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昏暗的房内俯看着庭园盆景。
吊灯型的小小照明灯不住摇晃。
今晚微微刮着强风。
口中吐出的轻烟飘向一旁。
感觉有点冷。现在离可以开窗的季节还早。
他静静走向窗边。
白色窗帘随风飘摇。
窗外是深沉的黑暗。
货车驶向远方的隆隆声悄悄滑过暗夜底下,如浪潮般在夜空中形成回音,接着拖着长长的尾音,逐渐悄静无声。
不知为何,每次听见这个声音,胸中总会一阵激荡,感到闷闷不乐。
他挺身探出窗外,吸了口烟。
白烟被夜风吹回,钻进他的鼻孔。
窗帘不住摇曳。
他轻抚着窗帘,凝视深沉的暗夜。
他背后的桌上,有个铺满沙的庭园盆景。
庭园盆景中空无一物,只有沙子。
但当中隐约露出人偶的头颅。
他已不想转头看那座庭园盆景。仿佛对它已失去了兴趣。
窗帘摇曳。
刚才驶过的似乎是末班列车。
他在黑暗中静静竖耳聆听。
仿佛只要这样屏气敛息,那班货车就会再返回。
完全的寂静,笼罩黑暗和这个房间。
他在窗边驻足良久。
在大教室里,捷注视着响一的背影。
虽然捷很认真听课,规矩地抄写笔记,但他的注意力还是不时往那名男子身上投注。
自从在美术馆碰面后,两人始终不曾交谈,但响一的存在已深深刻印在捷的心中。
岩石般的背影,静静地坐在前方的座位上,动也不动。
因为我听得见平口捷呼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始终挥之不去。
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魅力十足。站在眼前时的那股气势和吸引力,至今仍令捷在无意识中一再回想。
整个教室的核心就是响一。围绕在他身边的学生与日俱增。但当中的成员却一直大幅度变动,这点捷全瞧在眼里。就连无法成为他跟班的学生们,也都不断打听关于他的八卦。
“对了,那名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长发女生,最近都没看见呢。”
“哦,你是指打从一开始就是响一崇拜者的那名女生是吧?”
“那个女生好像休学了。”
“咦?为什么?”
“听说是被响一给甩了。好像还为他堕胎呢。”
“真的假的?”
“女生们一直主动接近他,任他挑选,他好像也乐在其中。”
“想必有很多人主动投怀送抱吧。”
“听说他在艺大时代,就有女生为他堕胎而自杀呢。”
他们聊着这些闲言闲语,说得煞有其事。
跟班们之间的气氛会有一定的变化。先是狂热的信奉者随侍在侧的时代。接着是对流传的丑闻感到疑惑的时代。再来则是畏怯地保持距离,就此摆脱跟班行列的时代。
置身当中的响一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他仔细观察跟班们的变迁,似乎以此为乐。他总是高高在上地驾驭这群天真的学生。
偶尔有些想要踢馆的学生,以好玩的心态接近他,但他们终究不是响一的对手。那些不入流的嘲讽和找碴,对他一点都不管用。那些故意接近他的人被修理得体无完肤,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有时候让人看了大呼痛快,博得跟班们的齐声喝彩,但有时过于残酷,令跟班们吓得不敢作声。
有时人们害怕响一释放出的负面引力,刻意远离他,但他对此无动于衷。过没多久,人们认为这是独占他的大好机会,于是又会出现一批新的跟班。这时,那些资深的成员对此颇感不悦,于是又再度往响一身边聚集。一再历经这样的循环后,长期随侍在他身旁的,都是捷认为比较粗神经的。
正常人无法待在他身边。
捷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感觉到有股黑暗的喜悦涌现心头。
对女人始乱终弃的男人多得是,冰冷无情的男人他也见过。但响一的冷酷已超出这样的范畴。感觉属于另一个更巨大的庞然大物。
而他记得我。
曾几何时,捷暗自对此感到自豪,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点。在为数众多的学生当中,响一记得他的名字,这已充分满足捷那渺小的自尊心。但仅只如此。他丝毫不想加入那群跟班,而且他早已看出,若真和他有所往来,想必很累人。
在大学以外的场所再次看见乌山响一,是在银座的某个十字路口,当时正是梅雨季即将到来的时节。
闷湿、令人不悦的天空。围绕肌肤四周的沉闷空气。
捷独自前来欣赏最后一天播出的二轮片,正准备踏上归途。
他喜欢电影。但看的不是好莱坞大作,也不是限定电影院播放的“优质好片”,他对不属于以上两者的二流电影情有独钟。
这嗜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古怪。
他最怕大作或是名片硬加诸在观众身上的紧张感。
“接下来我要看一部很精彩的片”、“待会儿我要看的是一部名片喔”。
有这样的心态便会让人提不起劲。他并不讨厌考试和打工时的紧张感,但是“我非得好好享受不可”的紧张感之所以会让他觉得痛苦,经过自我分析后,认为这应该是和家人一起看电视所造成。
父亲和姐姐很相似,都觉得看电视是浪费时间。在他们眼中,整天看电视和漫画杂志,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所以就捷而言,三人一起在晚餐时间看电视,感觉有些拘谨。偶尔三人一起看电视播映的电影,那更是紧张的体验。因为父亲一句“这是一部好电影,大家一起看吧”,所以得趁广告时间上厕所,坐在电视前等电影播放。如此一来,不管电影再好,一样让人看得痛苦万分。
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无法放轻松。
捷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个简单的事实。成为大学生,生活的时间与家人错开后,他对这样的解放感大感惊奇。
这部电影很合捷的口味,他心满意足地在街上闲逛。
银座是学生不太会来的街道。学生能光顾的店家有限,也没卖什么学生想要的商品。
不过,在这里散步相当舒服。在这种刻意营造洒脱气氛的街角上信步而行,也不坏。
这时,有个东西映入他的眼角余光中。
咦?
