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2

他在昏暗的房内俯看着庭园盆景。

吊灯型的小小照明灯不住摇晃。

今晚微微刮着强风。

口中吐出的轻烟飘向一旁。

感觉有点冷。现在离可以开窗的季节还早。

他静静走向窗边。

白色窗帘随风飘摇。

窗外是深沉的黑暗。

货车驶向远方的隆隆声悄悄滑过暗夜底下,如浪潮般在夜空中形成回音,接着拖着长长的尾音,逐渐悄静无声。

不知为何,每次听见这个声音,胸中总会一阵激荡,感到闷闷不乐。

他挺身探出窗外,吸了口烟。

白烟被夜风吹回,钻进他的鼻孔。

窗帘不住摇曳。

他轻抚着窗帘,凝视深沉的暗夜。

他背后的桌上,有个铺满沙的庭园盆景。

庭园盆景中空无一物,只有沙子。

但当中隐约露出人偶的头颅。

他已不想转头看那座庭园盆景。仿佛对它已失去了兴趣。

窗帘摇曳。

刚才驶过的似乎是末班列车。

他在黑暗中静静竖耳聆听。

仿佛只要这样屏气敛息,那班货车就会再返回。

完全的寂静,笼罩黑暗和这个房间。

他在窗边驻足良久。

13

在大教室里,捷注视着响一的背影。

虽然捷很认真听课,规矩地抄写笔记,但他的注意力还是不时往那名男子身上投注。

自从在美术馆碰面后,两人始终不曾交谈,但响一的存在已深深刻印在捷的心中。

岩石般的背影,静静地坐在前方的座位上,动也不动。

因为我听得见平口捷呼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始终挥之不去。

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魅力十足。站在眼前时的那股气势和吸引力,至今仍令捷在无意识中一再回想。

整个教室的核心就是响一。围绕在他身边的学生与日俱增。但当中的成员却一直大幅度变动,这点捷全瞧在眼里。就连无法成为他跟班的学生们,也都不断打听关于他的八卦。

“对了,那名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长发女生,最近都没看见呢。”

“哦,你是指打从一开始就是响一崇拜者的那名女生是吧?”

“那个女生好像休学了。”

“咦?为什么?”

“听说是被响一给甩了。好像还为他堕胎呢。”

“真的假的?”

“女生们一直主动接近他,任他挑选,他好像也乐在其中。”

“想必有很多人主动投怀送抱吧。”

“听说他在艺大时代,就有女生为他堕胎而自杀呢。”

他们聊着这些闲言闲语,说得煞有其事。

跟班们之间的气氛会有一定的变化。先是狂热的信奉者随侍在侧的时代。接着是对流传的丑闻感到疑惑的时代。再来则是畏怯地保持距离,就此摆脱跟班行列的时代。

置身当中的响一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他仔细观察跟班们的变迁,似乎以此为乐。他总是高高在上地驾驭这群天真的学生。

偶尔有些想要踢馆的学生,以好玩的心态接近他,但他们终究不是响一的对手。那些不入流的嘲讽和找碴,对他一点都不管用。那些故意接近他的人被修理得体无完肤,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有时候让人看了大呼痛快,博得跟班们的齐声喝彩,但有时过于残酷,令跟班们吓得不敢作声。

有时人们害怕响一释放出的负面引力,刻意远离他,但他对此无动于衷。过没多久,人们认为这是独占他的大好机会,于是又会出现一批新的跟班。这时,那些资深的成员对此颇感不悦,于是又再度往响一身边聚集。一再历经这样的循环后,长期随侍在他身旁的,都是捷认为比较粗神经的。

正常人无法待在他身边。

捷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感觉到有股黑暗的喜悦涌现心头。

对女人始乱终弃的男人多得是,冰冷无情的男人他也见过。但响一的冷酷已超出这样的范畴。感觉属于另一个更巨大的庞然大物。

而他记得我。

曾几何时,捷暗自对此感到自豪,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点。在为数众多的学生当中,响一记得他的名字,这已充分满足捷那渺小的自尊心。但仅只如此。他丝毫不想加入那群跟班,而且他早已看出,若真和他有所往来,想必很累人。

在大学以外的场所再次看见乌山响一,是在银座的某个十字路口,当时正是梅雨季即将到来的时节。

闷湿、令人不悦的天空。围绕肌肤四周的沉闷空气。

捷独自前来欣赏最后一天播出的二轮片,正准备踏上归途。

他喜欢电影。但看的不是好莱坞大作,也不是限定电影院播放的“优质好片”,他对不属于以上两者的二流电影情有独钟。

这嗜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古怪。

他最怕大作或是名片硬加诸在观众身上的紧张感。

“接下来我要看一部很精彩的片”、“待会儿我要看的是一部名片喔”。

有这样的心态便会让人提不起劲。他并不讨厌考试和打工时的紧张感,但是“我非得好好享受不可”的紧张感之所以会让他觉得痛苦,经过自我分析后,认为这应该是和家人一起看电视所造成。

父亲和姐姐很相似,都觉得看电视是浪费时间。在他们眼中,整天看电视和漫画杂志,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所以就捷而言,三人一起在晚餐时间看电视,感觉有些拘谨。偶尔三人一起看电视播映的电影,那更是紧张的体验。因为父亲一句“这是一部好电影,大家一起看吧”,所以得趁广告时间上厕所,坐在电视前等电影播放。如此一来,不管电影再好,一样让人看得痛苦万分。

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无法放轻松。

捷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个简单的事实。成为大学生,生活的时间与家人错开后,他对这样的解放感大感惊奇。

这部电影很合捷的口味,他心满意足地在街上闲逛。

银座是学生不太会来的街道。学生能光顾的店家有限,也没卖什么学生想要的商品。

不过,在这里散步相当舒服。在这种刻意营造洒脱气氛的街角上信步而行,也不坏。

这时,有个东西映入他的眼角余光中。

咦?

