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正大光明地去,还是偷偷去?
不知不觉间,居酒屋里的这场奇妙聚会,三人讨论的焦点转为该如何与乌山家接洽。
也许是被这个男人给诱导了。
和繁望着眼前这名记者,看他利落地主导话题,心中暗自苦笑。
他不知道和这名男子合作究竟是对是错,不过,能得到这块陌生土地的信息,并找到目的个同,但利害关系一致的对象,也许算是相当走运。
橘对和繁的疑虑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开口说道:
“我认为你们最好正大光明地前去拜访。佯装对相关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只是为了找寻未婚夫而前去,这样应该可以吧。”
“要不要先打通电话给乌山家呢?”
夏海神色紧张地问道。橘摇了摇头。
“要是先打电话,很可能会吃闭门羹。总之,你假装很担心的样子,说你听说未婚夫人在这里,所以才特地前来,这样对方可能会让你进去。”
“乌山响一现在也在这里吗?”
听完和繁的发问,橘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今天也有人目击响一出现在车站。这样应该可以视为他人就在大宅院里。”
“你打算怎么做?”
夏海战战兢兢地问道。橘嘴角轻扬。
“我会偷偷去。”
“偷偷去?”
“这次我会潜入那座山里。”
“咦。那是私人土地耶?”
“没错。我这样是非法入侵。”
“这样不会有事吧?日后对你的工作会不会有影响?乌山家在这一带不是势力庞大吗?”
“没错。所以我才要这么做。之前我曾多次进入乌山家周边查探。大概猜得出来他们在山中哪些地方进行大规模的工程。再来就只剩确认他们究竟在里头做些什么了。我真的很幸运能遇见你们。放心吧,我自己一人就能潜入,不会轻易被发现。再说,这片山林这么辽阔,而管理的园丁并不多。”
“你对山林很熟悉吗?”
“没错。我好歹也是在山上长大的,也待过登山社,从小便常在山中过夜。”
橘很干脆地点着头,看来颇有自信。和繁心想,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才对,但同时又莫名地心神不宁。
真的不会有事吗?对方也许是神喔。
一想到这里,他自己旋即接了一句“别说傻话了”。
怎么可能嘛。
“那么,明天早上我带你们到乌山家吧。”
这时,和繁感到疑惑。
“乌山家认识你吗?”
“可能吧。至少知道我对他们家很感兴趣。”
橘冷笑道。他是地方新闻的记者,一举一动很可能已经被地方人士掌握。从他的表情推测,他与乌山家的关系并不融洽。
“那么,我们与你的关系,最好别让人知道比较好吧。”
橘一时露出疲惫的笑脸。
“我举个例子吧,假设你们在这附近搭出租车,请司机载你们前往乌山家大门——”
橘缓缓转头向老板点了杯冷酒。和繁也跟着点了一杯。
“根据这一带的习惯,只要有客人上车说要到乌山家去,司机一定会找个地方打电话通报。”
“意思是……?”
“向乌山家确认是否和这名乘客有约,可不可以载这位乘客前往。”
橘冷冷地说道。和繁和夏海闻言,一时无语。
“这么彻底啊。”
“没错。我们三人在这里喝酒的事,早晚一定也会有人向乌山家通报。”
“怎么会!”
夏海反射性地往店内环视。只看到一群穿着工作服喝酒的男子,以及一名像是开业老板的男子在自饮自酌。怎么看都不像会对他们三人感兴趣。
“真有这种事?”
“不知道谁会去通风报信。不过,这个情报一定会传到乌山家。至少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望着橘平静的表情,令和繁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因为他想象得到,之前橘为了采访乌山家,忍受了多少辛酸。
这里不是东京。这里是乌山家统治的土地。
“你心里想,这下事情麻烦了,对吧?”
橘脸上浮现率真而又骇人的笑意。
“坦白说,我确实是这么想没错。”
和繁坦率地点了点头。夏海脸色苍白,望着他们两人。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们正要一脚踩进这是非之地。不,应该说你们已经一脚踩进来了。”
橘语带不屑地说道,这时两人的冷酒正好送来。
两人反射性地沉默,踌躇地望向眼前的酒,接着就像事先讲好似的,同时将酒送入口中蓦地,感到有一道强烈的阳光射进脑中。
和繁满是汗水的脸庞眨了眨眼,猛然回过神来。
他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上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抬头一看,从杉木丛中透射而下的阳光炫亮刺眼,全身被浓浓的青草气味包覆。穿着一袭酒红色套装的夏海走在前方。
我现在正前往乌山家。
和繁至今仍然无法置信。
“真厉害,围墙还没走完呢。橘先生,这里的坡道这么长,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夏海频频拭汗,赞叹的同时,不忘发发牢骚。
和繁今天早上悄悄打电话给纪伊日报。试着确认报社内是否真有橘这号人物。他打电话到报社,佯装成过路客,说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橘曾亲切地告诉他路怎么走。他以此清楚地确认了橘的存在,身高和体态也都无误,这才相信确实有这名记者。不过,和繁倒是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沮丧。换言之,橘所说的乌山家也确实存在。
数分钟后,橘公然将车子停在饭店前,车子前座放有登山用的装备。看来,他是真的想入山。
今天也是晴空万里的日子。耀眼的阳光照亮世上的每一寸角落。
和繁驾着租来的车,跟在橘的车后。
“前面只有一条路。”
前方出现一座蓊郁的杉树林,橘指着当中的坡道,驱车向前。他可能是要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停车吧。有块广告牌写着“前方为私人道路,未经许可,严禁车辆进入”,和繁等人看到后,也开始找地方停车,下车改用步行。
草木浓密的山峦巍然耸立,震慑这两名新来乍到的外地人;一见此景,对于这种地方会有怪异建筑的传言,只会认为是谣传。
夏海活力十足地率先登上坡道。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和繁脑中茫然想着此事。
不过,和繁觉得她的表情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太对劲。其实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和繁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说微微有距离感。他心中细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是从看过那具尸体后才开始。如果说是因为亲眼目睹而造成心灵的创伤,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为何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呢?