他感觉到人群中有个与他错身而过的熟悉侧脸。
擦身而过后,走了将近十步,捷才确定刚才他与自己认识的人擦肩而过。
捷回身而望,找寻对方。
他一眼便认出。
像岩石般宽阔的肩膀。一头长发。
是乌山响一。
望着他的背影,捷心中暗忖——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明明这么抢眼,但却能如此顺利地在人潮中隐藏自己的气息。若不是刚才看过电影,受到不同于平时的感官刺激,恐怕便无法发现他的存在了。
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兴起尾随的念头。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只是试着走向响一所走的方向。
响一和当初第一次见他走进教室时一样,有如一刀劈开空间般向前而行。只有他的背影拥有清楚的黑色轮廓。
捷心中莫名感到愉快。这就像课堂上课的延续一般。捷平时在教室望着他的背影,就是保持像现在这样的距离。他悄悄紧跟在响一身后。
走过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行经歌舞伎座前。他要去哪儿?
响一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捷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发问。
捷心想,可能是去画廊吧。银座有很多画廊,响一的本业是一名艺术家,所以四处参观画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捷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响一并不是要去那种地方。
他的心跳声愈来愈乡口。
行人渐稀。
来到这一带,办公大楼几乎占满了这整个区块。他不认为这种地方会有响一要造访的画廊。
响一快步而行。
响一要是回头,就会看到他。一想到这里,捷一颗心七上八下。如今不见拥挤的人潮,响一若是在这样的距离下回头,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响一没有要转头的意思,过桥后,他走离原本的道路。
咦?这条路是?
陆续走来的男女上班族映入捷眼中。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迎面矗立的一栋老旧大楼。
这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
难道响一是要来这里?
捷无法再前进,他望着响一逐渐变小的背影。一来是因为胆怯,二来是自己一副学生模样,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太过显眼。
响一毫不迟疑地没入正面玄关中。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他和柜台小姐说话的模样。
原来如此,为了工作是吧。真厉害,可以大摇大摆走进这种地方。果然是个大艺术家。
捷心生羡慕,在原地驻足良久,直到响一走向电梯间,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有客人找我?”
星野和繁一脸讶异地说。
一名不修边幅的研究生掩着嘴挥手说道:
“你又来了,还装傻。对方可是个大美人呢。她站在我们这所破大学的走廊上,那模样简直都能拿来做成一张‘鹤立鸡群’的海报了。”
“做这种海报干嘛?”
“我告诉她,千万别坐走廊的沙发。睡在那里的教授是油性皮肤,所以你要是坐了,身上的套装可能会沾到教授的油垢。”
“嘴巴真毒。”
和繁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缓缓站起身。
会是谁呢?
和繁侧头感到纳闷。一度有许多人来这里见他,请他给予做生意的启发,但最近都没人造访。因为电子邮件发达,所以大多是先以邮件预约后再见面。现在没什么人知道他一个星期有两次会在大学里露脸,而且专程前来找他的人更是少见。
的确,当他来到走廊的那一瞬间,感觉只有那名女子所站的位置是彩色的,显得特别亮眼。这名女子身穿一袭萨克斯蓝的麻料长裤套装,顶着柔顺的短发。她可能听从了警告,并未坐在沙发上。
远看的确和那名研究生形容的一样。
她发现和繁到来后,低头行了一礼。尽管和繁对她的长相没半点印象,但就情况来看,她应该真的是来找自己没错。
和繁侧着头朝她走近,女子率先开口:
“您是星野和繁先生是吧?百忙之中,贸然打扰,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叫久野夏海。”
“咦?”
和繁流露疑惑之色,与女子交换名片。
拿起手中的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和黑濑淳同一家广告代理公司。
“你该不会是……”
夏海以求助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是黑濑淳的未婚妻。”
“咦?”
“我们预定于今年秋天结婚。”
夏海佯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如此低语。
紧接着一阵沉默。
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来访,从这样的情况可以猜测到的具体事实会是什么?
