克和鲍尔斯肯定开着老爷车跑了,我们已经把车的样子通过广播讲了出去,不久就会找到它的。”
突然,一个人在门边一露头儿说:“长官,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什么事儿?”格列高里问道。
“西姆斯太太回来了。”
“她病了吗?”
“她挺好。我没跟她讲中毒的事儿,她正要回房间准备睡觉呢。”
“去带她过来,”格列高里说,移动了一下灯,这样梅森的脸就淹没在黑暗里。他接着说,“我想问她几个问题。”
格列高里笑道:“她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好人。听说班宁·克拉克1942年1月妻子死后就叫她过来了。那一阵儿她正在莫哈维开餐馆呢,但他出大价钱让她过来管房子。他恨这幢房子,也许有什么原因吧。他的妻子曾在这儿玩乐,打桥牌,深夜还要大吃大喝。那些探矿人狂欢作乐,可一停下来他们还是要到沙漠里生活,住在露天。这可是完全不一样,同……”
门开了。西姆斯太太没精打采地说:“你找我?老天,能不能不提问题让人好好睡一觉?我以为你会搜遍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个角落,然后……”
“有新情况,”格列高里打断了她的话,“你今晚在厨房做了顿晚餐,是吗?”
“哦,如果这对你有价值的话,晚餐是我做的。我对克拉克先生说不能在厨房招待一位著名的律师,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这儿,坚持要在厨房接待。老天爷作证那是个很大的厨房,有一张桌子,还……”
“就餐时你还上茶了?”
“是的,你不能只把咖啡端出来,无论……”
“你自己也喝了茶?”
“是的,如果你对这也怀疑,我……”
“你在你的茶里也加了糖,是吗?”
“我当然加了糖,这么说来……”
“你是从桌上的糖罐取的糖,是吗?”
“是的,我刚改掉把糖罐碰到地上的毛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改掉的,但是……”
“你一点儿都没觉得不舒服?”
“是因为茶,还是糖,还是因为你的问题?”
“不要耍贫嘴,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佩里·梅森和他的秘书都中毒了。”
西姆斯太太说:“我想这是逼供吧?”
“我们只是向你提问题而已。”
“那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大堆废话?为什么不问你们想要知道的事?”
“我们说的是事实,梅森和他的秘书中毒了。”
一旦信以为真了,她倒是有点儿坐不住了,说:“咦!咦!他们死了吗?”
“没有。幸好当班的护士处置得很好,给他们吃了解毒药,他们现在很好。但问题是从糖罐里发现大量的砒霜和糖混在一起。”
“哎,天哪!今晚是我从糖罐里取的糖啊!”
“你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当然没有。”
“你能肯定糖是从同一个糖罐里取出来的吗?那个白色顶部有圆扭的糖罐?”
“能,桌子上只有一个糖罐,就是我放在厨房的那个。”
“你把它搁哪儿了!”
“在配餐室架子的底层上。”
“其他人有可能去那儿吗?”
“当然可能,比方说,克拉克先生就从那个罐里取糖,他怎么样了?”
“我们不知道,找不到他。”
“你是说他失踪了?”
“是的。”
格列高里说:“詹姆斯太太,我想你该意识到这是你做的食物第二次被下毒,你的处境可不太妙啊。”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应该把你做过的事无一遗漏地跟我们讲一下。”
“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可能很重要。”
“哦,如果对你有用的话,我就说,我女儿跟那个矿产推销商海沃德·斯莫尔跑了,他们要到拉斯维加斯结婚,哦,杰里驻扎在亚利桑那州金曼城附近的军营里,他把多莉娜的名字留给了个开台球厅的人,他说,多莉娜来电话这个人可以给他传话。军营的小伙子们常去那儿,我给那家台球厅去了个电话,恰好杰里就在那儿。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我还说多莉娜是个好女孩,可是那个狡猾的矿产推销商满嘴的甜言蜜语,他又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杰里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
“你要他做什么了?”