他一面爬坡,一面思索为何自己会感到如此焦躁。
夏海的套装背后微微渗汗。像她这种模样清爽的女人,没想到也会流汗。
和繁对此啧啧称奇,同时暗自思忖着此事。
虚假。
蓦地,这句话从脑中掠过。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心中大喊。
没错。之所以会焦躁,是因为我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感到虚假。传统的土地、传统的名门望族。现今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东西的存在,谁会相信?总觉得这一切全是虚假。但却又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而自己正被引往其中。他非出于本愿,而是因为某处有个巨大的意图,引导着他前往,这令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乌山家。它就是这个意图的核心是吗?
当他心中模糊的想法正要逐渐成形时,前方感受到异样的气息。
他抬头一看,发现夏海已停下脚步,呆立原地。
一扇巨大的门矗立在前方景致的深处,有股慑人的气势。
漆黑的大门,肯定是年代久远的古物。那沉甸甸的重量感,想必是岁月的重量经年累月所形成。
夏海怯生生地转头望着和繁。就像双脚被定住似的。
其实和繁发现自己也像全身结冻般,无法前进。
邪恶。一股强大的邪恶之气。根本就无法迈步走进里头。和繁开始拼命找着往回走的借口。
这时,大门突然开启。一道像烟霭般的物体矗立门前,令四周的景致扭曲歪斜。这种石板地上怎么会冒烟?
当他如此思索时,大门一阵摇晃。是地震吗?
黑色大门逐渐膨胀,就像被撕裂般,在空中爆裂。
那是一大群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朝这里飞了过来。
“哇!”
和繁反射性地准备拔腿就跑,但却动弹不得,只能举起手护住头部。
天空仿佛因为那成群飞舞的黑色团块而瞬间变暗。许多凶猛的东西令空气震动,飘降而来,令和繁全身紧绷。
我会被啄!
他全身感觉到被尖利的鸟喙猛啄的痛楚,甚至出现鲜血狂喷的错觉。
“啊,是乌山响一耶。”
听见夏海那憨傻的声音,和繁心急如焚。
傻瓜,还在那里慢吞吞的!快逃啊!
和繁抬起头,正想如此大喊时,竟发现在明亮的晴空下,有名男子从门内走出。咦?那群乌鸦呢?
他弄不清发生了何事。心脏扑通直跳,全身冷汗直流。和繁脑中一片混乱,双手护着头,东张西望。
宁静的山中,远处传来柔和的鸟啭,树丛间洒落耀眼阳光。
是幻觉吗?怎么可能。有如此强烈的幻觉吗?我确实看到一大群乌鸦朝我飞来啊。
两人静止不动。只能静静望着那名面无表情的男子快步朝他们走来。
这个男人的五官好鲜明啊。
和繁一时看得出神。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习惯别人注视的目光。
对了。之所以觉得像是在看一名艺人或是名人,与其说是因为他散发的灵气,不如说是因为他鲜明的五官。与周遭相比,他看起来特别显眼。
不过,说到这名男子的轮廓,就像用黑线描边般清楚。只要摆出他这个人,周遭风景的意义将为之骤变。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不,总觉得他不像人。并非不像日本人,而是不像人。
“请问到寒舍有何贵干?”
来到距离五公尺处,男子停下脚步,笑脸迎人地问道。
“请问……”
夏海吃了一惊。她做梦也没想到乌山响一本人会突然出现。
“您为什么知道我们会来?”
夏海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在说明前来的目的前,先提出疑问。
响一微微应了声“哦”,莞尔一笑。
“有人告诉我,说有外人沿着我家前面的坡道往上走。从坡道的入口处开始,全部是我家的私人土地,所以会走上山坡的,都是要到我家来的人。”
和繁暗暗心惊。昨晚橘说的话在脑中重现。
不知道是谁向乌山响一通报。但这个情报肯定是传进乌山家了。
和繁凝望这名站在他面前、面带微笑的男子。
橘说得没错。换句话说,我们和橘的车子一起驶进这里的事,已被人瞧见了。和繁心中一阵冰凉,但还是静静注视着响一。
明明长得如此俊美,但为何感觉如此怪异。
之前被恐惧和混乱占据的内心,有一股好奇开始窜升。
“啊,抱歉,忘了跟您问候一声。敝姓久野,来自东京。我们是来找黑濑淳的。”
夏海突然想起原本的目的,急忙如此说道。
“黑濑淳?”
响一露出意外的神情,望着夏海。
“我是黑濑淳的未婚妻。他上个月突然下落不明。”
响一还是一脸意外的神情,倏然朝和繁瞄了一眼。这时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就在他以宛如会贯穿一切的双眼望向和繁的瞬间,脸上突然绽放光彩。
咦?
和繁忍不住转头望向身后。他以为有响一认识的人从自己背后走来。夏海似乎也这么认为,同样回身而望。但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请问您是?”
和繁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响一在朝他发问,急忙开口回答:
“您好,突然冒昧前来打扰,真的很对不起。敝姓星野,是黑濑淳的朋友。我和他从大学时代便认识了。”
和繁如此回答的同时,心中感到纳闷,刚才响一流露的欢喜之色是怎么回事?“这样啊。”
响一脸上还是泛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开始转身往回走。
“啊,请等一下。”
夏海以为他们吃了闭门羹,发出央求的叫声。
响一转头望了她一眼,浅浅一笑。
“有话进屋里再谈吧。这里很热,而且爬完这条坡道应该很累吧?”