和繁迅速在脑中思索。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名女子前来打听淳过去的交往情形。
他们可能是公司里的同事吧。想知道在职场上认识的他,学生时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心态很理所当然。想知道在认识之前,他与什么样的人交往。如果可以的话,想在婚前向黑濑淳学生时代的朋友确认他的为人,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似乎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和繁开始回溯记忆。
当时朋友将自己过去的复杂交往关系全赖给和繁。某天,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怒气冲冲跑来。和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名将责任赖到他头上的朋友,竟然让未婚妻直接来找他,害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解开这场误会。
一想到当时的纷争,他不自觉地起了戒心,以有色眼镜观察眼前这名女子。
的确是“鹤立鸡群”。和繁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不但身材姣好,装扮更是不俗,品味独到。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圣洁之感。
不过和繁同时也在脑中思索。
这种类型的女人一旦钻牛角尖,后果非常可怕。不但人长得美,看起来也相当聪慧,一定是一流大学毕业,想必在大型代理公司里的阶级地位也不差,工作认真,自尊心强。要是娶这种女人当老婆,丈夫若有不忠,肯定会被追究到底。
另一方面,和繁对朋友要结婚的事感到不安,这也是事实。
淳没有家累,因此不会执着于任何人。和繁对于淳是如何和未婚妻交往感到不解。淳的长相不差,不仅能力过人,又很有男人味,从学生时代便很有女人缘。但是在和繁的印象中,和淳交往过的女性,好像大多觉得淳对她们很冷淡,对此深感不满。
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所有事都自己一个人解决。自己一个人完成。
和繁记得曾多次听女生对他发淳的牢骚(当时常有人找和繁商量事情)。
淳可能对未婚妻也一样冷淡吧。他的未婚妻感到不安,所以才在婚前拜访淳的朋友。和繁如此暗忖。
“然后呢?”
和繁小心翼翼地询问。
夏海突然语塞,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她脸色苍白,一直低头看着脚下。
果然有事令她感到不安。所以她才专程来拜访我是吧?
和繁表情不变,在一旁静静等候。
不久,夏海似乎下定了决心,再度开口道:
“事情是这样的……淳在两个礼拜前失去音讯。”
“咦?”
对这意想不到的回答,和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失去音讯?
他脑中一片空白。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回望夏海。他发现竟然连自己都露出惴惴不安的担心神情,心中暗自咋舌道:“糟糕,这样反而会令她更加不安。”然而,他的惊讶似乎已令夏海崩溃。
夏海看到他流露的表情后,之前一直强作镇定的表情顿时土崩瓦解。
想必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淳没有家人,夏海肯定无从追寻他的行踪。
夏海旋即流露出一副无可依靠的少女模样,泪眼婆娑。
“他哪里都没去,也没跟公司联络。他是个凡事都处理得很完善,绝不会疏忽大意的人,但现在却失去联络。公司里的上司和同事都很慌张。他也没和我联络,过去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夏海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刹那间,和繁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夏海哭泣的脸,会将自己带往幽暗的远方。和繁心中有这股强烈的预感。
在前往参观朋友个人展的路上,律子想买盒糕饼当礼物,在很久没来过的涩谷车站下车。
走出涩谷车站后,一群杂乱无序、赤裸棵展现欲望的人们,就像在找寻猎物准备一口咬住般快步地行走。
走出车站后便一直闻到发霉、发酸的腐味,虽然很快就忘了,但每次走出车站的瞬间,总会闻到这样的气味,而在心里想——对了,这就是涩谷的气味。
律子心想,因为它是山谷。
涩谷是一座山谷。所以容易滞留瘴气。这里有微微的忧郁、冰冷原色的疯狂。而在这里接触谷底瘴气的年轻人,总是不断在街底徘徊游荡。
年轻人讨厌年轻人。但另一方面,为了想确认这里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同年纪的人们不断往这里聚集。为什么年轻人会往都会聚集?答案很简单,因为那里有很多年轻人。
律子从以前就对同年纪的人有一种疏离感。她感受不到同年纪的人理应拥有的亲近和共鸣。她对享受年轻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抗拒。不过,她在团体中并不会特别与人疏离,或是被排挤;她文静纯朴的个性深受人们喜爱,她也觉得朋友令她受惠良多,但终究还是感受不到那种契合的感觉。
像这样走在东京的街道,周遭的人们总令她惊诧不已。人人打扮入时,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前往新的场所,追求流行的事物,这些都令律子感到难为情。她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不安。
他们坐在亮晶晶的露天咖啡座最前排,很满足地享受坐在这种地方的快乐,但看在律子眼中,只觉得他们活像是外星人。
难道是我自己自我意识太强,律子心想。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坦率地坚持自我、表现自我呢?为什么不能自然地乐在其中?为什么会对歌颂青春感到内疚?
不过,我把无法与他们相同的那部分,以及他们用在那部分的能量,都用在自己的创作上。律子以此说服自己接受。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坦率地享受青春,我现在恐怕就没办法创作了。
她站在行人保护时相上,混在等候绿灯、很不耐烦的人群中,被周遭的烦躁不安情绪感染,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红绿灯是会变色的一条导火线,每隔几分钟便会让人爆炸,涌向世界。
包围十字路口的大楼墙上,三面巨大的屏幕一起播放五花八门的影像,这景象宛如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影画面。而且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未来科幻电影。
蓦地,她感觉其中有个画面闪烁了一下。
?
律子注视着正中央的屏幕。
刚才那是什么?
韩国肥沃七地所栽种的农产品,在收成当天马上空运/聊聊最热门的话题吧。这首曲子比上周又往上攀升一名,是长期荣登榜七的畅销曲,温柔的情感洋溢,充满成熟韵味
最新主演大作,全国扩大试映,东京好评上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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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耳朵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分辨这些用五颜六色的灯光画面不断叫喊的广告。
律子的目光被正中央的屏幕所吸引。
啊,又来了。
只有一瞬间——不知道群众当中有多少人发现——电光一闪的刹那,屏幕整个变白。中央出现一个用黑线画成的圆。
这是什么?有什么含意吗?难道是新广告?