他感觉到人群中有个与他错身而过的熟悉侧脸。

擦身而过后,走了将近十步,捷才确定刚才他与自己认识的人擦肩而过。

捷回身而望,找寻对方。

他一眼便认出。

像岩石般宽阔的肩膀。一头长发。

是乌山响一。

望着他的背影,捷心中暗忖——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明明这么抢眼,但却能如此顺利地在人潮中隐藏自己的气息。若不是刚才看过电影,受到不同于平时的感官刺激,恐怕便无法发现他的存在了。

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兴起尾随的念头。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只是试着走向响一所走的方向。

响一和当初第一次见他走进教室时一样,有如一刀劈开空间般向前而行。只有他的背影拥有清楚的黑色轮廓。

捷心中莫名感到愉快。这就像课堂上课的延续一般。捷平时在教室望着他的背影,就是保持像现在这样的距离。他悄悄紧跟在响一身后。

走过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行经歌舞伎座前。他要去哪儿?

响一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捷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发问。

捷心想,可能是去画廊吧。银座有很多画廊,响一的本业是一名艺术家,所以四处参观画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捷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响一并不是要去那种地方。

他的心跳声愈来愈乡口。

行人渐稀。

来到这一带,办公大楼几乎占满了这整个区块。他不认为这种地方会有响一要造访的画廊。

响一快步而行。

响一要是回头,就会看到他。一想到这里,捷一颗心七上八下。如今不见拥挤的人潮,响一若是在这样的距离下回头,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响一没有要转头的意思,过桥后,他走离原本的道路。

咦?这条路是?

陆续走来的男女上班族映入捷眼中。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迎面矗立的一栋老旧大楼。

这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

难道响一是要来这里?

捷无法再前进,他望着响一逐渐变小的背影。一来是因为胆怯,二来是自己一副学生模样,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太过显眼。

响一毫不迟疑地没入正面玄关中。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他和柜台小姐说话的模样。

原来如此,为了工作是吧。真厉害,可以大摇大摆走进这种地方。果然是个大艺术家。

捷心生羡慕,在原地驻足良久,直到响一走向电梯间,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14

“有客人找我?”

星野和繁一脸讶异地说。

一名不修边幅的研究生掩着嘴挥手说道:

“你又来了,还装傻。对方可是个大美人呢。她站在我们这所破大学的走廊上,那模样简直都能拿来做成一张‘鹤立鸡群’的海报了。”

“做这种海报干嘛?”

“我告诉她,千万别坐走廊的沙发。睡在那里的教授是油性皮肤,所以你要是坐了,身上的套装可能会沾到教授的油垢。”

“嘴巴真毒。”

和繁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缓缓站起身。

会是谁呢?

和繁侧头感到纳闷。一度有许多人来这里见他,请他给予做生意的启发,但最近都没人造访。因为电子邮件发达,所以大多是先以邮件预约后再见面。现在没什么人知道他一个星期有两次会在大学里露脸,而且专程前来找他的人更是少见。

的确,当他来到走廊的那一瞬间,感觉只有那名女子所站的位置是彩色的,显得特别亮眼。这名女子身穿一袭萨克斯蓝的麻料长裤套装,顶着柔顺的短发。她可能听从了警告,并未坐在沙发上。

远看的确和那名研究生形容的一样。

她发现和繁到来后,低头行了一礼。尽管和繁对她的长相没半点印象,但就情况来看,她应该真的是来找自己没错。

和繁侧着头朝她走近,女子率先开口:

“您是星野和繁先生是吧?百忙之中,贸然打扰,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叫久野夏海。”

“咦?”

和繁流露疑惑之色,与女子交换名片。

拿起手中的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和黑濑淳同一家广告代理公司。

“你该不会是……”

夏海以求助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是黑濑淳的未婚妻。”

“咦?”

“我们预定于今年秋天结婚。”

夏海佯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如此低语。

紧接着一阵沉默。

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来访,从这样的情况可以猜测到的具体事实会是什么?

