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春节放假后第一天,刚随部队从朝鲜战场回国的耿直,随部一起换装,为此,部队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仪式,庆功加换装。
二十八岁的耿直无法预料的是,这一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耿直最辉煌的一天,而他的命运也将从此走向拐点。
换装和授奖仪式在军部礼堂举行,气氛肃穆,耿直和一排等待授奖的年轻军官们站在台上,虽然解放军1955年就授衔了,但当时耿直的部队还在朝鲜驻防,耿直虽然授衔少校,但直到回国后才穿起校官服。50年代解放军将校服是苏式的,很是神气。这批年轻军官中,耿直个最高,他前胸挂满勋章,肩佩二杠一星,一眼看去,他是最配这身军装的。耿直深知此点,因此他挺胸抬头,神气十足。
耿直哥们楚建没有赶上这次授衔,虽换装,却是尉官服,肩上星星比耿直多,有四颗星,但只有一条杠,关键是,校官服是呢料的,那比尉官服可就高了好几个档次,此刻,老楚坐在台下,虽是牢骚满腹,妒嫉满怀,却也拼命拍手,为哥们兴奋。
授奖的是姜军长,1955年授衔的第一批中将。耿直刚入伍就跟着军长做警卫员,可以说,军长是看着耿直长大的,军长对耿直的偏爱是明显的。他走到耿直面前,就停下,看定耿直,一番敬礼还礼后,耿直目不斜视,紧握军长双手,紧盯军长眼睛,军长瞪着耿直:“你给我记住!”
耿直朗声回答:“是!”
军长是四川人,一口浓重的乡音:“我还没说,是啥子是?”
耿直挺直身体朗声背诵:“一定要珍惜自己用鲜血换来的荣誉,戒骄戒躁,在部队好好干!干出名堂来!”
军长乐了:“你个鬼娃子,我的话记得倒牢!我这次点名送你去军校,你给我好好学!毕业回来就去师里做参谋长!听懂没有!”
耿直:“是!”
接着耿直有点嬉皮笑脸地说:“军长不也上军校吗?虽然你是将军班,可咱也是同学呗?”
军长瞪眼:“严肃点儿!”
耿直:“是!”
军长瞪着耿直,忽然压低声音:“个人问题解决没得?”
耿直憨笑摇头,军长给耿直一拳,提高声音:“笑啥子笑!打仗你有办法,搞对象也要像打仗一样,给老子敢想敢干,敢打敢冲!强占制高点!就在军校期间解决问题!”
耿直立正:“是!保证完成任务!”
庆功会结束,耿直和楚建去军校报到,两人自然是住了同一间宿舍,楚建是最注意军容的,他一进屋就忙着整理床铺,耿直却忙着整理信件。楚建上前拿起一封,坏笑道:“唉,通了六年信,到底啥模样?寄张照片没?”
耿直叹口气:“人家不主动,咱哪好意思跟个小姑娘要照片啊!”
楚建一弯腰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照片:“瞅瞅,咱在朝鲜收那么一大堆姑娘信,哪封信没照片?送给最可爱的人嘛!你这个不寄照片,不是太丑,就是个男的!”
耿直一拳砸向楚建:“臭小子,老子在你眼里就是个好色之徒?老子是去报恩!朝鲜六年啊,跟我爹妈写信都没她勤!小姑娘信写得多感人,给咱营里战士念,小鬼们个个哭得哇哇的,在朝鲜老子就想,回国后除我爹妈第一个要见的就是她!”
耿直说完往外走,楚建盯着他坏笑:“你小子就装吧,你报恩你戴那么些奖章干啥?臭美呗!我告诉你,她要是个丑八怪,你回来不哭我是你儿子!”
耿直手冲后做了一个威胁手势,搬自行车下楼,推着车兴冲冲往外走,还没出门口,就听一声巨大刹车声,接着就听一声:“耿直!”
耿直抬头,只见军长进来,耿直一惊,自行车摔倒,耿直赶紧立正:“报告军长!”
军长瞪眼:“报告啥子?”耿直一脸尴尬,身子更直:“报告军长!”
军长看着耿直尴尬模样乐了:“你吞吞吐吐这德性,好像相亲哦。”
耿直憨笑:“不是相亲,是去见和我通信好几年的女学生。”
军长坏笑:“哦,女学生写给最可爱的人,是吧?”耿直说:“是!”
军长围着耿直转了一圈:“堂堂人民解放军少校,骑自行车去见女学生?你搞啥子鬼名堂!开老子车去!”耿直瞪大眼睛,立正:“是!”
耿直冲出,想想又回身冲军长敬礼,军长吼:“你给老子拿出打五大战役的精神!把女学生给老子攻下来!”
耿直大吼:“是!保证完成任务!”
耿直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住,跳下车。有两个年轻医生迎面走来,耿直一身将校呢军装,胸前挂满奖章,少校军衔格外扎眼,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忍不住看了耿直一眼,耿直也恍惚一下,两人擦肩而过。
传达室工友拦住耿直,耿直说了要找的人后,便在医院门口焦急等待。
他以立正姿势笔直站立在医院门前,双手下意识攥得很紧,眼睛因为紧张,瞪得要掉眼泪了,正要稍息片刻,忽听一阵脚步声,赶紧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粉红布拉吉、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匆匆过来,见着耿直,便大方道:“同志,你找我吗?”