绿灯亮起,众人不约而同地迈步往前走。
律子在旁人的推挤下,反射性地往前走,心中开始怀疑。
难道是我的幻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律子步履虚浮地在人潮中飘荡,如此思索着。
就像有人在她心中盖下印记般,接收到某个异世界传送来的不祥讯息。
捷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定食餐厅吃晚餐。
星期四排满了课,结束忙碌的一天,整个人早已精疲力竭。
因为是学生街的定食餐厅,饭量十足。不知不觉间,星期四吃猪排定食,已成了习惯。周遭也有在外住宿的学生,上完课后,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这里用餐。
我也很像这些在外住宿的学生。要是真的在外租屋,应该会更轻松吧。
捷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台搁在架子上、离天花板很近的电视。
自从姐姐决定秋天结婚,要搬离家里后,总觉得不太想回家。
但话说回来,自从父亲只身到外地任职,捷也上了大学后,像高中时那样,每晚都准时和姐姐一起用餐的情形,已明显减少许多。
不过,最近姐姐一步步进行搬家的准备工作,捷看在眼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抛弃般,心中颇为落寞。正因为从小就在这座独栋的房子长大,看着东西被整理走之后,屋内空间一天比一天宽敞,心中无限感慨。
真想到外面租房子住。
捷喝了口甘甜的味增汤。他当然也明白那是奢望。只身到外地任职的父亲,光是要维持东京的老家和他现在的住处,便已背负相当沉重的家计,另外,要让自己上私立大学的理工科系就读,更是得花不少钱,这些捷都心知肚明。沉重的课业让捷没时间打工。况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选读理工科系,也不过是念了四年书罢了,一样不值钱,此乃常识。即便是上了研究所,也无法保证能找到工作。
不过,捷还是想搬离家里。他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一个人住。一名男大生要管理一栋房子,这个重担可不小。当然了,姐姐应该会常来,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吧。就捷而言,总是依附在姐姐底下,仿佛永远也无法独当一面,这令他闷闷不乐。
电视里的新闻播毕,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即将上演。熟悉的低俗笑声交叠,传进他耳中。
做这种工作也不轻松呢,捷心想。盘腿坐在自己位子上的搞笑艺人,每次一有什么动作,他身后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再怎么样都得笑出声才行。不过,他们一定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是拿薪水做事,就像开关一样,能反射性地发出笑声。
蓦地,本以为是进广告,但却出现短暂的白色画面。中央出现一个圆形的符号。
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圆,反倒像是细胞分裂的初期状态。但仅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转头看其它桌的客人,似乎没人察觉。
是播放故障吗?还是播放实验用的数据?
捷侧头感到纳闷,接着仍继续看节目,但那奇怪的符号已不再出现。等节目过了一半后,他甚至连刚才看到奇怪符号的事都给忘了。
香织也同样在家独自用餐。
今天捷又是在外头用餐。香织瞄了一下时钟,一面听电视新闻,一面利落地准备一人份的晚餐。
男孩长大后,真的马上就不爱回家了,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她发现自己已有为人母的感慨,不禁暗自苦笑。
对捷来说,这就像母亲改嫁别人一样。仔细想想,这种状况还真是奇妙。昨天特别多准备的烫菠菜、豆腐加海带芽的味增汤、烤竹荚鱼干、冷冻好的米饭,不到十五分钟,已全部摆满一桌。
她合掌低声说一句“我要开动了”,就此吃将起来。
明明不用急,但她却不自主地吃得很快。家里要整理的地方陆续在她脑中浮现,此时她脑中满是想快点动手的冲动。离结婚只剩半年不到,新居尚未决定,而且她也没离职的打算,所以一面工作一面准备婚事,真的很辛苦。能做的事若不先做,到时候恐怕会来不及。香织明白这间房子并不会因为结婚而消失,而且婚后也还是能回家整理,但她在搬家前想先整理一番的心,始终没变。
我到底在焦躁些什么?
香织转眼便已解决一餐,她将餐具端向流理台,脑中如此思索。
打从捷上大学后,她总会莫名感到心神不宁。尤其是从告诉弟弟自己要结婚的那一晚开始。
我在替捷担心。
为什么?因为要留我那生性慵懒、又爱撒娇的弟弟一个人在家吗?
她一面烧水,一面洗碗。
的确,要是这个家交给他照料,肯定不用两周便会一团混乱。虽然他不是个邋遢的孩子,但也许是不够沉稳吧,总觉得有些温吞。
不过,也许他自己一个人独立后,反而会更为可靠也说不定。
香织极力让自己冷静。
也许他很清楚过去我为他付出多少。香织明白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因为自己动手比较快,所以每当她看着捷,总会不自觉地想出手帮忙。周遭人对他们的印象也是一位可靠的姐姐和温吞的弟弟,所以他们已渐渐习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要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帮助他早点独立就好了。他已经是个大学生,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没有问题。
尽管一再如此说服自己,但心中的不安仍是迟迟无法消散。
不对。这股不安的原因,并非如此单纯。
香织冷冷道出心中隐约早已知晓的答案。
是之前弟弟看电视时出现的影像。
捷说对方是世界级的艺术家,和他不是朋友,只是在课堂上会遇见而已。
但他却深深被影像所吸引,仿佛几乎被吸入电视中一般。那股妖邪之气,捷为何没能察觉呢?