和繁迅速在脑中思索。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名女子前来打听淳过去的交往情形。

他们可能是公司里的同事吧。想知道在职场上认识的他,学生时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心态很理所当然。想知道在认识之前,他与什么样的人交往。如果可以的话,想在婚前向黑濑淳学生时代的朋友确认他的为人,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似乎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和繁开始回溯记忆。

当时朋友将自己过去的复杂交往关系全赖给和繁。某天,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怒气冲冲跑来。和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名将责任赖到他头上的朋友,竟然让未婚妻直接来找他,害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解开这场误会。

一想到当时的纷争,他不自觉地起了戒心,以有色眼镜观察眼前这名女子。

的确是“鹤立鸡群”。和繁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不但身材姣好,装扮更是不俗,品味独到。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圣洁之感。

不过和繁同时也在脑中思索。

这种类型的女人一旦钻牛角尖,后果非常可怕。不但人长得美,看起来也相当聪慧,一定是一流大学毕业,想必在大型代理公司里的阶级地位也不差,工作认真,自尊心强。要是娶这种女人当老婆,丈夫若有不忠,肯定会被追究到底。

另一方面,和繁对朋友要结婚的事感到不安,这也是事实。

淳没有家累,因此不会执着于任何人。和繁对于淳是如何和未婚妻交往感到不解。淳的长相不差,不仅能力过人,又很有男人味,从学生时代便很有女人缘。但是在和繁的印象中,和淳交往过的女性,好像大多觉得淳对她们很冷淡,对此深感不满。

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所有事都自己一个人解决。自己一个人完成。

和繁记得曾多次听女生对他发淳的牢骚(当时常有人找和繁商量事情)。

淳可能对未婚妻也一样冷淡吧。他的未婚妻感到不安,所以才在婚前拜访淳的朋友。和繁如此暗忖。

“然后呢?”

和繁小心翼翼地询问。

夏海突然语塞,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她脸色苍白,一直低头看着脚下。

果然有事令她感到不安。所以她才专程来拜访我是吧?

和繁表情不变,在一旁静静等候。

不久,夏海似乎下定了决心,再度开口道:

“事情是这样的……淳在两个礼拜前失去音讯。”

“咦?”

对这意想不到的回答,和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失去音讯?

他脑中一片空白。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回望夏海。他发现竟然连自己都露出惴惴不安的担心神情,心中暗自咋舌道:“糟糕,这样反而会令她更加不安。”然而,他的惊讶似乎已令夏海崩溃。

夏海看到他流露的表情后,之前一直强作镇定的表情顿时土崩瓦解。

想必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淳没有家人,夏海肯定无从追寻他的行踪。

夏海旋即流露出一副无可依靠的少女模样,泪眼婆娑。

“他哪里都没去,也没跟公司联络。他是个凡事都处理得很完善,绝不会疏忽大意的人,但现在却失去联络。公司里的上司和同事都很慌张。他也没和我联络,过去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夏海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刹那间,和繁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夏海哭泣的脸,会将自己带往幽暗的远方。和繁心中有这股强烈的预感。

15

在前往参观朋友个人展的路上,律子想买盒糕饼当礼物,在很久没来过的涩谷车站下车。

走出涩谷车站后,一群杂乱无序、赤裸棵展现欲望的人们,就像在找寻猎物准备一口咬住般快步地行走。

走出车站后便一直闻到发霉、发酸的腐味,虽然很快就忘了,但每次走出车站的瞬间,总会闻到这样的气味,而在心里想——对了,这就是涩谷的气味。

律子心想,因为它是山谷。

涩谷是一座山谷。所以容易滞留瘴气。这里有微微的忧郁、冰冷原色的疯狂。而在这里接触谷底瘴气的年轻人,总是不断在街底徘徊游荡。

年轻人讨厌年轻人。但另一方面,为了想确认这里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同年纪的人们不断往这里聚集。为什么年轻人会往都会聚集?答案很简单,因为那里有很多年轻人。

律子从以前就对同年纪的人有一种疏离感。她感受不到同年纪的人理应拥有的亲近和共鸣。她对享受年轻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抗拒。不过,她在团体中并不会特别与人疏离,或是被排挤;她文静纯朴的个性深受人们喜爱,她也觉得朋友令她受惠良多,但终究还是感受不到那种契合的感觉。

像这样走在东京的街道,周遭的人们总令她惊诧不已。人人打扮入时,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前往新的场所,追求流行的事物,这些都令律子感到难为情。她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不安。

他们坐在亮晶晶的露天咖啡座最前排,很满足地享受坐在这种地方的快乐,但看在律子眼中,只觉得他们活像是外星人。

难道是我自己自我意识太强,律子心想。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坦率地坚持自我、表现自我呢?为什么不能自然地乐在其中?为什么会对歌颂青春感到内疚?

不过,我把无法与他们相同的那部分,以及他们用在那部分的能量,都用在自己的创作上。律子以此说服自己接受。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坦率地享受青春,我现在恐怕就没办法创作了。

她站在行人保护时相上,混在等候绿灯、很不耐烦的人群中,被周遭的烦躁不安情绪感染,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红绿灯是会变色的一条导火线,每隔几分钟便会让人爆炸,涌向世界。

包围十字路口的大楼墙上,三面巨大的屏幕一起播放五花八门的影像,这景象宛如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影画面。而且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未来科幻电影。

蓦地,她感觉其中有个画面闪烁了一下。

律子注视着正中央的屏幕。

刚才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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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耳朵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分辨这些用五颜六色的灯光画面不断叫喊的广告。

律子的目光被正中央的屏幕所吸引。

啊,又来了。

只有一瞬间——不知道群众当中有多少人发现——电光一闪的刹那,屏幕整个变白。中央出现一个用黑线画成的圆。

这是什么?有什么含意吗?难道是新广告?