耿直一阵紧张,立刻绷直身体,敬了一个军礼,愣愣道:“你好,我是红军团老虎营营长,我叫耿直。”
小护士惊讶:“耿直?我不认识你啊!”
耿直失望地扬起手中的信:“舒曼同志,我们通了六年信你都忘了吗?”
小护士愣住了,看着耿直:“你找谁?我叫石菲菲。”
耿直一脸尴尬,好一会儿才想起请石菲菲帮忙给舒曼带个信儿,他掏出笔写了一张纸条请石菲菲转交。
石菲菲在宿舍门口碰到了舒曼,舒曼正和季诚从医院回来,耿直在医院门口碰到的正是他们俩。石菲菲神秘兮兮地将一张纸递到舒曼手上:“找你的,两杠一星,英俊潇洒!”
舒曼拿起纸条就着灯光一看,惊喜道:“是他呀,我跟他失去联系都一年了!”然后回头冲季诚笑,“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我们通六年信的那个志愿军英雄营长啊!哎呀怎么这么不凑巧,偏偏今天去区里开会!”
石菲菲坏笑着:“急什么,他们军校也不远,找他去不就见着了?”
季诚正想邀请舒曼看电影,没想到突然冒出个英雄营长,心里一阵郁闷。
回到军校宿舍的耿直,无精打采,在走廊碰见了政治部赵主任和军长。军长老远看见耿直的样子,怔一下,吼道:“耿直!”
耿直赶紧站住,立正:“报告军长!”
军长走过来盯着耿直眼睛:“报告啥子?”
耿直说了声“报告”,就没下文了。军长大声喊着:“你小子开老子车去见女学生,害得老子走路去军里开会,女学生搞到手没得?”
这时看到耿直留言来军校找耿直的舒曼,正从两人身后经过。两人再次擦肩而过。
耿直冲着军长尴尬笑:“报告军长,没见着!”
军长:“没见着就再见嘛,搞对象也要有个连续作战精神!”
耿直挺直身子:“是!谢首长支持,吉普车再借一次呗?”
军长:“臭小子!车子可以借你,女学生搞不到手,你给老子搞汽油!”
耿直扯起嗓门喊:“是!”
兴冲冲的耿直回宿舍,老远便听见楚建正口若悬河演讲,听到耿直进门,楚建也没当回事儿,还在那儿高谈阔论:“总之,一句话,共产党员不仅要在组织上入党,更重要的是思想上入党。”
楚建演讲对象正是舒曼,此时舒曼早被楚建一番宏观大论轰炸得晕晕乎乎,虽未听懂多少,但就是觉得有道理,于是频频点头。
楚建热情地问:“小舒同志,写入党申请书了吗?”舒曼认真道:“当然写了。”
耿直进门,先是见着舒曼侧面,坏笑一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床上,就准备离开,舒曼听到动静,下意识回身,耿直正好面对舒曼,两人一下子怔住了。
舒曼兴奋道:“你、你,上午到过我们医院,吉普车——”
耿直则呆呆地:“我是耿直,你是——”
舒曼跳起来:“你、你、你是耿直?我、我是舒曼啊!”
耿直眼睛转向楚建,怒目圆瞪,还没等耿直发难,楚建忽地跳起,拽着耿直就往外走,一边回头一边冲舒曼笑道:“小舒同志,你坐,我跟老耿说句话就回来。”
舒曼傻呵呵坐下,完全蒙了。
本来是楚建推耿直,耿直却反手将楚建揪到男厕所,低吼:“怎么回事儿!她是找我的,你捣什么乱!”
楚建嘻嘻笑道:“那你不在嘛,你跟她又不认识,她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呀!啥叫缘分?这就叫!这姑娘好啊,有思想有抱负,我们很谈得来,老耿,你就是那个月下老儿,我得谢谢你。”
耿直挥拳作势要砸向楚建:“你这个王八蛋,你见色忘友!”
楚建瞪眼:“谁见色忘友?你跟她不合适,你知道她啥爱好?她爱看书,苏联小说,你连中国小说都没看完一本;还有你,你知道舒曼是谁?不知道吧,是音乐家。”
耿直大瞪双眼儿:“你个老楚!你还跟我来真的?老子别的都不跟你争,这少校军衔你爱要,你拿去,可这姑娘,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老子心都放在那些信里,老子老子——”耿直挥起了拳头。
楚建也瞪眼:“臭小子你还来真的!说谁见色忘友?为个娘们你要打人!”
就听外面有人吼:“老耿、老楚,姑娘走啦!”两人都停下,互相瞪着,然后同时往外走,楚建想快一步,耿直一把揪住,推到厕所门上,吼着:“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呆着!”
耿直说完转身往外走,反手把门扣上,楚建上前拽门,拽不开,气得哭笑不得:“臭小子,什么你都跟我争!我算倒霉跟你这王八蛋在一起!”