他以前明明就看过那么可怕的东西啊。
香织在忆海中探寻。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银行发生的那起事件,一直深深刻印在心中。她看不到——可是她知道弟弟看得见。
在那起事件发生前,也有一件怪事。
他们失去母亲,平口家得重新建立一套秩序。换言之,香织必须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男人为何可以将生活周遭的事交给别人去做,而毫不抗拒呢?当时香织对此感到不解。他们很顺理成章地接受香织替补母亲的角色。当然她也曾不经意地想过,这是因为有我这名优秀的家庭主妇使然,但要是我生病无法动弹,他们可能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只要家里有个办事能力强的女佣就行了,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他们会完全依赖对方,让对方替他们买内衣裤、洗衣晒衣,习惯这一切。
但另一方面,香织打点好家中的一切,令她有一种满足感。家中的一切,她想怎样变动都行,一切全由她管理。完美主义的香织对此相当满意,同时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既嫌弃又骄傲。
母亲生前就像是个生性温吞的少女。香织当然也很喜欢她这一点,但母亲在做家事方面总是欠缺效率,香织从小便对此有所不满,这也是事实。没错,当时正是我努力重建家中秩序的时候。每天就像上场打仗一样——准备早餐、上学、购物、准备晚餐、烫衣服、写作业。在身体习惯这样的循环前,她每天都不敢松懈。就连平时鲜少流露情感的她,也不禁摆出一张臭脸。
在疲劳的累积下,某天,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打起小盹,这时,走廊传来一个声音:“好,我知道了。花是吧。”
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发现刚从学校返家的捷,正侧脸面向她,在走廊上频频点头。
好像正在和人交谈。
香织迷迷糊糊地想着此事,猛然惊醒。
捷到底在跟谁说话?
“捷?有客人来吗?”
香织揉着眼站起身。
捷一脸惊讶地望向她。手中握着一个小花瓶。
“没有,是妈妈。”
“咦?”
“妈妈叫我插花。”
香织闻言,背脊一阵寒意游走。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捷就像被吓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香织从捷站立的位置,往刚才他说话方向的和室内窥探。
里头当然空无一物。昏暗的房内,夕阳余晖照在母亲的遗照上。捷手中握着母亲原本摆在梳妆台上的花瓶。
“什么嘛。”
香织松了口气。应该是弟弟自己在玩吧。
“拜托,别吓我好不好。被你吓了一大跳。”
“刚才妈妈出现在镜子里,还叫我在花瓶里插花。”
捷见香织露出微笑,一脸天真地如此应道。
香织脸上表情再度变僵。
镜子里?
香织猛然将视线移向镜中。眼前映照出日暮时分的走廊——这时忽然有个背影——一个穿着围裙的背影,消失在和室拉门后。
那个背影是……
“妈!”
香织快步冲向走廊。但眼前空无一人。找遍厨房和家中各个角落,都不见刚才那名女子的身影。
妈。
香织的泪水不自觉地扑簌而下。虽然发现捷怯生生地握着花站在一旁,但她还是管不住溃堤的泪水。
这是什么眼泪,香织自己也不清楚。如今回头细想,那或许是心有不甘的泪水。
妈妈走了以后,我自己一个人这么卖力,但妈妈却不来找我,只出现在捷的面前。
而且还要捷在花瓶里插花。
妈妈生前很喜欢摆花装饰。出门旅行,总会买回小小的陶瓷花瓶,家中的流理台底下收藏了许多花瓶。包括梳妆台在内,家中到处都摆满了花。
当时的香织当然没时间整理花草。尽管神龛供奉的鲜花未曾间断,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余力在家中摆设鲜花、每天帮鲜花换水。就她而言,插花只会增加她的工作量。
妈,你好过分。
香织觉得,妈妈吩咐捷在她喜欢的花瓶里插花,就像是否定了讲求效率第一的她所做的家事。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镜中看到的身影是什么?捷真的有和妈妈交谈吗?
不知何时,新闻已经播毕,电视里传来喧闹的笑声,香织讨厌的综艺节目就此开演。
香织心想,赶紧收拾一下衣服吧。能拿去二手商店卖的衣服,得先送洗才行。
正当她将手伸向遥控,准备关掉电视时,突然感到全身僵硬。
电视上正播放某个奇怪的画面。
全白的画面。中央有个黑色的圆形物体。
仅只是一瞬间的画面。接着,矫作的笑容再度占满整个画面。
但不知为何,那画面令香织无比仓惶。
这是妖气森森的不祥之兆。就像那时候捷在电视上看的那出电影一样。
香织继续望着电视画面达半晌之久。宛如只要她稍一乱动,就会有凶猛的野兽窜出,一口咬住她。
“抱歉,我整个人都乱了。”
夏海坐在咖啡厅内的座位上,羞红着脸,一脸歉疚。
“不,别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未婚夫突然失踪,当然会担心。”
和繁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综合咖啡。
“因为我常听淳提起您的事,所以我也觉得您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夏海望着窗外如此低语。
“你听淳提过我的事?”