绿灯亮起,众人不约而同地迈步往前走。

律子在旁人的推挤下,反射性地往前走,心中开始怀疑。

难道是我的幻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律子步履虚浮地在人潮中飘荡,如此思索着。

就像有人在她心中盖下印记般,接收到某个异世界传送来的不祥讯息。

16

捷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定食餐厅吃晚餐。

星期四排满了课,结束忙碌的一天,整个人早已精疲力竭。

因为是学生街的定食餐厅,饭量十足。不知不觉间,星期四吃猪排定食,已成了习惯。周遭也有在外住宿的学生,上完课后,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这里用餐。

我也很像这些在外住宿的学生。要是真的在外租屋,应该会更轻松吧。

捷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台搁在架子上、离天花板很近的电视。

自从姐姐决定秋天结婚,要搬离家里后,总觉得不太想回家。

但话说回来,自从父亲只身到外地任职,捷也上了大学后,像高中时那样,每晚都准时和姐姐一起用餐的情形,已明显减少许多。

不过,最近姐姐一步步进行搬家的准备工作,捷看在眼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抛弃般,心中颇为落寞。正因为从小就在这座独栋的房子长大,看着东西被整理走之后,屋内空间一天比一天宽敞,心中无限感慨。

真想到外面租房子住。

捷喝了口甘甜的味增汤。他当然也明白那是奢望。只身到外地任职的父亲,光是要维持东京的老家和他现在的住处,便已背负相当沉重的家计,另外,要让自己上私立大学的理工科系就读,更是得花不少钱,这些捷都心知肚明。沉重的课业让捷没时间打工。况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选读理工科系,也不过是念了四年书罢了,一样不值钱,此乃常识。即便是上了研究所,也无法保证能找到工作。

不过,捷还是想搬离家里。他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一个人住。一名男大生要管理一栋房子,这个重担可不小。当然了,姐姐应该会常来,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吧。就捷而言,总是依附在姐姐底下,仿佛永远也无法独当一面,这令他闷闷不乐。

电视里的新闻播毕,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即将上演。熟悉的低俗笑声交叠,传进他耳中。

做这种工作也不轻松呢,捷心想。盘腿坐在自己位子上的搞笑艺人,每次一有什么动作,他身后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再怎么样都得笑出声才行。不过,他们一定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是拿薪水做事,就像开关一样,能反射性地发出笑声。

蓦地,本以为是进广告,但却出现短暂的白色画面。中央出现一个圆形的符号。

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圆,反倒像是细胞分裂的初期状态。但仅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转头看其它桌的客人,似乎没人察觉。

是播放故障吗?还是播放实验用的数据?

捷侧头感到纳闷,接着仍继续看节目,但那奇怪的符号已不再出现。等节目过了一半后,他甚至连刚才看到奇怪符号的事都给忘了。

17

香织也同样在家独自用餐。

今天捷又是在外头用餐。香织瞄了一下时钟,一面听电视新闻,一面利落地准备一人份的晚餐。

男孩长大后,真的马上就不爱回家了,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她发现自己已有为人母的感慨,不禁暗自苦笑。

对捷来说,这就像母亲改嫁别人一样。仔细想想,这种状况还真是奇妙。昨天特别多准备的烫菠菜、豆腐加海带芽的味增汤、烤竹荚鱼干、冷冻好的米饭,不到十五分钟,已全部摆满一桌。

她合掌低声说一句“我要开动了”,就此吃将起来。

明明不用急,但她却不自主地吃得很快。家里要整理的地方陆续在她脑中浮现,此时她脑中满是想快点动手的冲动。离结婚只剩半年不到,新居尚未决定,而且她也没离职的打算,所以一面工作一面准备婚事,真的很辛苦。能做的事若不先做,到时候恐怕会来不及。香织明白这间房子并不会因为结婚而消失,而且婚后也还是能回家整理,但她在搬家前想先整理一番的心,始终没变。

我到底在焦躁些什么?

香织转眼便已解决一餐,她将餐具端向流理台,脑中如此思索。

打从捷上大学后,她总会莫名感到心神不宁。尤其是从告诉弟弟自己要结婚的那一晚开始。

我在替捷担心。

为什么?因为要留我那生性慵懒、又爱撒娇的弟弟一个人在家吗?

她一面烧水,一面洗碗。

的确,要是这个家交给他照料,肯定不用两周便会一团混乱。虽然他不是个邋遢的孩子,但也许是不够沉稳吧,总觉得有些温吞。

不过,也许他自己一个人独立后,反而会更为可靠也说不定。

香织极力让自己冷静。

也许他很清楚过去我为他付出多少。香织明白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因为自己动手比较快,所以每当她看着捷,总会不自觉地想出手帮忙。周遭人对他们的印象也是一位可靠的姐姐和温吞的弟弟,所以他们已渐渐习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要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帮助他早点独立就好了。他已经是个大学生,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没有问题。

尽管一再如此说服自己,但心中的不安仍是迟迟无法消散。

不对。这股不安的原因,并非如此单纯。

香织冷冷道出心中隐约早已知晓的答案。

是之前弟弟看电视时出现的影像。

捷说对方是世界级的艺术家,和他不是朋友,只是在课堂上会遇见而已。

但他却深深被影像所吸引,仿佛几乎被吸入电视中一般。那股妖邪之气,捷为何没能察觉呢?