舒曼走出宿舍,神思恍惚走着,耿直手里攥着那些信件匆匆跟上来。耿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着走几步,舒曼感觉到身边有人,偏过头,见是耿直,脚步慢下来,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耿直看着舒曼,一时语塞,抬起手,信封上写着耿直名字和部队番号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秀美。
耿直声音很轻:“你给我的信我都留着呢。”
舒曼接过信,眼睛潮湿:“你真是那个英雄营长,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耿直一听,忙道:“回国后我一直找你,我托战友到上海,你们学校说你分配到北京的医院。”
舒曼也几乎同时说道:“毕业后我一直给你写信,都被退回来了,我还给你们军部写过信,他们说你们调防了。”
他们同时停止说话,看着彼此,不由得笑了。
舒曼如在云里雾里,轻声着:“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耿直咧嘴乐了:“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和我想得一丝不差。”
舒曼看耿直一眼,轻声:“刚才那个同志……”
耿直哈哈大笑:“老楚嘛,我老战友,我营长他教导员,你的事,他都知道。”
舒曼看耿直一眼,眼神慌乱赶紧移开,声音低低的:“他也没说他是谁,我就觉得他不像你。”
耿直声音也低低的:“也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像不像?”舒曼:“就是感觉。”
耿直:“我像吗?”舒曼再看耿直一眼,耿直一本正经看着舒曼,舒曼扑哧一声笑了。
耿直追问:“笑什么,像不像?”舒曼笑着:“一点不像!”舒曼眼睛说着相反的话,耿直笑了,两人像孩子一样憨憨笑了。
耿直送舒曼回医院,一路引得医护人员和病人频频注视,男的着军装高大威武,肩上少校军衔引来无数目光;女的娇小轻盈,一身呢子大衣,风吹衣摆舞动。他们是初次见面,但长达六年的通信使他们又像多年老友。
舒曼她不停地说话,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直率:“我觉得跟你认识好像好多年了,我一说什么就知道你会怎么回答。”
耿直:“我也是。”
舒曼:“真的?”
耿直:“我们通了六年信,你大事小事都告诉我啦。”
舒曼羞涩道:“做学生时候写信,好幼稚的,你还记得呀。”
耿直一本正经地说:“我从来没觉得幼稚,我把你的信念给我们战士听,每次战士们都会流泪。”
舒曼真切地看着耿直:“真的?”
耿直点头,头一偏,随口念道:“我知道我不会打枪,手里也没有武器,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写这样一封简单的信,或者用纸叠一只和平鸽,寄给远方的你,最可爱的人。”
舒曼看着耿直,眼泪渐潮湿:“你真的记的。”
耿直:“在朝鲜,你们的信是我们的精神支柱,你们才是我们最爱的人。”舒曼眼睛潮湿着,说不出话。
二十二岁的舒曼从未感受过这种异样的情感,作为漂亮女生,舒曼从青春期开始,就是孤独的,因为出身,因为相貌,舒曼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一般男生很难接近她,女生也不大喜欢她。大学四年,舒曼唯一好友就是季诚,而季诚在舒曼情感世界中,充当的并不是异性,他们更像闺中好友。旁人眼里,漂亮的舒曼情感生活应该是色彩斑斓的,但二十二岁女医生舒曼在耿直之前,却从未真正恋爱过。
耿直是舒曼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舒曼高三起和耿直通信,那时抗美援朝战争正在激烈进行中,一篇名为《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风靡全中国,大中小学生们都给前线最可爱的人写信,特别是女学生们,还都时髦地附上小小玉照,这些充满感情的信件和漂亮的照片,给远离家乡冰天雪地战斗的将士们以极大的精神支持。
舒曼却从未给耿直寄过照片,或许是少女矜持吧,令舒曼欣慰的是,耿直也从未在信中索要照片,这让舒曼觉得这位英雄是懂道理的,并不是一个老粗。
舒曼与耿直通信时,耿直还是排长,耿排长一直到耿营长,两人通信很密。
孤独的少女舒曼越来越喜欢与英雄耿直通信,耿直年长,生活经验多,理所当然成了舒曼的精神导师以及情感宣泄的最佳对象。舒曼给耿直的信,开始还有点八股腔,越到后来越随意,家长里短无所不谈,六年通信,两人从未谋面,也没见过彼此照片,舒曼意识中,耿直是位老师、英雄,高高在上,无所不知。见了面方知,对方是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细腻的男人,而且长得很帅,是她见过最有男人味儿,最高大,最英俊的男人。
少女舒曼的情感大门就这样被英雄耿直破门而入,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倾泄,连舒曼自己都被吓住,爱情,就这样突然来临,浪漫激情直入人心,与耿直在一起,舒曼的感觉是不真实的,爱情让生活充满了姿色,北京的冬天也不那么单调起来。
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时候,舒曼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小小的死角,是她不敢正视的。
是的,季诚。
季诚一直在等舒曼回来。
从那个战斗英雄突然冒出来那刻起,季诚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季诚和舒曼医学院同学五年,一起分配到燕京医院实习一年,两人在一起六年了,季诚是上海人,他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为了舒曼才选择留在北京。从大一起,季诚心里就只有舒曼一个女孩子了,这份心意,他们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季诚想当然舒曼也是心领神会的,但两人从未说开过,季诚是个书呆子,他天真地享受着这种暧昧,他觉得这是最浪漫的。他以为,舒曼和他一样,喜欢并享受这种朦胧的二人情感世界。
此刻,一个军人突然插进二人之间,虽然舒曼和军人不过是初次见面,但季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毕竟,人家是战斗英雄,时代最强者,最可爱的人。
季诚捧着一个纸袋,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时自我安慰,守在医院宿舍门口,焦急地等待舒曼回来。
燕京医院中,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关心季诚的,就是漂亮的小护士石菲菲,石菲菲总是出现在季诚身边,却永远做出偶然碰到的样子。石菲菲知道季诚在等舒曼,明知故问道:“你还在等小舒呀?”