森林内很早便已开始洋溢着蓊郁的山林风情。
不时会有夏日耀眼阳光如同闪光般划过,但也只有那一瞬间会意识到夏天的存在,紧接着下一刻,又再度被沉闷的寂静包围。
一名年轻男子独自平静地走在不像人径的山中小路上。他的走路方式乍看显得缓慢而没有办气,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他是为了长时间步行,而以最不消耗体力的方式登山。虽然行囊轻便,一身轻装,但吸汗的长袖衣服、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惯用的手套、脚下的尼龙防泥鞋套,以及最基本的装备,全部一应俱全。从这点看得出来,他相当惯于在山中行走。
这座山管理得相当完善。想必有优秀的管理员,多年来一直在山中巡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一旦人们采伐、育林,将手伸进山中,要再加以维护便得花不少工夫。
这不是财政方面的问题。之前之所以能管理得如此完善,是因为长期以来有某样事物的存住,压抑着人们贪婪的心。例如信仰、传统,或是强烈的恐惧。
橘一脚跨出,踩在岩石上,暂时歇口气。他以毛巾擦拭脖子和两鬓的汗水,摊开影印的地图。当中有个涂成红色的区域。
橘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看着太阳的方向,确认自己现在的位置。
他已用最短距离登上这里。之前一路沿着溪谷而行,轻松愉快,似接下来就棘手多了。
橘注视着地图。之前他仔细地四处打听,才推算出这块红色的区域便是乌山家施工的地方。
就在山林的最深处——
画了个小小的叉。据说唯有乌山家的主人才见过的“神器”,就在这里。
这似乎是乌山家这个名称的由来,同时也是天神降临传说的起源。他认为那幅有名的乌鸦图,充其量只是为了替传说补强所画的作品罢了。或许是类似神体之类的东西,但它到底是以何物制作,又是何种形状,世人有各种不同的臆测,但一切全是谜。
这几年施工的部分,看起来似乎是围绕着“神器”在进行。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在建造神殿?还是为了避税,而打算成立宗教法人?然而,运往山中的物资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让人猜不透他们究竟要建造什么。
这是最令橘头疼的问题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注意黑田集团对乌山家的金援,全力投入解开乌山家的谜团中,不过,他与乌山家之间非比寻常的纠葛,不是单纯的利害关系所能解释。但话说回来,他之所以如此执着,当中也有个人因素,这点他并不否认。
总之,我想进入这个红色的区域。希望能亲眼目睹“神器”。
橘下定决心后,朝嘴里塞了一块牛奶糖,再次往斜坡上走去。乍看之下无路可以通行,但对于有多年爬山经验的他来说,可以找出有人走过的路径。
他对超自然的灵异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也很不信邪,但走在这座山中,令他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过去,要是现在下山,恐怕便会来到中世时期的日本。
他明白并非凡事都能用科学来解决,但这种紧缠全身肌肤的不舒服感,他很想有个解释。
从入山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虽然一直假装不知道,但愈往山中走,那份感觉就愈强烈。
真的有人在监视我吗?
他试着冷静地分析。就算某处藏有监视器也不足为奇。现在这个时代,本以为彻底坚守传统的第一级产业,早已在高科技的影响下脱胎换骨。就算是地处传统守旧的地方,乌山家也早已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因此,即使他们在私人土地的管理上引进高科技,也不会令人诧异。
橘停下脚步,朝树上仔细端详。他瞪大双眼,四处探寻有无架设监视器,但他想到现今的光学机械已极为精细小巧,他一个门外汉就算再怎么搜寻也瞧不出端倪,顿时便打消搜寻的念头。既然有人在监视跟踪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前往那个目的地。
得赶在被捕或是被赶离之前,目睹他想看的东西。
橘加快脚步。
沙沙,后方草丛里有东西晃动。
他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回身而望。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周遭复又归于宁静。树丛的枝叶并不茂密,可以清楚看透对面,不可能有人藏身其中。
应该是鸟或是风吧。
橘如此说服自己,开始迈步前行。但紧缠他背后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一点都不像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
再也没有其它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这样的形容了。
宛如置身奇幻电影中的场景。
和繁与夏海被这大宅院的气氛震慑,在走廊上漫步走着。
走廊。好久没走在这么宽敞的走廊上了。如今日本的住宅,这个词几乎已没人在使用了。
和繁低头俯看着这条擦拭得晶亮无比,几乎可以映照出脸蛋的黑色走廊。
一直这样跟着这个男人走好吗?我们来这里的事只有橘知道。要是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就算朋友想找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响一引领他们来到一处像是后来增建的地方。他们走过游廊,望箸一大片竹林。竹林形成的绿影景致秀美,清凉快意。
两人被带进一间充满现代感的房间。与一开始进门时那占色古香的宅院形成强烈对比,和繁忍不住吁了口气。
这是什么气味?
蓦地,他闻到一股甘甜的气味。他频频东张西望。
是芳香剂吗?
屋内不像有开冷气,但却很凉爽。想必这房子打造得相当通风。
传来响一磨咖啡豆的声音,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芳香弥漫整个挑高的房间。这股全身几欲融解的芳香,让和繁此刻才发觉,自己从昨天开始便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望着眼前奢华的美丽庭园,喝着香醇浓郁的咖啡,和繁心中的好奇心不断攀升。
最令他感到好奇的是眼前这名男子。这名传说中的男人,正只身一人坐在他面前,与他对峙。和繁以雀跃的心情注视着响一。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大人物。虽然这世上有人假扮,也有人是被周遭的人拱成大人物,但这个男人却是货真价实。在和繁过去遇过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人感觉如此强烈。
和繁努力寻找适当的语词来形容眼前这名气定神闲的男人。
尽管没有国籍,却十足日本味。虽是男性,却充满中性的韵味。带有野性,但却举止高雅。活力与纤细兼具。然而,这个男人却展现出一股负面的魅力,而不是温暖的阳光魅力。虽同样贵为神明,却是一位战神。宛如天生便同时拥有慈悲与残暴的特质……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响一突然噗哧一笑,望着和繁。
和繁发现喝咖啡的这段时间没人说话,感到心慌意乱。
夏海已完全被响一散发的气息所震慑,就像一名青涩的少女,一味地低头喝着咖啡。之前那好强模样的夏海仿佛从未存在过。
“咦?”
和繁见响一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似的望着对方出神,同时对方也正以锐利的目光观察他。
“你刚才在想什么?”
响一微微趋身向前,望着和繁的双眸。和繁霎时感到一阵晕眩。
“呃……我在想,阿修罗老了之后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或是梅菲斯特在现代复活,可能就像你这样吧。”
和繁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的想法,猛然一惊,涨红了脸。
响一朗声大笑。
“说得好。那是对我最棒的赞美。”
“对不起,冒犯了。”
“请教您一个问题。淳最后被人目击的地方,好像是在这座山中的‘窗帘’拍摄现场。”
夏海就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似的,战战兢兢地朝心情开朗的响一问话。
这时,响一又恢复原本冷酷的表情,像在看一具人偶般地望向夏海。夏海如同挨了一拳,全身缩成一团。
“淳算是你的远亲对吧?”