他以前明明就看过那么可怕的东西啊。

香织在忆海中探寻。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银行发生的那起事件,一直深深刻印在心中。她看不到——可是她知道弟弟看得见。

在那起事件发生前,也有一件怪事。

他们失去母亲,平口家得重新建立一套秩序。换言之,香织必须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男人为何可以将生活周遭的事交给别人去做,而毫不抗拒呢?当时香织对此感到不解。他们很顺理成章地接受香织替补母亲的角色。当然她也曾不经意地想过,这是因为有我这名优秀的家庭主妇使然,但要是我生病无法动弹,他们可能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只要家里有个办事能力强的女佣就行了,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他们会完全依赖对方,让对方替他们买内衣裤、洗衣晒衣,习惯这一切。

但另一方面,香织打点好家中的一切,令她有一种满足感。家中的一切,她想怎样变动都行,一切全由她管理。完美主义的香织对此相当满意,同时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既嫌弃又骄傲。

母亲生前就像是个生性温吞的少女。香织当然也很喜欢她这一点,但母亲在做家事方面总是欠缺效率,香织从小便对此有所不满,这也是事实。没错,当时正是我努力重建家中秩序的时候。每天就像上场打仗一样——准备早餐、上学、购物、准备晚餐、烫衣服、写作业。在身体习惯这样的循环前,她每天都不敢松懈。就连平时鲜少流露情感的她,也不禁摆出一张臭脸。

在疲劳的累积下,某天,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打起小盹,这时,走廊传来一个声音:“好,我知道了。花是吧。”

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发现刚从学校返家的捷,正侧脸面向她,在走廊上频频点头。

好像正在和人交谈。

香织迷迷糊糊地想着此事,猛然惊醒。

捷到底在跟谁说话?

“捷?有客人来吗?”

香织揉着眼站起身。

捷一脸惊讶地望向她。手中握着一个小花瓶。

“没有,是妈妈。”

“咦?”

“妈妈叫我插花。”

香织闻言,背脊一阵寒意游走。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捷就像被吓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香织从捷站立的位置,往刚才他说话方向的和室内窥探。

里头当然空无一物。昏暗的房内,夕阳余晖照在母亲的遗照上。捷手中握着母亲原本摆在梳妆台上的花瓶。

“什么嘛。”

香织松了口气。应该是弟弟自己在玩吧。

“拜托,别吓我好不好。被你吓了一大跳。”

“刚才妈妈出现在镜子里,还叫我在花瓶里插花。”

捷见香织露出微笑,一脸天真地如此应道。

香织脸上表情再度变僵。

镜子里?

香织猛然将视线移向镜中。眼前映照出日暮时分的走廊——这时忽然有个背影——一个穿着围裙的背影,消失在和室拉门后。

那个背影是……

“妈!”

香织快步冲向走廊。但眼前空无一人。找遍厨房和家中各个角落,都不见刚才那名女子的身影。

妈。

香织的泪水不自觉地扑簌而下。虽然发现捷怯生生地握着花站在一旁,但她还是管不住溃堤的泪水。

这是什么眼泪,香织自己也不清楚。如今回头细想,那或许是心有不甘的泪水。

妈妈走了以后,我自己一个人这么卖力,但妈妈却不来找我,只出现在捷的面前。

而且还要捷在花瓶里插花。

妈妈生前很喜欢摆花装饰。出门旅行,总会买回小小的陶瓷花瓶,家中的流理台底下收藏了许多花瓶。包括梳妆台在内,家中到处都摆满了花。

当时的香织当然没时间整理花草。尽管神龛供奉的鲜花未曾间断,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余力在家中摆设鲜花、每天帮鲜花换水。就她而言,插花只会增加她的工作量。

妈,你好过分。

香织觉得,妈妈吩咐捷在她喜欢的花瓶里插花,就像是否定了讲求效率第一的她所做的家事。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镜中看到的身影是什么?捷真的有和妈妈交谈吗?

不知何时,新闻已经播毕,电视里传来喧闹的笑声,香织讨厌的综艺节目就此开演。

香织心想,赶紧收拾一下衣服吧。能拿去二手商店卖的衣服,得先送洗才行。

正当她将手伸向遥控,准备关掉电视时,突然感到全身僵硬。

电视上正播放某个奇怪的画面。

全白的画面。中央有个黑色的圆形物体。

仅只是一瞬间的画面。接着,矫作的笑容再度占满整个画面。

但不知为何,那画面令香织无比仓惶。

这是妖气森森的不祥之兆。就像那时候捷在电视上看的那出电影一样。

香织继续望着电视画面达半晌之久。宛如只要她稍一乱动,就会有凶猛的野兽窜出,一口咬住她。

18

“抱歉,我整个人都乱了。”

夏海坐在咖啡厅内的座位上,羞红着脸,一脸歉疚。

“不,别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未婚夫突然失踪,当然会担心。”

和繁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综合咖啡。

“因为我常听淳提起您的事,所以我也觉得您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夏海望着窗外如此低语。

“你听淳提过我的事?”

“是的。他说得很开心呢。每次说到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总会提到你。听说前不久你们还一起喝酒对吧?”