季诚掩饰着:“没有,我就是——”
正说着,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只见舒曼和耿直并肩而来,两人明显亲密无间,互相看着彼此,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季诚拿纸袋的手垂下。季诚头一次感觉到身边女孩的心他抓不住了,他们俩就在一起,他看着她眼睛,但感觉不到她的心。舒曼的心此刻飘浮着,季诚的表情心态,她完全没有注意。季诚盯着神情恍惚的舒曼,心情无比压抑:“我一直在等你。”
舒曼所答非所问:“他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志愿军英雄营长,我们通了六年信。”
季诚:“是吗?”
舒曼:“是啊。”舒曼说着往宿舍走。
要擦过季诚身边时,季诚伸手拽住舒曼:“等一下。”
舒曼回身看季诚,仍是一脸茫然:“什么事?”
季诚举起那个牛皮纸袋:“给你的。”
舒曼再次发傻:“这是什么?”季诚语气中含着无限压抑和痛苦:“我从大一开始写信,到现在六年多了。”
舒曼:“写给谁的?”季诚:“给你的。”
舒曼:“天天见面,为什么要写信?”季诚:“有些话说出来和写的不一样。”
季诚说着将信塞到舒曼手上:“你慢慢看。”季诚说完走了,舒曼冲着他背影道:“慢慢是多久?”
季诚远远道:“多久都行,六年也好,八年也罢,我等你看完。”舒曼抱着那堆信,一脸茫然。
耿直兴奋地回来,楚建正要出门,在门口两人几乎撞个满怀,楚建理也不理耿直,推开他就走,耿直一把揪住楚建,几乎揪着他转了一个圈,愣按到床上,压着楚建,盯着他眼睛,恶狠狠道:“臭小子,你还真跟我翻脸?你是个娘们啊,心眼儿这么小!”
楚建气得一脚踹开耿直:“去去去!你才是个老娘们!大事小事你跟我争!”
见楚建说话,耿直这才坏笑着松开手,楚建一个翻身坐起,气呼呼道:“老子上辈子肯定是大地主,你给老子打长工,受尽折磨,这辈子老子还你债,啥事儿老子都得让着你,这姑娘算啦,让你啦!”
耿直气得直瞪眼睛:“小子,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六年!你小子想老婆想出毛病了吧!”
楚建也吼:“可她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她对我有好感!要不是你横刀夺爱——”
耿直往床上一躺,得意道:“算啦,老楚,别讲你那歪理了,这姑娘是我的,谁也抢不去的!”
楚建白耿直一眼,抄起桌上报纸,一边看报一边道:“德性!唉,这么长时间,都说些啥?”
耿直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打听这干啥?”
楚建:“哎呀,不跟你争!”
耿直看楚建一眼,“切”了一声,得意道:“说不完的话呗,这叫什么?相见恨晚!”
楚建直撇嘴,一个劲儿扎针:“她就不嫌你没文化?”
耿直大大咧咧道:“谁没文化?谁没文化?咱是最可爱的人!这就是当今中国最高文化!”
楚建拍着报纸,讥讽道:“嚯嚯,这年头不得了,你耿老粗要搞女医生做老婆!”
耿直大笑:“老伙计你落后于时代啦!现在做什么都要有敢想敢干大跃进精神!”
楚建看着耿直坏笑:“你怎么个跃进法儿?”
耿直踹楚建:“你说怎么跃进!”
舒曼和季诚之间的尴尬在她第一次主刀手术时打破,季诚毫无私心地帮了她,回到休息室,舒曼很真诚地谢季诚:“今天真要谢谢你,我第一次单独做手术,手直哆嗦,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可能要出事故的。”
季诚在舒曼对面坐下,看着她:“第一次独立拿刀,谁都会紧张,其实我不去,你自己也会调整过来,你外科考试成绩比我还好呢。”
季诚说着忽然沉默下来,舒曼最怕季诚这种样子,她立刻不自在起来,她关上抽屉,要起身,季诚轻声道:“我的信看了吗?”
舒曼重新坐回座位,看着季诚,脸一下子红了:“对不起。”
季诚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声音很低:“没关系。”
舒曼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你说过慢慢看,看六年也没关系。”
季诚:“看六年,不是六年后再看。”
季诚的执拗让舒曼不高兴了,低下头,声音很轻,但透着不满:“写信总是要有来有回的,来而无往,不叫信,叫日记。”
季诚盯着舒曼:“就是日记也想你看。”
舒曼:“不习惯看别人隐私。”
季诚:“我不是别人。”
舒曼抬头看季诚,季诚盯着舒曼,一脸忧伤,舒曼被这孩子般单纯无助的眼神触动着,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就这样呆着,有那么片刻,季诚眼里燃起希望:“小曼。”
舒曼像被催眠,声音很低:“什么?”