和繁急忙如此问道,试图化解此刻眼前的尴尬气氛。
“他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响一霍然起身,面向庭园。
“我原本没想到会和他一起共事。他从小就很会画画。”
“哦,淳很会画画?”
和繁感到意外,发出一声惊呼。
“那应该是天性吧。他的设计能力尤为杰出。我小时候也算擅长画画,但还是比不上淳。不过,虽然他这么有天分,但好像一点都不想走艺术这条路。如今久别重逢,他已成了一名干劲十足的生意人,我也接受了这点。总之,他曾经是个工作能力一流的男人。”
“请问一下。”
和繁反射性地问道。
“为何你说‘曾经’?”
刹那间,响一露出惊诧的表情。但他旋即微微苦笑道:
“我那句话没什么含意。因为和他共事,已是过去的事了。”
响一以严肃的表情转头望向夏海。
“一直到这个月中旬为止,他确实常在拍摄现场露面。但之后他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一来,他不是整天待在现场,二来,他常返回东京,所以我并未掌握他的行踪。他失踪的事我也很担心,但可惜帮不上忙。”
“他该不会是在山里遭遇意外,没人发现吧?”
和繁问。响一对此一笑置之。
“我认为没这个可能。不过,我也无法断言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你想到山里找找看吗?”
“我听说,除了制作‘窗帘’那套软件,山里还进行某种工踪,请问究竟是在建造什么呢?”
夏海努力延续双方的交谈。要是此刻被响一否定一切,搜寻淳的线索便将就此中断。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响一以和气却又冰冷的口吻问道。夏海为之一惊。
“算了,大致也猜得出来。”
响一不等夏海回答,便自己接话道:
“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希望你别向外人透露。到时候要是涌来一大批看热闹的观光客,我们可就伤脑筋了。那是我伯父的私人美术馆。”
“私人美术馆?”
夏海与和繁异口同声复诵道。响一颔首。
“是的。我伯父这几年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这项传闻你们应该也已听说。他本人也有这样的自觉,所以这些年来他就像是在疗养般,待在故乡的山林中打造装置艺术。他投入了非比寻常的热情,我也从旁协助。就是这么一回事。”
“哗,真了不起。虽然我这算是一般人的好奇,对您有些失礼,但还真是想一睹为快呢。应该也有很多人想看吧?”
和繁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好奇。
“是啊。有时候我伯父似乎也会请一些熟识的朋友前来欣赏。”
响一别有含意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和繁极力想着该如何接话,但却无话可说。只要响一说他不知道,双方的交谈也就到此为止了。和繁明知如此,但焦急与愤怒夹杂的情绪仍是不断涌上心头。夏海似乎也和他一样,焦急地四处张望,努力思索话题。
响一静静望着他们两人。感觉就像等着看好戏,看他们两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你想看吗?”
响一突然对和繁开口道。
“咦?”
和繁一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频频眨眼。
“我指的是我伯父的私人美术馆。”
“咦?想啊,当然想看。只不过,那是我个人一厢情愿啦……”
“我带你们去欣赏吧。”
如此唐突的提议,一时令和繁感到不知所措。他望向夏海,夏海也是一脸惊诧。
“两位接下来可有什么行程?打算回东京了吗?”
响一以正经的口吻说道,来回望着他们两人。
“不,还没决定。”
夏海回答得有些结巴。响一点头应道:“哦,这样啊。”
“这里是招待所,不嫌弃的话,请在这里过夜吧。常有人会来这里留宿,所以两位不必客气。昨晚我大学的朋友也在这里过夜。三餐我会替两位准备好。”
“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也想多知道一些关于淳的事。下午我会向建设公司的人询问,看他们最后一次看到淳是什么时候。得知他的行踪后,你们才会满意地离去,对吧?你们专程请假来到这里,应该是希望能弄清楚一切之后才回去吧。”
“您说得没错。”
响一的提议一针见血,戳中两人的痛处。
“谢谢您,可是我们的行李还放在饭店里。”
夏海一副深受吸引的模样,但还是加以婉拒。
“一般饭店的设备我们也都有。里头还有浴衣,如果你们有需要,衣服还可以送洗。”
“那太麻烦了。这样就够了。”
夏海慌张地挥着手。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两位准备房间和餐点。下午我会向建设公司的人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淳。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慢慢欣赏我伯父的美术馆。”
响一霍然站起。才一转眼,他便以快速的步调决定好一切,令两人看傻了眼。“我去吩咐联络一些事,请两位在这里喝咖啡稍候。中午先以便当凑合一餐。下午我会替两位带路,你们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响一说完后,快步走向游廊。
“啊,请等一下……”
夏海微微站起身,但已不见响一的踪影。
和繁与夏海面面相觑,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
“好像演变成意想不到的局面。”
“嗯。感觉迷迷糊糊之间,完全跟着他的步调在走。”
和繁将剩余的咖啡倒进两人的杯子里。
“乌山彩城的私人美术馆……你刚才说你想看对吧?”
夏海一脸狐疑地望着和繁。
“咦?是啊。当时我是真的想看。”
“起初有点担心,但现在看起来,找寻淳的事似乎有点眉目了。”
夏海一脸放松的神情,将杯子凑向唇边。
“啊,得打通电话给橘先生才行。”
她猛然想起此事,一手伸向侧背包,取出手机。
“哎呀。”
“怎么了?”
“这里手机不通。收不到讯号。”
“哦。可能是因为位在山的斜坡处吧。之前我有朋友到某座岛上,因为人在山上的某一侧,手机不时断讯。”
“是这样吗?”
“一定是的。”
夏海神色不安地将手机放回袋子里,起身望向庭园。
“就像在做梦一样。没想到此刻会来到这样的地方。”
“嗯,人生真的很不可思议。”
“淳到底在哪里。”
两人在这宽敞的房间里闲晃。这里似乎真的时常宴客,感觉犹如企业的招待所。厨房也很像是专供宾客使用,感受不出一丝平日生活的味道,厕所堆了高高一叠的白色毛巾。
“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
和繁望着崭新的拖鞋和沐浴乳容器,如此低语道。
“星野先生。”
蓦地,一个紧张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他急忙四处找寻夏海的身影。
“你在哪儿?”