和繁颇感意外。虽说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但当时他和淳并不熟。甚至可以说,他是上次在新宿巧遇淳,和他一起喝酒,两人才变得比较熟稔。

难道淳觉得他和我很熟吗?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淳是个凡事都看得很平淡的男人。“淳失踪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

“嗯……”

夏海取出记事本,翻阅日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六月初便出差去了。他告诉过我,视工作内容而定,有可能会多延迟几天。但最晚应该十一号就能回来。可是他后来一直都没和我联络。”

“他到哪里出差?”

“这个……”

夏海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只跟我说是在关西的某处。还说这是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虽然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和繁还是忍着没开口询问。

“你和淳是同一个部门吗?”

“不,我们的工作完全不相干。因为是家大公司,当中又细分成各个不同的部门,所以我们对其它部门的工作都一无所悉。不过,我向淳的上司打听后得知,六月八日那天,他曾打过一通电话回来。内容很简短,好像是当地出了点状况,有可能会延迟几天回来。但那名上司对淳的工作内容一样没透露半点口风。”

“淳的部门有找寻他吗?”

“有。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听说公司方面决定报警寻人。”

“他从事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应该是在那里被卷入麻烦的风波中吧?”

和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此问道,夏海显得有些焦急。

“我觉得事有蹊跷。对于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好像在处理烫手山芋似的。”

“你和淳的关系,在公司内有公开吗?”

“有。我们都向彼此的上司报告过了,这种事只会欲盖弥彰。”

夏海微微苦笑。

“虽然我多少有些偏袒,但我觉得淳是个有能力的人,所以下级常会将一些不好处理的客户交由他处理。这次的工作,好像就是VIP级的客户。”

夏海这番话中带有一丝轻蔑的口吻。

“公司方面绝不希望客户的名字曝光。所以淳失踪的事,始终都会以他没来公司上班的形式报案,请求搜寻。”

“真过分。淳不是曾经打电话给上司,说是‘出状况’了吗?如果是工作上出了状况,也有可能是发生职业灾害。像是在某个地方遭遇意外事故之类的,应该有各种可能才对。”

“是的。虽然是以他个人失踪的形式报案搜寻,但警方应该不会协助搜寻。公司方面也一样,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明显看得出只是表面上虚应故事。所以再这样下去,淳会因为一直没到公司上班,而被解雇。”

“解雇?”

和繁吃惊地望着夏海,她垂眼望向咖啡杯内。

“很过分对吧?我总觉得淳的上司也一样偷偷摸摸的。最近大家一看到我,总是把脸转过去。感觉当中带有一点同情的味道。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位未婚夫突然从世上消失的可怜女人。虽然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夏海极力想挤出笑容,但表情却僵硬歪斜。

和繁能理解她此刻身处的窘境。

被委派特殊工作的社员突然失踪,这对公司来说,肯定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虽然很想搜寻社员,但工作内容和客户却又不便公开。就公司而言,保护客户最为重要,不管社员能力再强,从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只会制造麻烦而已。尽管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故失踪,但公司只希望尽可能将失踪原因推说是社员个人的问题。就算不是,也绝不能是因为与客户之间的问题而造成。

淳的上司心里所打的算盘应该是这样没错。看在上司眼中,夏海是失踪社员的未婚妻,应该是愈看她愈心烦。要是她打听淳的工作内容,或是要求公司负责,那么,夏海将成为公司的眼中钉。

淳没有家人,这对公司来说正好。不,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家人,所以才委任他这项工作。

和繁喝着手中的苦味咖啡,脑中思索着此事。

但这却是夏海的不幸。如果淳有家人,他们就能一起寻人,要是家人把事情闹大,公司或许也会展开更具体的行动。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没结婚,夏海还称不上是淳的家人。偏偏她又在这家公司任职,食衣住行全靠公司,不敢过于张扬。

她已被逼入绝境。

“你家人知道这件事吗?”

和繁悄声问道,夏海两颊微微泛红。

“不,我们要结婚的事,还没向我家人提起。”

从她僵硬的表情中,可以感觉出夏海也有家庭方面的问题需要解决。

夏海沉着脸继续轻声说道:

“要是我的未婚夫就这样失踪的话,他们一定会对我说‘看吧,你看上的男人就是这种货色’。我小学时,家母再婚,现在的父亲是我的继父。我们的父女关系一直处不好,不过,我妹妹在家里倒是和大家相处融洽。我的老家在札幌,最近这几年我都没有回家。”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如此孤立无援。这么一来,就知道她为何一见和繁就流泪了。她真的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呵呵,所以我没人可以商量,这才厚着脸皮来拜访星野先生您。”

夏海收起原本阴郁的表情,嫣然一笑。和繁同时感受到她率直、刚强的脾气,以及像少女般娇柔脆弱的一面,因此大致能明白淳喜欢她的原因。“淳没有亲戚对吧?”

