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鸟》
十二山君/文
第一章重逢
这是一年的初春。
万物尚未有复苏的迹象,阳光时常露面,被大风吹乱,温暖变了味儿。半点新芽都没有的枯枝唰唰乱响,似是喋喋不休。
对面还在絮叨。
裴铎想起今早结束的那台脊柱侧弯手术,重新回忆了一边过程,垂着眼眸,再次将目光放在了一楼靠窗边那桌的某个侧影上……
……她左手腕上那个细红绳今天没带着。
面前的女人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和视线游移,终于停下来,放弃详述二人童年时期短暂的某次相遇。
“裴铎……裴先生?”
女人略微尴尬,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扭过头去,顺着裴铎的目光,下面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客人,她声音柔柔的,“你在看什么?”
……去年她24岁,那红细绳是为了本命年准备的。
裴铎终于想起来。
就像是半年前的宿醉直到此刻才刚刚消失。
他也觉得挺奇怪,自己为何还记得这样的细节。
兴许是她的手腕白得晃眼,兴许是那晚他被她的绳子硌醒了两次。
裴铎收回视线,没什么歉意地对面前的人说了一句,“抱歉,我走神了。”
“……”
女人精致得漂亮,与裴铎同岁,见过各式优秀的男人,自然清楚他这样的表现已经预示了这场相亲的结局。
但她不肯就这样放弃。
这男人太过英俊,且是燕城顶级私立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家世更是不必多言。
很早之前,她便听说过裴铎长着一双深情的桃花眼,若无若无笑着的时候常常让人误认为他爱自己无法自拔似的。
可是,她怎么觉得,裴铎看自己手边那杯黑漆漆的咖啡都比看自己认真。
她原本并未期待裴铎能来跟自己相亲,他此时坐在这里完全是意外之喜——听说家中催婚催得十分厉害,本人烦不甚烦才来勉强赴约。
但是……裴家和秦家为他安排那么多相亲,他既然只来了见了自己,兴许是之前看到自己的照片感到满意呢?
她碰了一下自己的珍珠耳坠,见裴铎至少不再向楼下看去,松了一口气,又忐忑地问:“那我们下次见面约定在什么时候呢?”
话音一落,裴铎终于直视她的目光,停顿许久,方才道:“徐小姐,抱歉,我这个工作您也知道,特别忙,经常没时间回家,我现在下了手术不是回家补觉就是球场打球,实在没空陪一个所谓的女朋友,所以我觉得,下次见面还是免了,省得浪费您时间,”
字面上倒是真诚,可是语调却没几分真心。
女人笑容僵硬着,知道自己刚刚体贴的话语人家是半点儿没往心里去,来赴约也并非对自己满意,纯属是给家里长辈一个敷衍的交代,她拿起自己的包,像是握着所剩无几的尊严,抬起下巴。
“裴铎,首先,我姓郑,不姓徐,其次,你要是真的没打算结婚,就跟家里说清楚,毕竟你这样的条件,想找一个适合裴家的儿媳妇也不难,何必这样呢?”
说罢,她便起身离开,留下裴铎一人沉默。
许久,他才轻轻笑了一声——对方倒是没有说错,哪怕家里催得紧,自己也对婚姻表现出一种毫无兴趣的模样,他但凡想到要跟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被一段法律意义的关系捆绑在一起,就觉得特别没意思。
裴铎转了转咖啡杯,听见楼下桌上戴眼镜的男人坦然道:“我不介意你现在还在读书,反正我在大厂做程序员,你也知道的,我挣得不少。我们可以在你毕业前就结婚,你趁着年轻先生孩子……”
裴铎的手指在杯沿停顿几秒,也没有听到盛笳的答案,他视线重新落下去,见她终于动了动,似乎要回答——
他眉心一动,立刻站起身。
裴铎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像是生怕她会同意对面男人的提议似的。
虽然两人只有一个晚上的交集,但他依旧不希望在自己生命里留下些许痕迹的女人这么无趣,就这样落入俗套。
……不然仿若他那晚生理性的动情也是错的。
他下了楼,再没向盛笳那里多看一眼,长腿迈着,伸手推开玻璃门,将服务员“欢迎您下次再来”关在门里。
外面。
风尚未停。
程序员敲了敲桌子,似乎对于盛笳长时间的沉默表示不满。
盛笳抬起眼,目光没有带着半分犹豫或是动容,她语气平平,“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兴趣。”
男人一愣,意识到自己被无情拒绝,随机眉头紧紧皱起来。
盛笳对于他的怒气依旧保持无视,开口道:“浪费你时间了,所以咖啡的费用我来付。”
没等对方回答,她站起身,拿起自己桌边的手机,解锁打开屏幕,看到好友发来消息,“你看到裴医生了吗?”