“在厨房里。”
仔细一看,夏海就蹲在厨房深处的后门之前。
原本还以为她人不舒服,只见夏海缓缓转头望向他,脸色发白。
“你看。”
和繁朝入门的台阶处望去。那里整齐地摆了一双男性皮鞋。
“这是……”
夏海的声音微微颤抖。
“淳的皮鞋。”
感觉得出太阳正接近中天。
正午时分将至。
橘深吁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的绿荫。接连走了几个小时,果然耗费不少体力。虽说有绿荫,但夏日的酷暑还是会让疲劳慢慢累积。
应该已走了不少路,但始终还是靠近不了那个关键的区域。走在这景色单调的山中,就像是在同样的地方不住打转,让人感到焦急心烦。
他卸下背包,喝着宝特瓶里的水。张口吃着在便利商店买来充当午餐的饭团。总觉得不太对劲。惯于在山中行走的我,以很快的步调走了这么久,方位也没错,应该早就抵达那个区域才对。
橘暗暗焦急。
难道那只是个没有实体的谣传?
他再次摊开那张已查阅无数遍的地图,并不觉得目前为止所走的路线有错。
再继续往山里走一段路吧。
他折好地图收进口袋内,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高处有个东西在摇晃。
嗯?
他整理好行资,重新背好背包,往那东西走去。不久,已来到那东西底下。
是草绳结。草绳结上挂着纸张。
橘朝大树底下定睛凝望。
是用纸折成的纸鸟——好像是三只脚的乌鸦。
他背脊微微一凉。这是兴奋。果然没走错。他确信目的地已经不远,全身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他猛然发现周遭的杉树都挂着草绳结,一路连向前方。
怎么回事,竟然挂了这么长,就像是设起结界一般。
产生这样的联想后,他发现挂起草绳结的杉树对面景致有些诡异。前方明显昏暗许多。
里头没人走进过。
观察了一会儿,橘做出这样的判断。好似被草绳结包围的场所外面,明显看得出来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早已有人在此维护。但草绳结对面却一直维持自然的原貌。从倾倒的树木、蕨类和苔藓生长的模样来看,显见此地已荒废很长一段时间。
莫非一直保持着原始林的原貌?
橘暗暗吞了口唾沫。
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秘密?
他重新缠好头上的毛巾,戴好手套,拨开前方的蕨类。青草和泥土浓密的气息扑鼻而来,与之前那经过适度维护的山林气息迥然不同。
是远古的气味。久远的自然气息。
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变得紊乱。明明不是上坡,但心跳却变得急促。此刻的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兴奋。他独自一人在这郁郁苍苍的森林里苦笑。
不断有倾倒的树木出现的森林里,树木盘根错节,枯树的枝桠犹如荆棘般挺出,令人寸步难行。
日照逐渐远去。刚才不论走到哪儿都有阳光射向地面,但现在才走了短短几分钟的路,四周昏暗的程度已犹如日暮。
树枝拍打他的脸颊,带刺的叶片刺伤他的肌肤。
就像有人在阻止我前进一样。
橘一面苦笑一面前进。
这时,突然来到一处开阔的场所。眼前有个约莫五公尺宽的老旧石阶。
橘拂去身上的杂草,站在石阶中央。它不知从何处一路连接至此,上下皆被树木遮蔽,看不出终点。
他思忖着该往哪儿走,最后决定往上。上方好像有什么东西。
石阶很干净,但从左右两旁往内侵蚀的树木,有如顶蓬般罩住整片天空。远处看起来像星星的东西,应该是太阳吧。
石阶曲折蜿蜒,绵亘不断。一会儿平地,一会儿往下,令他一时分不清目前置身多高的海拔。
就在他开始怀疑这是一般的山路还是通道时,远方传来嘎嘎的叫声。
那是……
橘不断沿着石阶走。
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愈来愈近。
很明显,是乌鸦的声音,而且数量不少。
乌鸦的画。
橘想起昨晚与和繁他们聊到的话题。
那里是它们的窝吗?不过话说回来,乌鸦还真多呢。
当他双颊泛红,机械性地移动双脚时,脑中逐渐一片空白。他自己在心里分析,这应该是一种近似跑步者愉悦感(Runner\'s High)的状态吧。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氛。他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似乎有某个东西。前方头顶有某个巨大的东西。
就在他停步的同时,全身汗水狂涌。是冷汗,感觉很不舒服的冷汗。
快抬头。那里有个很惊人的东西喔。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笨蛋,千万不能抬头看。你要是抬头,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两个声音在橘体内争吵。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前方有某个东西存在。某个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巨大物体。
汗水狂流不止。喉咙无比干渴,仿佛唾液已经干枯。
南无阿弥陀佛。
他咬牙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物体。
捷和律子再度穿过那两座装置艺术,回到拾获乌山响一手机的凉亭,这段时间两人一直沉默不语。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凉亭内面对面坐下。
相较于彼此之间沉重的气氛,此时的太阳已升至中天,盛夏的悠闲景致依旧没变,围绕着两人。
“这应该是在开玩笑吧?”律子低语道。
“真是那样就好了。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现在没办法和他联络。也许走下溪谷,会有回到那座大宅院的路。但我们手上没有地图,在山里徘徊游荡反而危险。”
“说得也是。这么说来,当时他进入那座橡皮迷宫后,就马上折返回去了,是吗?”
“也许吧。那件事就别再想了。我们得赶在天黑前抵达那栋可供过夜的屋子。虽然时间还早,但置身这样的深山里,还是早点抵达的好。”
捷极力保持冷静的口吻。
“没错。还是赶快走比较好。”
律子颔首应道,嘴里虽这么说,但语调却极为缓慢。
“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律子抬眼望着捷,令他一怔。
“真相?”
“他到底想对我们怎样?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也未免太恶劣了吧?事实上,我们真的在山中孤立无援,而且又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我们是什么实验品?”