“是的。他说得很开心呢。每次说到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总会提到你。听说前不久你们还一起喝酒对吧?”
和繁颇感意外。虽说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但当时他和淳并不熟。甚至可以说,他是上次在新宿巧遇淳,和他一起喝酒,两人才变得比较熟稔。
难道淳觉得他和我很熟吗?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淳是个凡事都看得很平淡的男人。“淳失踪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
“嗯……”
夏海取出记事本,翻阅日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六月初便出差去了。他告诉过我,视工作内容而定,有可能会多延迟几天。但最晚应该十一号就能回来。可是他后来一直都没和我联络。”
“他到哪里出差?”
“这个……”
夏海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只跟我说是在关西的某处。还说这是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虽然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和繁还是忍着没开口询问。
“你和淳是同一个部门吗?”
“不,我们的工作完全不相干。因为是家大公司,当中又细分成各个不同的部门,所以我们对其它部门的工作都一无所悉。不过,我向淳的上司打听后得知,六月八日那天,他曾打过一通电话回来。内容很简短,好像是当地出了点状况,有可能会延迟几天回来。但那名上司对淳的工作内容一样没透露半点口风。”
“淳的部门有找寻他吗?”
“有。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听说公司方面决定报警寻人。”
“他从事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应该是在那里被卷入麻烦的风波中吧?”
和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此问道,夏海显得有些焦急。
“我觉得事有蹊跷。对于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好像在处理烫手山芋似的。”
“你和淳的关系,在公司内有公开吗?”
“有。我们都向彼此的上司报告过了,这种事只会欲盖弥彰。”
夏海微微苦笑。
“虽然我多少有些偏袒,但我觉得淳是个有能力的人,所以下级常会将一些不好处理的客户交由他处理。这次的工作,好像就是VIP级的客户。”
夏海这番话中带有一丝轻蔑的口吻。
“公司方面绝不希望客户的名字曝光。所以淳失踪的事,始终都会以他没来公司上班的形式报案,请求搜寻。”
“真过分。淳不是曾经打电话给上司,说是‘出状况’了吗?如果是工作上出了状况,也有可能是发生职业灾害。像是在某个地方遭遇意外事故之类的,应该有各种可能才对。”
“是的。虽然是以他个人失踪的形式报案搜寻,但警方应该不会协助搜寻。公司方面也一样,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明显看得出只是表面上虚应故事。所以再这样下去,淳会因为一直没到公司上班,而被解雇。”
“解雇?”
和繁吃惊地望着夏海,她垂眼望向咖啡杯内。
“很过分对吧?我总觉得淳的上司也一样偷偷摸摸的。最近大家一看到我,总是把脸转过去。感觉当中带有一点同情的味道。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位未婚夫突然从世上消失的可怜女人。虽然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夏海极力想挤出笑容,但表情却僵硬歪斜。
和繁能理解她此刻身处的窘境。
被委派特殊工作的社员突然失踪,这对公司来说,肯定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虽然很想搜寻社员,但工作内容和客户却又不便公开。就公司而言,保护客户最为重要,不管社员能力再强,从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只会制造麻烦而已。尽管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故失踪,但公司只希望尽可能将失踪原因推说是社员个人的问题。就算不是,也绝不能是因为与客户之间的问题而造成。
淳的上司心里所打的算盘应该是这样没错。看在上司眼中,夏海是失踪社员的未婚妻,应该是愈看她愈心烦。要是她打听淳的工作内容,或是要求公司负责,那么,夏海将成为公司的眼中钉。
淳没有家人,这对公司来说正好。不,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家人,所以才委任他这项工作。
和繁喝着手中的苦味咖啡,脑中思索着此事。
但这却是夏海的不幸。如果淳有家人,他们就能一起寻人,要是家人把事情闹大,公司或许也会展开更具体的行动。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没结婚,夏海还称不上是淳的家人。偏偏她又在这家公司任职,食衣住行全靠公司,不敢过于张扬。
她已被逼入绝境。
“你家人知道这件事吗?”
和繁悄声问道,夏海两颊微微泛红。
“不,我们要结婚的事,还没向我家人提起。”
从她僵硬的表情中,可以感觉出夏海也有家庭方面的问题需要解决。
夏海沉着脸继续轻声说道:
“要是我的未婚夫就这样失踪的话,他们一定会对我说‘看吧,你看上的男人就是这种货色’。我小学时,家母再婚,现在的父亲是我的继父。我们的父女关系一直处不好,不过,我妹妹在家里倒是和大家相处融洽。我的老家在札幌,最近这几年我都没有回家。”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如此孤立无援。这么一来,就知道她为何一见和繁就流泪了。她真的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呵呵,所以我没人可以商量,这才厚着脸皮来拜访星野先生您。”
夏海收起原本阴郁的表情,嫣然一笑。和繁同时感受到她率直、刚强的脾气,以及像少女般娇柔脆弱的一面,因此大致能明白淳喜欢她的原因。“淳没有亲戚对吧?”