盛笳推开门,扭头向右边看去,裴铎还没走远几步,她回答了三个字——
“看到了。”
她将手机收回兜里,把下巴藏在大衣领下。
说来,裴铎要相亲这件事几乎花了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医疗系统。他顶着那副风流倜傥的好相貌,不叫人注意是难免的。大家八卦,打听到了相亲地点就在私立医院北门对面咖啡厅,但又不敢真的一探究竟去看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唯有一向话不太多的盛笳挺身而出——至少在众人眼中,是挺身而出。
其实她本就想去,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参加他的婚礼,那么至少提前瞧瞧女方有多优秀,让自己早些死心,好歹也是有用处的。
于是,她便正好将母亲旧邻的儿子约在同一地点。哪怕是装样子,她也不肯让裴铎察觉出来自己的探究——当然,也有极大可能他根本不记得自己。
毕竟那晚已经过去半年了。
那时候还是秋天。
仲秋和初春的天气相似,此刻瑟风毫无规律地吹,吹乱了盛笳的思绪。
一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被吹回来。被随意丢弃的卫生纸在地上卷了几圈,滚进干燥的树坑中。掌心中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声。
她低头想看手机,又想抓住脑中的某些长久以来不敢多思的画面,没注意脚下台阶,左脚踝狠狠一崴。
她细微地“啊”了一声。
脚下一空,盛笳差点跪在地上,在往下跌的时刻,她的余光下意识落在前面的裴铎身上。
——他回头了。
盛笳咬着牙,很怕太过狼狈,硬生生忍着疼,让自己慢慢蹲下来。
四周两米都没有人,道路刚刚修建好,还平坦得很,她无缘无故地崴脚倒像是有意为之似的。
——起码盛笳感到心虚。
高中和他同校的那些年,若是偶尔能在狭窄混乱的楼道相遇,盛笳会控制不住地表现得反常,缠着同伴的手似真似假地嗔笑,顺便露出自己公认的最漂亮的侧脸。
那时候太傻,总是期待他能在无数相同的校服中多看自己一眼。
现在的盛笳近乎心如死灰,已经没有力气再做那样和自己本性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裴铎从未注意过她,而现在的他终于驻足。
他返回来,站在她面前,“没事儿吧?”
盛笳摇摇头,见他没蹲下身,又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仰视她,便憋着一口气硬撑着站起身,嘴唇有些发白,“没事的。”
她没有直视他,却感受到他的目光。
这是二人时隔半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回太过叫人难以启齿,盛笳尽量装作风轻云淡,而裴铎似乎才是真的浑不在意。
他只是问:“还能走吗?”
听旁人说,对待女人,裴铎颇有些浪子渣男的意味,很少关心,从不主动,他这样的再次询问叫盛笳恍惚是因为那晚两人的旖旎让自己终究略有不同。
但是,幸好,盛笳常常是清醒的,此时裴铎与自己清晰的距离在清楚地提醒着她——
他是一名医生。
一名优秀的骨科医生。
崴脚虽然不是大毛病,但也在他的工作范围内。
她抿了一下唇,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能走。”
“滴。”
裴铎风衣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是严兆的短信,“裴爷,主任突击查房,正好小赵在,两个问题没答上来,现在全科室的人都正被骂的狗血喷头。”
他扫了一眼,收了手机,又垂眸看了一眼盛笳的脚踝,低声“嗯”了一下,便扭头走了。
风刮得更急了一些。
一张被捏瘪的易拉罐滚到她的脚边。
盛笳的长发被吹到眼前,遮住视线,她低下头,深呼吸数口,也没能抬起左脚往前走一步。
旁边路过一个年近六十的大爷,看着挺热心,都走过去了,又绕回来,“姑娘,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崴脚了?”
盛笳把头发捞在耳后,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
大爷往前一指,“幸好啊,旁边就是家医院,你可以过去看看,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排队,不过是私立的,就是贵点儿……”
盛笳慢吞吞地往前刚走了一步,眼圈就疼得红了,她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轻声道:“谢谢您。”
裴铎在下了两天夜班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得跟家中老母交代一下自己的相亲结果,开车前,他随意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
【相亲任务完成,不过人家没看上我。】
他说的诚恳,好像是件颇为惋惜的事情。
秦斯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她的手机连续震动两声,另一条消息来自盛笳——
【秦教师,您现在在办公室吗?我给您去送今年规培生的名单,方便吗?】
秦斯的手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
先回复盛笳【方便,你现在过来吧。】
然后又给自己儿子拨通电话。
裴铎以为她是来问责的,于是先发制人道:“按照大数据来说,一次相亲就能成功的几乎为零。”
秦斯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现在不愿结婚,指不定在相亲的时候怎么表现,让人家姑娘受不了,但她罕见地只是叹口气,道:“你下班了?”
“嗯。”
“那过来接我,今晚回去你姥爷家吃饭。”
“……”裴铎略微挑眉,秦斯竟然没多说什么倒叫他诧异,他从小就最烦他妈唠叨,不听吧,人家还追着说,现在见她对相亲保持缄默,松口气,便道:“行,那我转个头,您在北门楼下等我。”
秦斯趁他挂掉电话之前,赶紧嘱咐,“你到办公室,我还没有忙完。”
作者有话要说: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