“他说要我们感受艺术作品,这句话是真的吗?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律子一脸疲惫,手肘抵着桌面,双手撑着额头。
“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在这里等候比较好?很明显地,他希望我们继续往前走,但这样会愈走愈深。就算往前走,也不能保证一定回得去。留在这里,又没办法与外界联系。也许我们该回到刚才那座桥,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过到对岸。”
没想到她这么冷静,捷对律子相当佩服。要是她当场放声大哭,捷恐怕也会陷入恐慌中。好在是与她同行,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捷在心中如此暗忖。
“你这话也有道理。”
经她这么一提后,渐渐觉得似乎有方法可以渡河。着实不可思议,明明刚才两人才彻底确认过,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渡河。
但捷发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他回头。
“要回到桥那边吗?只要多绕点路,找出可以渡河的地方即可。一旦能过到对岸,就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嗯……”
“你认为该继续往前走?”
律子低声问道。她以不安的眼神,紧盯着捷犹豫不决的模样。
一股不自然的沉默笼罩四周。
“你不想看吗?”
捷在无意识中如此说道。律子一惊。
“你的意思是,要继续看接下来的装置艺术?”
经过一段沉默后,律子如此问道,声似叹息。
“没错,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不知为何,捷将视线移开。律子也将目光移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
又是一阵令人焦急难耐的沉默。
“我也想看。”
律子百般不愿地应道。
“可是我怕。我讨厌像刚才那样的体验。我觉得接下来会更可怕,天黑之后怎么办?这次一定无法全身而退。难道你不怕吗?”
“我怕,怕得不得了。这次要是再遇上同样的情景,我恐怕会放声尖叫,拔腿就跑。可是……”
两人四目交接。明白彼此正想着同一件事。
它太有魅力了。尽管它可怕得超乎恐惧,但还是从那场体验中感受到难以抗拒的魅力。他们也很清楚,等在前面的艺术作品非看不可。
“我们走吧。”
律子以略带绝望的口吻催促道,捷也以痛苦的表情颔首。
捷在心中告诉自己——我不会后悔。
两人静默无语地迈步前行。
森林深处出现一条红砖色的石阶。长方形的墙壁中央有条石阶。
是新的装置艺术吗?
他们就像着魔般往前走去。
“我先上去。”
捷如此说道,开始登上陡峭的石阶。
律子与他保持距离,随后跟上。
捷登上石阶后,在烈日的照耀下,眼前一阵白茫,他眨了眨眼之后才看清眼前的光景,一时目瞪口呆。
律子发现捷呆立原地,在背后朝他问了一句:“你看到什么了?”
“这就像梦境一样。”
律子也来到他身旁,对眼前的景致大为惊诧。
放眼望去尽是石阶。
他们现在站在最高处,前方是往下的斜坡。眼前似乎是山峰相连之处,宛如俯瞰万里长城一般。沿着山棱线并行的两列高耸砖墙,先是突然往下走,接着又一路往上去。被夏日艳阳照得熠熠生辉。砖墙两侧是陡峭的山坡。
在砖墙的包围处尽是石阶,而且是杂乱无章的石阶。一路绵延有一、两公里长。前方看得见一道像是终点的墙壁,在石阶顶端处,有一道和他们所在位置相同的墙壁,中央有条细长的石阶。那里似乎便是这座装置艺术的终点。再过去便看不出到底有些什么。
捷曾看过类似的景物。他在忆海中搜寻。
三次元的条状图。台风过境时,会以3D条状图在地图上标示出日本各地的降雨量,此刻就像目睹那样的画面。
宛如一座遗迹。高低不同的立方体长柱紧密地矗立,有石阶相连。几乎没有一处平地。除了分散各地的正方形平台外,似乎全部都是阶梯。最高处与最低处的落差粗估约有二十公尺高。没有扶手和栅栏,若从髙处跌落,恐怕非死即伤。尽管山坡不会过于陡峭,似U字型的石阶群过多,形成拥挤零乱的画面。尽管只有一、两公里的距离,但照情况来看,得一再地上上下下才能抵达对面。显而易见地,步行距离会是这一、两公里的数倍之多。
阶梯神殿。律子脑中浮现这个名词。
“竟然在这种地方造出这样的建筑。”
捷惊讶地说道。
乌山彩城的精神状态果然异于常人。
他再次感到背脊发凉。虽然不知道是否为彩城所建造,但他眼前浮现一名年过半百、一头乱发的男子,将砖瓦一块一块往上叠。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实际通过这里,比看起来还要困难许多。”
“嗯,要找出一条最不费力的路。”
他们各自走不同的路。因为考虑若是一前一后行走,万一失足坠落,很可能会波及对方,使得两人一同受伤。石阶在盛夏艳阳的曝晒下,行走其上犹如走在滚烫的石头上。在反射热能、四处放射的石墙包围下,好似置身蒸笼当中。
捷和律子旋即挥汗如雨,开始意识模糊。尽管补充了水分,但马上又成了汗水,被太阳夺走。开始喝水后,才深深体会水的重要。
得找个地方补充水分才行。
捷前额淌落的汗水渗进眼中,他皱起眉头思索。
不时可以看见空气歪斜摇曳。天气相当酷热。
明明是狭长的日本境内一隅,但眼前绵延无尽的,却是遮蔽夏日晴空的凶猛森林。想到自己误闯其中,便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我现在人在哪里?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在地球另一侧的丛林里?这个疯狂的庭园,连接某个夸张的场所,搞不好待会儿还会看到亚马孙河呢。捷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想着此事。
通道极为难行。他想尽可能挑低的地方走,但等到他发现时,已被迫得爬上高耸的长柱。捷看见律子远远在他脚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高度。这样的情形不只出现一、两次,往回折返的次数更是多到数不清。因为他很清楚,就算爬上了二十公尺高,但之后要往下走却是困难重重。石阶只有大约一公尺宽,而且坡度甚陡。
过了三十分钟后,还走不到一半的路程。“遗迹”的出口看起来如此遥远,始终无法接近。再加上酷热的天气,两人的体力已消耗殆尽。
而且,因为这里都是用同样颜色的红砖堆垒而成,常教人看不清脚下的情况。一个失神,眼前景色就像是整面平坦的拼布一样。但当中别说是暗藏阶梯了,有时甚至有数公尺的落差。