和繁继续提问。
他对淳一无所知。除了他潇洒的外型、过人的能力外,其它一概不知。此刻,他愈来愈想对淳多一份了解。
我现在投入一个全新的兼差工作中。
先前与淳的谈话在脑中苏醒。
帮人找东西。
和繁认为这是个新型态的兼差工作。但他没想到会像这样寻人,而且还是自己学生时代的朋友。
人类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付钱,就只是如此单纯的事实。
“从没听他提过。他几乎从未提过自己的成长背景,因为我明白他不想谈家里的事,所以向来都不太过问。因此,就连我们的结婚典礼,我也只是提议找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举办一场小型派对。我觉得别过问太多比较好。但现在想想,当时应该多问他一些才对。哪怕是只问出一个人也好,看有没有疼爱他的叔叔,或是偶尔会见面的阿姨之类的。”
夏海轻叹一声。
“我以前也听说淳没有家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好像是和歌山。因为淳说他母亲的坟墓位在和歌山。”
“和歌山。”
感觉有些意外。那幅层峦叠嶂,日本味浓厚的画面,与和繁所认识的淳,两者无法重叠。
“和歌山的哪里?”
“详细地点我就不清楚了。”
夏海脸上的神情先是担心,接着转为羞惭。
“我真不像人家的未婚妻。对淳一无所知。”
她那沮丧的模样,令和繁深有同感。
了解一个人,是指了解到何种程度呢?我们对朋友和家人都了解得太少。然而夏海对这些事并不在乎。就她来说,出身和家人都不影响她对淳的爱。
“我对他一样了解不多啊。不知道这样是否有资格称作是他的朋友。”
和繁以自责的口吻如此应道。夏海闻言,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此刻夏海可能心想,他该不会推说自己和淳不熟,而不帮我找寻淳的行踪吧?
蓦地,有件事浮现和繁脑海。
“啊,对了。想向你问一件奇怪的事,你曾听淳提过一幅有关乌鸦的油画吗?”
“乌鸦的油画?”
夏海一怔。
“之前我和淳一起喝酒时,他曾委托我一项工作,而我也承接了。那就是找寻他小时候看过的一幅乌鸦的油画。”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从那之后,淳一直没寄信来。之前明明请他写下自己小时候的住处以及母亲娘家的所在地,以电子邮件寄来,但最后始终没有回音。虽然淳委托帮忙找寻,但和繁猜想,也许是他不喜欢回想自己的孩时记忆,所以和繁一时也未深入细想此事。倘若淳寄来电子邮件,也许能成为线索,想到这里便觉得可惜。
“乌鸦的油画是吧。”
夏海侧头寻思。
“我没听说过。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淳的父亲,似乎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听说本家拥有好几座山。不过,他谈起此事的口吻相当鄙夷,丝毫没有半点怀念或骄傲的感觉。”
“哦。”
和繁在忆海中探寻。淳描述他看见那幅乌鸦的油画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呢?——记得我妈当时就在附近。因为她穿着外出服,所以不是在家里。而我只知道自己和我母亲前往某处看那幅画。
那个地方该不会就是本家吧?历史悠久的家族,亲戚关系肯定是复杂又棘手。恐怕淳不是没有家人,而是因为某个缘故,与家族断绝关系。他可能从小已便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紧张关系。因而将走进油画中的体验,与记忆做了对调。
“淳的住处钥匙,你有带在身上吗?”
和繁抬头向夏海问道。
“啊,有。之前我一直都没用过。”
“改天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你和淳不同部门,在公司里要调查他的行踪应该不太容易。这么一来,只有到他的住处查看有无线索了。淳应该不喜欢别人在他的住处里东找西找,但情况特殊,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这时夏海才真正露出放心的神情。因为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终于遇上愿意一起找寻淳下落的贵人了。
“你知道他失踪后,曾去过他家吗?”
夏海微微摇了摇头。
“不。老实说,我去过几次,但都是在他家门前徘徊,不敢进去。虽然觉得或许能从中得到提示的线索,但我总觉得自己要是走进他的住处,便会真的承认他失踪的事实,我不想那样。可是,如果星野先生也要一起去的话,那就太好了。您肯和我同行,我太高兴了。”
夏海如此说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个礼拜你什么时候有空?其实今天要去也行,不过,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您说得是。我今天也是有事外出顺道前来,还得回去整理一下工作。明天是星期五,不知您可方便?明天晚上一起去可以吗?这样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调查。”
“这样啊。”
两人决定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感觉今天的谈话已到此结束。
“我总觉得他人就在和歌山。”
夏海正色说道,望着和繁的双眼。
“在他的故乡?”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故乡……我怀疑他出差的地点就是和歌山。”
“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其实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不过,我隐约觉得他的上司知道他人在哪里。”
夏海悄声道。
“知道他人在哪里?你的意思是,他的上司知情不报啰?”
“是的。这件事说来奇怪,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曾见过他的上司刻意离开办公室,到外头打电话。一再提到‘熊野那边’、‘熊野那里’。熊野不就在和歌山吗?虽然可能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但我怀疑那里就是他出差的地点。”
不知为何,和繁也觉得夏海的直觉没错。看来,夏海的直觉很灵敏。
“熊野是吧。与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代理商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
“也许是我想错了。”
夏海似乎很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脸颊泛红。
夏海起身离席时,迅速伸手拿起账单。两人抢着付账,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同意由夏海付钱。
“啊,对了。”走出店门时,和繁想起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
“什么事?”
夏海望着和繁。她脸上已不见刚走进店内时的紧张感,更加突显出她原本的美。和繁心想,她终于稍微平静些了。
“你知道什么是G.O.G.计划吗?”