季诚:“我们能不能往前走一步?”
舒曼拼命想逃避着,装傻:“往哪里走?”
季诚:“你懂我意思的。”
舒曼眼睛越瞪越大:“我——”就听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护士在外面叫着:“小舒,主任来了,叫你过去一下。”舒曼逃一样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就往外跑,季诚一屁股坐椅子上,一脸沮丧。
这个周末,市团委在区文化宫举办了一场军民联欢舞会。医院的年轻医生护士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往外走。舒曼一身呢子大衣,里面穿着布拉吉往外走,走得慢,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回头看,季诚默默地跟着她,舒曼忽然一阵别扭:“你也去跳舞啊。”
季诚眼睛看着舒曼:“我上周就跟你约好了。”舒曼掩饰:“是吗?噢,是啊。”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季诚转过脸:“你在躲我,你生我气了?我讲话太造次?冒犯你了?”舒曼抬头正视季诚:“我是有点生你气。”
季诚:“为什么?”舒曼一见季诚真诚的眼神,又有点含糊,又开始绕:“我们刚毕业,刚开始工作,我现在脑子里每天都乱哄哄的,哪里有时间想那些乱七八糟事呀,每天业务书我都看不过来的。”
季诚:“这不是理由,我们可以一起钻研业务的,在学校不就那样?”
舒曼有点急:“现在跟学校不一样了。”
季诚:“是不一样,我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有些事情必须想了。”
季诚的眼神在这瞬间显得咄咄逼人,忽然颇有男人味道起来,舒曼被季诚眼神震住,一时无法适应,喃喃着:“你有点奇怪,不像你了。”
季诚激动着:“我就是我,只是你从来没往我心里看过!”
舒曼一时语塞:“我——”
两人大眼对小眼,季诚眼里全是电光火石,舒曼完全无法适应季诚忽然的强势,有点发呆。就听一阵巨大发动机声响,舒曼和季诚同时回头,都愣住,耿直的军用吉普车疾速开到舒曼眼前猛地停下,耿直一身帅气军官服,胸前挂一枚精致奖章,坐车上,冲着舒曼露齿微笑,那牙齿雪白,没有污垢。一见就叫:“舒医生。”
舒曼一见到耿直便将世上所有事儿都忘记,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出纯真笑容,身不由己地朝吉普车走去,舒曼身后季诚一脸呆滞。耿直推开车门,跳下车,洒脱地走到副驾驶座,做了一个洒脱的上车动作。医院所有去跳舞的人都停下来,看着这一对俊男美女。舒曼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飘飘然上了耿直的吉普车,耿直一脚油门,吉普车带起一阵尘土风驰电掣而去。
身后季诚和石菲菲看着那尘土,石菲菲情绪激动:“舒曼怎么能这样!你们俩多少年感情啊!”季诚说不出话,浑身哆嗦。
军民联欢舞会名副其实,小乐队由战士和学生组成。军人们一身苏式军装,英武帅气,姑娘们则身着布拉吉,飘逸动人,彼此界限分明,都不敢看对方,军人和军人,姑娘和姑娘跳舞。楚建也是呆坐一旁,急得抓耳搔腮想不出办法。
耿直和舒曼进来,耿直正在得意,忽听一声喝:“耿直!”
耿直一个机灵,本能立正:“报告军长!”
军长大步跨过来,吼道:“臭小子,偷老子车!害老子坐校长车过来,老子处分你!”
耿直窘得满脸通红,身后舒曼直发愣,耿直赶紧揽过舒曼:“报告军长!这位是舒曼同志,和我通信六年的大学生,现在是燕京医院医生!”
舒曼大方伸手道:“你好,军长!”
军长看着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立刻满脸是笑,伸出大手紧握住舒曼的手,另一只手给耿直一拳:“你还真是我的兵,有我的精神,敢打敢上!这个女学生搞得好,搞得漂亮!”
舒曼听着一愣一愣的,军长松开手看着舒曼,满脸是笑:“小舒同志,你好眼力!我这个部下,耿直,我们军头号战斗英雄,最年轻校级军官,打仗是个天才,也很懂感情的,你们是英雄美女般配得很!”
这边舒曼早已羞得满脸通红,耿直则满脸放光,笔直站立,大吼:“谢首长支持!”
军长大手一挥:“谢我啥子?谢小舒同志!现在我命令,第一支舞,你和小舒同志一起跳!”