毒辣的太阳令捷感受到一股恶意,那杂乱无序的石阶中暗藏着近乎憎恨的邪恶。
不断的上上下下。即便想休息,但双脚一停下来,旋即被骇人的热气所包围,无法停下来喘口气。虽然只能不断往前走,但为了避开高大的柱子,又非得频频折返不可,感觉就像在相同的地方不住打转,令人焦躁不已。
那家伙正在看着我们。
捷仿佛从太阳光线中感觉到响一的视线。
上、下、上。
上、下、上。
上、下、上。
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像贴在石阶上一样,往前迈进。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虫,在方糖壶里四处乱钻的小蚂蚁。为什么昆虫走在垂直的地方,或是身体上下顚倒,也都不会掉落呢?如果我是只昆虫,应该不会从石阶上掉落才对。不论是纵向还是横向,都能畅行无阻。
但他随手碰向石阶,灼热的程度足以将人烫伤。不,手掌已经微微烫伤,不能再用手扶着地面行走了。他有时会从石阶的缝隙间找到小小的遮荫处,在那里喘口气。但这小小一块地方,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就像躲在一块放在平底锅上煎炒的牛肩肉后面,一点都不凉快。
就算躲在那种地方也没用。你人在哪里,我看得一清二楚。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那家伙正躲在某处,欣赏我们挥汗如雨、在石阶上爬上爬下的模样。
灼人的双眼。世界全在他眼中。
好不容易来到最后的石阶底下,从开始到现在已足足耗了一个半小时。
抵达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连同白光一起在转瞬间消失。尽管身体深深刻印了这段时间的疲劳。
没多久,律子也成功抵达,两人皆精疲力尽。
“再走一小段就到了。”
疲惫不堪地登上石阶,在看到对面凉爽的森林与林中绵延的山路时,一股安心感从心底涌现。
走进林荫处,他们忍不住双手撑膝歇息。
“上了年纪的人绝不可能走得出那种地方。没想到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
律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说道。她满面通红,汗如雨下。捷抚着胸口心想,好在没中暑。要是刚才倒地的话,要将人运离现场,是件高难度的工作。
“累死我了。抬腿上百下,不,足足有两千下之多。这下一定会肌肉酸痛的。”
“拜托,你那么年轻还说这种话。”
“因为我平常都没什么运动啊。”
两人气喘吁吁,相视而笑。也许是之前一直全神贯注于上下阶梯的缘故,如今反而感觉心情略微开朗了些。
“已经没剩多少水了。”
“要是有地方可以补充饮水就好了。”
“啊,你看,又有一个隧道。”
律子步履蹒跚地走着,伸手指向森林深处。
又是一座空无一物的幽暗隧道。
“对了,刚才我没使用手机。”
“真的耶。”
经这么一提,捷才想起响一的手机。他从背包的袋子里取出,按下按钮。
“刚才那个叫什么?”
待机画面七出现几行小字。
一、追檍之丘
二、柔软迷宫
三、精彩人生
四、精神分析
“哦。”
捷与律子注视着手机画面。这好像是之前那些装置艺术的标题。那原色的马赛克山丘是“追忆之丘”,橡皮幕帘是“柔软迷宫”,让他们吃足苦头的大批石阶,是“精彩人生”。
“名字取得很贴切嘛。”
律子不屑地说道。
捷按下三的选项,但没出现任何画面。选择一和二会出现照明ON或OFF的调整画面,“精彩人生”却没有可操作的选项。可能是因为它整个暴露在户外,无法再加任何机关。
“那么,接下来是‘精神分析’是吧。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捷侧着头寻思。从之前的情形来看,可以确定它绝不单纯。
再度迈步向前,意识顿时清晰许多。刚才在那个地方时,我的脑中肯定是一片模糊。
他走近隧道,按下四的选项。有照明ON和OFF两个选择。捷按下ON,感觉隧道深处骤然亮起。不过,只有像门缝般的细微光线透射而出。
两人走在凉爽的隧道内。湿冷的空气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他们来到门前。
两人开始踌躇。
门的对面会有什么?
捷战战兢兢地伸手转动门把,喀嚓一声,大门开启。捷使劲把门往后拉开。
两人望向门内,再度看得目瞪口呆。
一时间,他们无法接受眼前所见。
罗列眼前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眼前是一间客厅。
某户人家的客厅。约莫八张榻榻米大小。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到朋友家玩一样。此景令人无限怀念。
看起来很眼熟,是昔日流行的样式。
两人座的牢固沙发、两张单人椅,合板制成的细长餐桌上摆着白色蕾丝的小餐巾和玻璃烟灰缸。
老旧的木板地上铺有红地毯,天花板垂吊着一盏廉价的吊灯。披着红色天鹅绒罩布的直立式钢琴,上方摆着一尊装在玻璃盒内的日本人偶。
“好古怪的气氛。仿佛只要这样走出去,外面便是小时候的住宅街。”
律子环视屋内,如此低语道。
“这就是‘精神分析’?”
捷走进房内。
感觉愈来愈像是来到某人的家中。不论是黄豆色的墙壁,还是天花板的木纹,全是使用多年的真实物品。这些家具肯定是从真正实际使用的人们家中特地运来此地。墙上印有电器制造商名称的日历,也充满平日生活的味道。一九七四年。
仿佛随时都会有某个朋友的母亲,端着装有果汁的盘子走出。
两人不经意地坐在沙发上。一坐下,全身的疲惫全部都涌现出来。
要是在这种地方睡着怎么办?律子感觉自己一度睡着,急忙挺直腰杆。
这时突然啪地一声,钢琴琴盖开启。
两人矍然一惊,转头望向钢琴。
传来一阵柔和的声响,键盘倏然下沉。那下沉的键盘看起来就像缺了一键似的。钢琴突然自动弹起《踩到猫了》这首歌。
自动演奏钢琴。
捷觉得自己出现错觉,好像听见孩童的笑声;聚在某人家中的一群孩童,调皮地弹奏着客厅的直立式钢琴。这是每个人都会弹的曲子。
开始出现更多声音。似乎有好几个人一起弹奏钢琴。
孩童的欢笑声。不行,让开啦。你很吵耶。
《踩到猫了》的旋律不断反复。而且速度愈来愈快。
在屋内四处回荡的钢琴乐音就像黑白键四分五裂,散向空中。
两人不禁微微站起身,准备逃跑。
蓦地,琴声戛然而止,琴盖猛然阖上。
两人一震。
屋内回归死寂。
“欢迎两位今日的光临。在此有问题要请教。”
一阵令人吃惊的机械声音从天花板传来。虽是普通的家用照明器具,但当中似乎藏有喇叭。
捷和律子全身一震,惴惴不安地坐下。
“如何,很怀念吧?有没有想起小时候啊?想要对两位深入探究,线索就在孩时的生活中。”
哦,原来如此。因为会问问题,所以才叫“精神分析”是吧?