和繁继续提问。

他对淳一无所知。除了他潇洒的外型、过人的能力外,其它一概不知。此刻,他愈来愈想对淳多一份了解。

我现在投入一个全新的兼差工作中。

先前与淳的谈话在脑中苏醒。

帮人找东西。

和繁认为这是个新型态的兼差工作。但他没想到会像这样寻人,而且还是自己学生时代的朋友。

人类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付钱,就只是如此单纯的事实。

“从没听他提过。他几乎从未提过自己的成长背景,因为我明白他不想谈家里的事,所以向来都不太过问。因此,就连我们的结婚典礼,我也只是提议找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举办一场小型派对。我觉得别过问太多比较好。但现在想想,当时应该多问他一些才对。哪怕是只问出一个人也好,看有没有疼爱他的叔叔,或是偶尔会见面的阿姨之类的。”

夏海轻叹一声。

“我以前也听说淳没有家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好像是和歌山。因为淳说他母亲的坟墓位在和歌山。”

“和歌山。”

感觉有些意外。那幅层峦叠嶂,日本味浓厚的画面,与和繁所认识的淳,两者无法重叠。

“和歌山的哪里?”

“详细地点我就不清楚了。”

夏海脸上的神情先是担心,接着转为羞惭。

“我真不像人家的未婚妻。对淳一无所知。”

她那沮丧的模样,令和繁深有同感。

了解一个人,是指了解到何种程度呢?我们对朋友和家人都了解得太少。然而夏海对这些事并不在乎。就她来说,出身和家人都不影响她对淳的爱。

“我对他一样了解不多啊。不知道这样是否有资格称作是他的朋友。”

和繁以自责的口吻如此应道。夏海闻言,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此刻夏海可能心想,他该不会推说自己和淳不熟,而不帮我找寻淳的行踪吧?

蓦地,有件事浮现和繁脑海。

“啊,对了。想向你问一件奇怪的事,你曾听淳提过一幅有关乌鸦的油画吗?”

“乌鸦的油画?”

夏海一怔。

“之前我和淳一起喝酒时,他曾委托我一项工作,而我也承接了。那就是找寻他小时候看过的一幅乌鸦的油画。”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从那之后,淳一直没寄信来。之前明明请他写下自己小时候的住处以及母亲娘家的所在地,以电子邮件寄来,但最后始终没有回音。虽然淳委托帮忙找寻,但和繁猜想,也许是他不喜欢回想自己的孩时记忆,所以和繁一时也未深入细想此事。倘若淳寄来电子邮件,也许能成为线索,想到这里便觉得可惜。

“乌鸦的油画是吧。”

夏海侧头寻思。

“我没听说过。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淳的父亲,似乎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听说本家拥有好几座山。不过,他谈起此事的口吻相当鄙夷,丝毫没有半点怀念或骄傲的感觉。”

“哦。”

和繁在忆海中探寻。淳描述他看见那幅乌鸦的油画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呢?——记得我妈当时就在附近。因为她穿着外出服,所以不是在家里。而我只知道自己和我母亲前往某处看那幅画。

那个地方该不会就是本家吧?历史悠久的家族,亲戚关系肯定是复杂又棘手。恐怕淳不是没有家人,而是因为某个缘故,与家族断绝关系。他可能从小已便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紧张关系。因而将走进油画中的体验,与记忆做了对调。

“淳的住处钥匙,你有带在身上吗?”

和繁抬头向夏海问道。

“啊,有。之前我一直都没用过。”

“改天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你和淳不同部门,在公司里要调查他的行踪应该不太容易。这么一来,只有到他的住处查看有无线索了。淳应该不喜欢别人在他的住处里东找西找,但情况特殊,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这时夏海才真正露出放心的神情。因为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终于遇上愿意一起找寻淳下落的贵人了。

“你知道他失踪后,曾去过他家吗?”

夏海微微摇了摇头。

“不。老实说,我去过几次,但都是在他家门前徘徊,不敢进去。虽然觉得或许能从中得到提示的线索,但我总觉得自己要是走进他的住处,便会真的承认他失踪的事实,我不想那样。可是,如果星野先生也要一起去的话,那就太好了。您肯和我同行,我太高兴了。”

夏海如此说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个礼拜你什么时候有空?其实今天要去也行,不过,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您说得是。我今天也是有事外出顺道前来,还得回去整理一下工作。明天是星期五,不知您可方便?明天晚上一起去可以吗?这样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调查。”

“这样啊。”

两人决定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感觉今天的谈话已到此结束。

“我总觉得他人就在和歌山。”

夏海正色说道,望着和繁的双眼。

“在他的故乡?”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故乡……我怀疑他出差的地点就是和歌山。”

“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其实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不过,我隐约觉得他的上司知道他人在哪里。”

夏海悄声道。

“知道他人在哪里?你的意思是,他的上司知情不报啰?”

“是的。这件事说来奇怪,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曾见过他的上司刻意离开办公室,到外头打电话。一再提到‘熊野那边’、‘熊野那里’。熊野不就在和歌山吗?虽然可能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但我怀疑那里就是他出差的地点。”

不知为何,和繁也觉得夏海的直觉没错。看来,夏海的直觉很灵敏。

“熊野是吧。与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代理商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

“也许是我想错了。”

夏海似乎很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脸颊泛红。

夏海起身离席时,迅速伸手拿起账单。两人抢着付账,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同意由夏海付钱。

“啊,对了。”走出店门时,和繁想起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

“什么事?”

夏海望着和繁。她脸上已不见刚走进店内时的紧张感,更加突显出她原本的美。和繁心想,她终于稍微平静些了。

“你知道什么是G.O.G.计划吗?”