军长说着走到乐队跟前,抓过一只萨克斯管,吹响第一只乐曲,居然也是苏联民歌,军长吹得是手舞足蹈,很是陶醉。耿直领了尚方宝剑,得意洋洋揽过舒曼,在舞场当间旋转,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男的英俊洒脱,女的漂亮高雅,军民男女界限瞬间打乱,军人怀中揽过少女,舞池一派繁华。但耿直舒曼这一对仍是个中翘楚,引人注目。季诚和石菲菲都没有跳舞,在边上呆着,看着两人在舞场当间旋转,旋转。
舞会结束了,耿直开车送舒曼回宿舍。耿直停车跳下,拉开车门,拉着舒曼手帮她下车,有那么半秒钟工夫,两人手拉着手停下,耿直在暗中看着姑娘美丽的脸,手攥得紧紧的,舒曼也紧张得不行,两人能听到彼此呼吸,互相看着,激情在两人眼中燃烧。耿直慢慢伸手,将舒曼轻轻揽到怀里,耿直这叫一浑身紧张啊,他不能动,不敢动,也不敢用劲,就这么僵僵地抱着姑娘。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呆着,听到脚步声,舒曼突然抬起身,红着脸,猫一样窜出去,耿直这才松口气,人整个要瘫了。
耿直发动车,兴奋莫名,扯着嗓子正要吼,忽然眼前一个黑影,耿直猛地一脚刹车,人差点撞上方向盘,耿直猛地推开车门冲外吼着:“小子,不想活了!”
那黑影一动不动呆着。耿直推开车门跳下车,车大灯前笔直站着身材瘦削的季诚,死盯着耿直,冷冷道:“你在追求舒曼吗?”
耿直已经认出眼前是什么人,但并没把这小男生放心上,笑道:“对不起,我跟你不熟,不方便谈个人问题,我还要回部队,再见。”
耿直转身要上车,季诚拦在车前,紧盯着耿直,南方普通话说得飞快:“我晓得你是英雄是少校,是最可爱的人,我尊重你,但请允许我坦白告诉你,感情上的事儿,不是英雄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你要懂感情!你要懂对方心理!你对舒曼有多少了解?你认识她才几天?不要欺她年轻单纯就让她犯错误!”
耿直开始非常生气,但听着听着就觉得眼前这小男生满口学生腔,和他动不得真气,于是靠在车上,平和地看着季诚。季诚则是越说越激动,眼睛直泛泪花:“你和她之间出身不同,文化教养都不同,你们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谈感情!你懂吗?”
耿直淡然一笑:“小伙子,你喝酒了吧,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可能也不明白,请你让开道,我要回部队!”
耿直说着跳上车,季诚笔直站在车前,一动不动,吼着:“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你到底要把舒曼怎么样!你在伤害她,你懂不懂!”
耿直坐在方向盘前,心里真有点生气了,他探出头,看着这个疯狂的年轻人,长官般教训:“我有任务,请你让开!”
季诚吼着:“不不不!我就站在这里!”
耿直冷笑,猛挂档,一脚油门下去,季诚笔直不动,吉普车却飞一般朝后倒去,转个弯驶远了,季诚瘫下来,眼睛湿润。
热恋中的舒曼越来越怕见到季诚,她怕他那双仿佛在诉说什么的眼睛,她越来越依恋耿直,也越来越觉得愧对季诚,虽然她自认与季诚只是同学关系,但她内心深处明白,她和季诚,绝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她终有一天要面对季诚,她本能知道,越是拖泥带水,对季诚伤害越大,她决定要用手术刀般的理性果断,解决她和季诚之间的关系,而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她却完全乱了方寸。
他们走到无人处,相距一米停下来,季诚仿佛预感到什么,坚持不看舒曼,舒曼咬牙,慢慢举起手中的纸袋:“这些信我没有看,不是没时间,是不敢看。”
季诚抬起头,不伸手,眼里燃起希望:“为什么?”
舒曼上前,将信塞到季诚怀里,季诚冲动中攥住舒曼的手,用劲很大,舒曼不舒服:“别这样!”
季诚不松手,声音很低,很怒:“为什么不敢看,你是动摇的。”
舒曼抬起头,看着季诚眼睛,声音清晰:“不,我自私,我不敢看你的心,我怕我承受不起。不看,就不必承受。”
季诚手慢慢松开:“你根本不了解他!”舒曼眼里泛起柔光:“我了解他。”
季诚:“才见过两面?”舒曼:“有的人两分钟就心心相印,有的人二十年也形同陌路。”
季诚难过:“是说我们吗?”舒曼:“你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同事。”
季诚:“也会是好爱人!”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舒曼声音很轻:“不,我们之间从来不是那种关系。”
季诚难过得说不出话,舒曼也难过,两人一时无语,季诚声音发哽着:“你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你对我会这种态度吗?”
舒曼说不出话,季诚看着舒曼,眼睛渐渐湿润:“你心里是有我的,起码是有过,是吗?”舒曼控制不住情绪,伤感道:“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呀,我什么话都跟你说,我什么心思你都明白,我们是一辈子好朋友,这样不好吗?你干嘛要破坏这种关系?干嘛!”
季诚一把拽过舒曼,声音哆嗦着:“你不要回避,你喜欢过我的。”
舒曼轻轻说:“不,那不是爱!”她说着挣脱开季诚的手,转身离去。
热恋中的少女是健忘的,虽然与季诚关系搞得有点别扭,可一见到耿直,舒曼早把那点别扭忘到九霄云外。两个人的约会是浪漫的,两个人之间是无话不说的,只是,舒曼从来不提及自己家人,耿直说到底是大咧的,舒曼不提,耿直自然也想不到去问,在英雄营长耿直眼里,这姑娘喜欢自己就足够了,管她家人干嘛呢?