捷松了口气,在心中暗自点头。
“答案如果为‘是’,请按右边扶手上的白色按钮,如果为‘否’,请按左边扶手上的红色按钮。”
朝沙发的扶手望去,左右的确都设有按钮。这可能是一坐上沙发,便会发出声音的设计。
“小时候有玩过踩蚂蚁的游戏吗?”
突然被问到这个古怪的问题,令他们身子一僵。
彼此互望了一眼后,战战兢兢地按下白色按钮。
“哈哈哈,很好。”
之前机械式的口吻,陡然转为怪异的朗声大笑,两人脸露惊恐之色。
“这什么啊?”
律子低语道。
“曾经替金鱼做过坟墓吗?”
捷与律子沉着脸按下白色按钮。尽是问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问题,但还是很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天花板再度传来朗声大笑。
那让人听了就生气的声音,令捷的内心一阵激荡。原本火熟的身体某处倏然变冷。
“曾经杀过人吗?”
他感觉得到律子全身一震。她比捷慢了一会儿才按钮,同样按下红色钮。
这时,房内突然响起一阵警报声。同一时间传来一声尖叫,犹如要盖过警报声一般。
捷大吃一惊。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四面八方,交互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转身往后望。但眼前空无一人。他改望向天花板,却看不到像是喇叭的东西。只是普通壁板组成的天花板,还带有些许污渍。
这时候,他觉得视野角落有个东西在移动。
某个小小的东西。一颗小小的头。在哪里?
“骗人!骗人!骗人要拔舌头喔!”
“什么!”
律子气得涨红了脸。尽管心里明白可能只要回答NO,就会出现这样的尖叫,但她的语气还是充满不悦。
“曾经杀过人吗?”
警报声突然停止,恢复原本平淡的说话语调。如此悬殊的冷热落差,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脸上不悦与恐惧的表情交错,互望着彼此。
他们都感到踌躇,迟迟不敢按下按钮。要是再听见那刺耳的警报声和“骗人”的叫声,实在教人吃不消。
“开始按吧。”
捷向律子唤道。律子表情扭曲,点了点头。
“曾经杀过人吗?”
那声音问着同样的问题,纠缠不休。拉长的尾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律子脸上浮现扭曲的表情。那是极度痛苦的神色。
捷猛然望向那架擦拭晶亮的钢琴。
那里映照出某人的身影。
是个小孩。虽然钢琴的罩布正好遮住他的脸,但一名穿着小衬衫和短裤的男孩,头部以下的身影映照在黑色的钢琴上。
“吓!”
捷不禁发出一声尖叫,转头往后望。但屋内除了律子和自己之外,别无他人。“怎么了?”
捷转头后,目光被另一样东两吸引。
“那、那个东西——”
“咦?”
律子发出紧张的叫声。
墙上映着一道人影。
是个大人和男孩的影子。
“在哪里?”
律子朝屋内环视,但不见人踪。然而,泛黄的老旧墙壁丘有个大人和小孩的人影,就像一对父子。
无比真实的人影。可以清楚看见每一根头发。只要站在墙壁前,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
“这是怎么办到的?”
这只是单纯的机关。某种特殊的设计。在某处暗中架设了一架投影机。
他极力以理性来解释,想移动身体,无奈丝毫动弹不得。
有人站在钢琴里。
“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喊道,拉着捷的手。双脚总算可以行动了。
“呀!”
墙上的男子人影倏然移动。
他高高举起某个东西。
是一把巨斧。
两人不由自主地拉着手往后退。
巨斧划出一道圆弧。
那把斧头正要往男孩的头上斩落。男孩举起手护着自己的头。
“住手!”
“我们走吧。那是投射出来的影像。不是真的。”
捷极力以平静的声音说道,但并不成功。
咻。感觉耳边传来斧头划破空气的声音。随着唰地一声巨响,视野陡然一暗。
咦?
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屋内变成一片鲜红。
两人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
眼中全是红色。手、脚、一切东西全成了红色。就像透过红色的滤镜看事物般,所有颜色全部消失,万物全成了黑色。整个世界丧失了质感和距离。
红色。而且是鲜血的暗红。是那名被斧头砍断头颅的男孩,他的鲜血渗入我的视网膜内,将万物全染成暗红血色。这颜色永远也不会从眼中消除。
捷蓦然感觉眼前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摇晃。
恐惧在他体内沸腾,体内不断冒出白色气泡。
“是照明,是照明的缘故。”
捷像念咒似的,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只是改变照明罢了。这是装上红色滤镜的缘故。
尽管脑中这么想,但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呀——”
律子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去。捷也随后跟上。他们状甚滑稽地四处碰撞,争先恐后地冲往屋内另一侧的房门。
“别想逃,你这个杀人凶手!”
两人就像要摆脱那骇人的低沉嗓音般,打开房门后,重重将它关上。
再度置身幽暗的隧道中,但那发酸的有机物气味反而令捷感到放心。律子环抱自己的双臂,快步前行。
捷在隧道中疾行,同时从手里的手机画面中按下OFF的选项。背后陡然变暗,他吁了口气。
全身冷汗狂流。
和刚才爬石阶所流的汗截然不同。
捷在黑暗中望着律子紧绷的背影,猛然想起刚才她在回答“NO”的时候所显现的踌躇。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隧道前方出现明亮的出口。
两人沉默无语地走出隧道。
射来一道刺眼的阳光。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再次怀疑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
“这是什么?”
捷泛白的嘴唇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