“没有,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他有种,他得想点儿办法。”
“你一直都在打电话是吗?”
“是的。好不容易打进去,他们拖了一个小时之后告诉我线路忙又等了两小时,战争的确是让电话忙起来了。”
特拉格笑道:“电话便宜嘛。”
“打电话到亚利桑那的金曼城可不便宜,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干活挣钱吃饭的女人来说。”
特拉格问:“那你怎么解释你从罐里取了糖放进茶里,却没什么反应,可其他两个人吃了同一个罐里的糖却都很快出现了砒霜中毒的症状。”
“我不‘解释’,”内尔·西姆斯厉声说,“你们应该来‘解释’,这是你们的事儿。”
“你不认为你的女儿爱上了海沃德·斯莫尔了吧?”
“他这个人油嘴滑舌,生性狡猾。他一直围着我女儿转,把她带出去很晚才回来,而且一天比一天晚。我不喜欢这样,对我女儿来说他年纪太大了,他总是盯视你,似乎在对你用什么心理战术,像多莉娜这么大的女孩可不需要这个。她需要的是浪漫,他根本不是能给她这种情调的人,而且他还结过婚,他亲口跟我说过,谁都知道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跟多莉娜这么大的女孩在一块儿是不合适的,即使他已经离婚了也不合适。”
“你认为——我是说——你认为他们的关系出格了吗,西姆斯太太?”
西姆斯太太瞪着他们俩严肃地说:“人是好心人,就是说不出好话。我女儿是个好女孩。”
“我明白,可我只是想确切地知道你的意思,当……”
“我说过的话已经表明了我的意思,那种事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我要睡觉去了。”她转身大步走出房间,特拉格关上灯,刚才为了不让西姆斯太太看到床上的梅森,刺眼的灯光一直直接对着他,特拉格说:“梅森,你觉得怎么样?药劲儿又上来了?”
梅森没吱声,呼吸很均匀,闭着眼睛。
“是药物作用,”特拉格说,“他太虚弱了,护士说他没事儿,她把肯沃德大夫留在这儿多好,我们也好问他几个问题。哦,萨姆,或者是她在说谎,或者说她从那个含有砒霜的糖罐里取了糖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她可能没加糖。”
“不对,佩里·梅森说她在茶里加了糖。”
“是这样……我正琢磨一件事儿。”
“是什么?”
“假设她没有从那个罐里取糖而把砒霜加了进去。用汤匙伸进去很容易。拿出来时,在把糖罐的盖子盖上的一瞬间,将毒药倒进去。”
特拉格说:“我也一直这么想。最后那个取糖而没中毒的人是最值得怀疑的。萨姆,我们还是抽支烟吧,这会儿我们可得歇歇了。下一步要审查每一个有嫌疑的人,然后看看我能不能在某个人身上找到砒霜,或者发现这人是从哪买的毒药。”
他们点着香烟,在沉默中抽了几口。萨姆·格列高里伸展开壮实的胳膊,打了个呵欠说:“哦,我要睡觉了,我……”
突然,断续的爆炸声从院子那边传来,声音震动着耳鼓。格列高里连后半句话都吞了下去,转过身,侧身倾听。又是两声爆炸,响声过后的宁静更显得恐怖。
他们头顶上的地板传来走动的声音,先是跑到楼梯,然后向楼下冲去。
通向园子的小楼边门被冲开来,门撞在墙上“砰”的一声。
萨姆·格列高里从枪套里拔出了左轮手枪,手枪用得时间长了磨得有些发亮。他脸色沉重地说:“出事了,声音是从地面东南角传来的?”
“我想是的,”特拉格说,“走。”
他们跑出了房间。格列高里跑在头里,大声叫喊着:“一旦我们……”
他的声音被威尔玛·斯塔勒的尖叫声打断了。
从仙人掌园里又传来两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