这天,舒曼主动提到自己家人,她母亲过世早,她和姐姐相依为命。耿直听着一阵揪心,谁会想到这么一位娇小姐模样的女孩子,竟然没有母亲,耿直将舒曼揽到怀里,心疼道:“你父亲呢?”
舒曼顿了一下,不看耿直眼睛,声音很低:“解放前就没了。”耿直重复着:“没了?你们姐妹是孤儿啊!”
耿直紧紧搂住舒曼,将她脸扳过来,看着她眼睛,声音很轻,很温暖:“以后你就有家了,我父母我妹都是劳动人民,很善良,一定特喜欢你,拿你当掌上明珠。”
舒曼头抵到耿直胸前,眼睛湿润,却娇嗔着:“谁答应就要去你家呀。”
耿直轻声着:“那你想去谁家?我告诉你,从你跟我通信那天起,你就是我家人。”
舒曼笑着:“想得美!”
耿直也笑:“每天想得都美。”
舒曼忽然抬头,看着耿直:“一直想问你件事儿。”
耿直一本正经:“你问。”
舒曼力图老练,但仍克制不住,有点别扭:“你比我大六岁,又是少校,你以前有没有、有没有——”
舒曼说不下去,耿直很严肃:“报告首长,在你之前,没有谈过恋爱!”
舒曼一下子松弛下来:“稍息。为什么呀?你条件这么好。”
耿直仍是一本正经:“我十六岁入伍,二十一岁入朝作战,入朝第二年接到一位女学生来信,从此下定决心,非这姑娘不娶啦。”
舒曼扬起脸娇嗔:“别骗人啦,我那时才上高中,我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啊?”
耿直揽过舒曼,一脸坏笑:“你没有,我有啊,唉,你说,咱俩算不算青梅竹马?”
舒曼:“当然不算。”
耿直:“那,我和你大学同学,你认识谁在先?”
舒曼是敏感的,立刻回身看耿直:“你想说什么呀?”
耿直看着舒曼,试图调侃,但语气依然紧张:“小舒同志,我们既然以后要做一家人,彼此就不应该有什么隐瞒,你问我以前的事儿,我诚实地回答你了,我也想知道。”
舒曼大眼睛看着耿直,声音很轻:“想知道什么?”
耿直一看舒曼眼睛就没脾气了:“没什么。”
舒曼却一本正经起来:“是不是季诚找过你?”耿直:“你怎么知道?
舒曼看着耿直:“其实他,他是关心我。”耿直:“他爱你。”
舒曼别扭着:“爱情这种事又不是单方面的。”耿直:“我知道。”
舒曼:“你知道什么?”耿直:“你不爱他。”
舒曼忽地低下头:“别说了。”耿直忽地担起心来:“可我想知道。”
舒曼抬头:“知道什么?”耿直看着舒曼眼睛:“你爱谁?”
两人眼睛互看着,眼神渐浓烈,舒曼头靠向耿直胸前,喃喃着:“你讨厌!”
耿直却不依不饶,扳起舒曼脸:“你要给我一个明确答复,我不能破坏军民团结。”
舒曼手轻捶耿直:“讨厌死啦你!”
因为季诚,舒曼的幸福打了折扣。这天下班,两人走到一起,舒曼在前,季诚在后,舒曼心里面别扭,她希望和季诚能像从前那样自然,无话不谈,但季诚始终沉默着。
舒曼终于忍不住,停下,回过头,看着季诚,季诚也停下,但他的眼神依然游离着,他怕她对他说什么。她不说,他好像就仍有希望。
舒曼看着季诚,犹豫着,季诚等了片刻,见舒曼不说话,低着头,打算离去。舒曼突然道:“我和耿直已经确定关系了。”
季诚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仍然感觉当头一击,一时蒙了,说不出话,表情显得那样可怜。
舒曼立刻心软:“我不是想伤你心。我就是想——”
季诚勉强笑笑:“我知道,一直是我自作多情。”
季诚说完转身就走,舒曼赶紧跟上前:“你不生我气吧?”
季诚脸色苍白回身看舒曼:“我生我自己的气,气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可一封也没有发,我傻啊,我老觉得我们还年轻,还来得及。”
舒曼难过:“你别这样,我们俩其实不合适的。”
季诚看着舒曼:“你和他是通信开始的,你敢说你要是先看了我的信,你还会那么在乎他吗?”
舒曼:“感情的事情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的!”