本以为她应该会回答不知道。和繁怀疑淳所说的极机密计划,指的就是这个。
没想到夏海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哦,您指的是那个啊。活动已经开始了,有一部分已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了。”
“咦?”
和繁一怔。看夏海的模样,好像这件事无人不晓似的。
“星野先生,您常看电视吗?”
夏海发现和繁一脸困惑,如此问道。
“其实我不太看电视。只看电视新闻和纪录片。”
和繁耸了耸肩。
“现在正举办一场超大型的宣传活动,街头电视和网络上也都有传送这项消息。”
“呃……是什么样的宣传活动?”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像孩子般问道。
在满含湿气的风中,两人缓缓走向车站。
“是一套名叫‘窗帘’的DVD软件。那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影像软件,据说完成度相当高。与欧洲同步发行,应该是这个月底就会开始贩卖。”
“哦。如果是电影,有时确实会举办那种大手笔的宣传活动,但DVD软件也办大型宣传活动,这倒很少见。老实说,花那么多广告费,成本有办法回收吗?”
“不过,听说预购的数量惊人呢。内容相当豪华,从制作阶段便一直话题不断。既像音乐影带,又像短篇电影,世界知名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也都有参与。当然了,好像还会连手举行音乐会和流行展,应该会在今年夏天引起一股热潮。如今乌山响一不只是在次文化的领域走红,就连在广告业界和时尚界也拥有高人气。”
“乌山响一?”
“您不认识他吗?‘至高无上的爱’那部意大利电影的美术设计就是由他负责,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艺术家。”
“哦,那部电影我看过。感觉是一部很惊人的电影。”
和繁在忆海中搜寻。
印象中,那是一部妖气森森、残忍凶暴,但却又凄美迷人的电影。
“嗯,没错。我曾见过他来我们公司,他本人也非常抢眼。也许是多年旅居国外的缘故,一点都不像日本人。不过,他的长相倒是非常有日本味。”
“哦。”
“最近他也常上杂志。他后来重回日本大学就读,现在是W大的学生。”
从夏海说得眉飞色舞的模样,感觉得出这名艺术家确实具有超凡魅力。
乌山响一。很特别的名字。是他本名吗?带有一股妖气,又带有一丝美意。也许就像那部电影给人的印象。
“不过,虽然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但现在好像出了点状况。”
夏海悄声说。
“状况?”
和繁见状,也跟着压低音量。
“有人说,当中运用了一些潜意识效果。在宣传活动开始时,也起了不少争执,但乌山先生却力排众议,说如今广告和电视本身也算是一种潜意识效果。”
“你说的潜意识效果,指的是那个对吧。以无法看清楚的极短时间,在电影中掺进喝可乐的片段,等电影演完,观众便会在无音心识中手里拿着可乐。”
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如今犹如都市传说般为众人所流传。但不清楚是否真有做这样的实验。
“对,就是那个。某家电视台也曾因为在新闻画面中加进特定人物的脸部照片,而引发争议。”
“这么说来,他们是加入很短暂的画面啰?”
“是的。他们在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进广告的瞬间,以极短的时间播放像是软件商标的图案。会发现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但也有人不管看再多遍也瞧不出个端倪。因为完全没有文字,只有商标,所以最先发现的人,还以为是播送出了问题。好像还有一些较敏感的人提出抗议,觉得看了很不舒服。”
“不过,那些不管看再多遍也没感觉的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自觉,但其实都在某个地方看着那个画面,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所以才会引发问题。人们质疑这样的潜意识灌输究竟是对是错。”
“嗯,仔细一想,还真是可怕。大家看电视时,不是都心不在焉吗?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脑中被灌输了这些东西。”
“不过——”
夏海已完全转为广告人的口吻。
“话说回来,广告本身就是想要有这种效果。就连政府公报也一样,为了将讯息强迫灌输到人们脑中,才大肆刊登广告。宣传后,如果大众还是记不住名字,商品就会滞销,这是常识。消费者面对同样的商品,一定会挑自己知道的品牌,不会买不知名的商品。哪个范围算是强迫灌输,哪个不算,这当中的关系相当微妙。”
“不过我觉得,知道它是广告而去看,与完全不被告知,在无意识中被迫看广告,两者天差地远。”
和繁提出不同的看法。
感觉真不可思议。淳不在这里。原本应该是透过淳才会认识的两人,如今偏偏少了淳,同时也因为淳失踪而并肩走在一起。今后他们两人将合力找寻淳的下落。但现在两人却像学生时代的朋友般,聊着广告。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夏海颔首。她应该已经暂时将淳的问题搁在一旁了。
“那么,G.O.G.计划是什么字的缩写?淳应该也有参与这项计划对吧。他的名片上印有这个头衔。”
和繁感觉像颗泄了气的气球。因为极机密计划并不是这个。
“他应该从初期阶段便已投入媒体推展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字的缩写呢?”
夏海沉思了半晌。
地铁车站已愈来愈近。
“那就明天见了。”
正当和繁如此道别,准备离去时,夏海突然从他身后喊了一声“啊”。
和繁转头望向夏海。
夏海以率真的表情说道:
“我想到G.O.G.是什么字的缩写了。好像是GARDEN OF GOD。意思是‘神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