本以为她应该会回答不知道。和繁怀疑淳所说的极机密计划,指的就是这个。

没想到夏海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哦,您指的是那个啊。活动已经开始了,有一部分已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了。”

“咦?”

和繁一怔。看夏海的模样,好像这件事无人不晓似的。

“星野先生,您常看电视吗?”

夏海发现和繁一脸困惑,如此问道。

“其实我不太看电视。只看电视新闻和纪录片。”

和繁耸了耸肩。

“现在正举办一场超大型的宣传活动,街头电视和网络上也都有传送这项消息。”

“呃……是什么样的宣传活动?”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像孩子般问道。

在满含湿气的风中,两人缓缓走向车站。

“是一套名叫‘窗帘’的DVD软件。那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影像软件,据说完成度相当高。与欧洲同步发行,应该是这个月底就会开始贩卖。”

“哦。如果是电影,有时确实会举办那种大手笔的宣传活动,但DVD软件也办大型宣传活动,这倒很少见。老实说,花那么多广告费,成本有办法回收吗?”

“不过,听说预购的数量惊人呢。内容相当豪华,从制作阶段便一直话题不断。既像音乐影带,又像短篇电影,世界知名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也都有参与。当然了,好像还会连手举行音乐会和流行展,应该会在今年夏天引起一股热潮。如今乌山响一不只是在次文化的领域走红,就连在广告业界和时尚界也拥有高人气。”

“乌山响一?”

“您不认识他吗?‘至高无上的爱’那部意大利电影的美术设计就是由他负责,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艺术家。”

“哦,那部电影我看过。感觉是一部很惊人的电影。”

和繁在忆海中搜寻。

印象中,那是一部妖气森森、残忍凶暴,但却又凄美迷人的电影。

“嗯,没错。我曾见过他来我们公司,他本人也非常抢眼。也许是多年旅居国外的缘故,一点都不像日本人。不过,他的长相倒是非常有日本味。”

“哦。”

“最近他也常上杂志。他后来重回日本大学就读,现在是W大的学生。”

从夏海说得眉飞色舞的模样,感觉得出这名艺术家确实具有超凡魅力。

乌山响一。很特别的名字。是他本名吗?带有一股妖气,又带有一丝美意。也许就像那部电影给人的印象。

“不过,虽然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但现在好像出了点状况。”

夏海悄声说。

“状况?”

和繁见状,也跟着压低音量。

“有人说,当中运用了一些潜意识效果。在宣传活动开始时,也起了不少争执,但乌山先生却力排众议,说如今广告和电视本身也算是一种潜意识效果。”

“你说的潜意识效果,指的是那个对吧。以无法看清楚的极短时间,在电影中掺进喝可乐的片段,等电影演完,观众便会在无音心识中手里拿着可乐。”

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如今犹如都市传说般为众人所流传。但不清楚是否真有做这样的实验。

“对,就是那个。某家电视台也曾因为在新闻画面中加进特定人物的脸部照片,而引发争议。”

“这么说来,他们是加入很短暂的画面啰?”

“是的。他们在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进广告的瞬间,以极短的时间播放像是软件商标的图案。会发现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但也有人不管看再多遍也瞧不出个端倪。因为完全没有文字,只有商标,所以最先发现的人,还以为是播送出了问题。好像还有一些较敏感的人提出抗议,觉得看了很不舒服。”

“不过,那些不管看再多遍也没感觉的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自觉,但其实都在某个地方看着那个画面,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所以才会引发问题。人们质疑这样的潜意识灌输究竟是对是错。”

“嗯,仔细一想,还真是可怕。大家看电视时,不是都心不在焉吗?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脑中被灌输了这些东西。”

“不过——”

夏海已完全转为广告人的口吻。

“话说回来,广告本身就是想要有这种效果。就连政府公报也一样,为了将讯息强迫灌输到人们脑中,才大肆刊登广告。宣传后,如果大众还是记不住名字,商品就会滞销,这是常识。消费者面对同样的商品,一定会挑自己知道的品牌,不会买不知名的商品。哪个范围算是强迫灌输,哪个不算,这当中的关系相当微妙。”

“不过我觉得,知道它是广告而去看,与完全不被告知,在无意识中被迫看广告,两者天差地远。”

和繁提出不同的看法。

感觉真不可思议。淳不在这里。原本应该是透过淳才会认识的两人,如今偏偏少了淳,同时也因为淳失踪而并肩走在一起。今后他们两人将合力找寻淳的下落。但现在两人却像学生时代的朋友般,聊着广告。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夏海颔首。她应该已经暂时将淳的问题搁在一旁了。

“那么,G.O.G.计划是什么字的缩写?淳应该也有参与这项计划对吧。他的名片上印有这个头衔。”

和繁感觉像颗泄了气的气球。因为极机密计划并不是这个。

“他应该从初期阶段便已投入媒体推展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字的缩写呢?”

夏海沉思了半晌。

地铁车站已愈来愈近。

“那就明天见了。”

正当和繁如此道别,准备离去时,夏海突然从他身后喊了一声“啊”。

和繁转头望向夏海。

夏海以率真的表情说道:

“我想到G.O.G.是什么字的缩写了。好像是GARDEN OF GOD。意思是‘神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