季诚恍惚着:“本来很简单,是我搞复杂了,我真傻啊!”季诚说着神情恍惚地走了,舒曼停下,难过地看着季诚背影。她知道,她永远失去他了,她不想,她希望她和他,永远像学生时代那样,心交心,像两个孩子,没有芥蒂。她当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夏天来了,耿直带着舒曼回了家,耿直母亲和十一岁的小妹妹耿玲全目瞪口呆了,耿直父亲本来坐着,站起,又坐下,烟袋锅子机械地在桌上敲着,这么个仙女下凡耿家,耿家全家看傻了。
还是耿直招呼:“妈、爸、玲子,这是小舒,舒曼,这是我妈,我爸,我妹。”
舒曼满脸羞涩,挨个点头。
耿直母亲上前拉住舒曼手:“哎哟,老大可把你给带家里了,说多少回,快坐,坐。”
耿直母亲拉着舒曼往椅上坐,一旁耿玲围着舒曼打转,歪着脑袋看:“哥,姐姐真好看!”
舒曼羞涩地揉耿玲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
耿直母亲拉着舒曼手不放开,嘴巴乐得合不拢,原地转悠着:“坐坐,我给你倒茶。”
舒曼赶紧起身:“我来吧伯母。”
耿直母亲赶紧挡住舒曼手,就势捧起舒曼手,夸着:“瞧闺女这小手,细皮嫩肉,水葱似的,咱这才叫女人的手。”
耿玲一旁踮着脚尖看:“我看看,我看看。”舒曼脸红到耳根,耿直现在她身后直乐。
耿直母亲起身:“我做饭去,老大你陪小舒屋里聊天。”
舒曼赶紧:“我帮您吧!”
耿直母亲赶紧:“唉,你可没做过家务活吧,可别脏着你。”
舒曼:“怎么会呢,我做过的,我们家……”
舒曼一时说不出话,耿直父亲一旁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舒曼一时语塞:“是——”
耿直赶紧打圆场:“做小生意的,本分人,解放前都过世了。”
一听这话,耿直父亲耿直母亲立马心软:“哎哟,可怜见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舒曼还没答话,又是耿直帮着说话:“还有一个姐姐,在上海,结婚了,是吧?”
舒曼点头,耿直母亲:“那你和我们老大的事儿,你姐知道呗?”
耿直推母亲:“哎哟,妈,这话应该我问,您老就别操那么多心啦。”
耿直母亲嘀咕着:“臭小子,我问问怕什么?这仙女似的媳妇,我不是怕跑了吗?”
耿直低声:“跑不了。”
耿直母亲一惊回头瞪儿子:“你可不许乱来,这姑娘和咱小户人家闺女不一样,乱来不得!”
耿直苦笑:“妈!咱可是解放军!怎么会乱来!”
耿直母亲揪着儿子耳朵问:“定了没?啥时候办事儿?”
耿直瞪母亲:“才认识半年多,不急着办事儿。”
耿直母亲声音忽地大起来:“你一把年纪了,男人这岁数火力正旺,你不办事儿,不办事儿出事儿咋办?”吓得耿直赶紧捂住母亲嘴,舒曼在给耿玲梳头,听到耿直母亲的话,羞得脸低了下去。
耿玲没心没肺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做我嫂子啊?”舒曼脸红着,说不出话。
吃过饭,出了耿家,一路上耿直倒退着给舒曼拍照,舒曼两手乱挡,娇嗔着:“你跟你妈妈都说什么啦?你妈妈老是看着我笑。”
耿直按下快门,抬头看舒曼,坏笑:“没听见就算了,反正都是夸你。”
舒曼:“不全是吧?”
耿直:“听见了?那我就更不用说了。我妈我们全家心思都一样。”
舒曼不说话,耿直担心地看着舒曼:“怎么?你不愿意?”
舒曼别扭着:“我、我还小呢,再说我要跟我姐商量的。”
耿直心里急,但脸上不急:“我没说今天就结婚。”
一听结婚二字,舒曼脸一下子红了,嗔道:“谁结婚啊?”耿直赶紧:“好好好,不结婚不结婚,谈一辈子恋爱!
舒曼乐了,扑到耿直怀里:“你真了解我,我就想一辈子谈恋爱!”
耿直苦着脸:“好,谈吧。”
舒曼给她唯一的亲人姐姐舒露写信,提到耿直想结婚的意思,没想到,一个礼拜后,舒露没有回信,人却从上海来了。舒露大舒曼五岁,姐妹俩母亲早逝,舒曼可以说是姐姐带大的,因此,她生活上的事情,很尊重姐姐。舒露相貌与舒曼相仿,但做了孩子母亲,比二十七岁年纪显得憔悴许多。
舒露是个张罗命,见到舒曼,立刻就要去看耿直。舒曼只得带舒露去耿直宿舍,耿直不在,舒露来来回回打量耿直宿舍,虽然感觉很简陋,但军营里特有一股气势,还是震住了舒露。
舒露站在宿舍窗口,听着操场上传来战士出操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感受着军队大院朝气蓬勃的气氛,感叹着:“解放军这么威风的,现在世界真是他们天下,小曼,你这一步是走对的。”
舒曼:“什么这一步?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舒露黯然神伤:“我以前觉得你和小季很配,真心为你高兴,现在看来门当户对真不一定幸福。”
舒曼:“怎么这么说啦,你和我姐夫神仙眷侣,多幸福的!”
舒露:“那是从前,现在我们天天吵架。”
舒曼:“为什么?”
舒露看着舒曼:“你姐夫心高气傲,家里成分又高,在单位很不得意的,回家就拿我撒气。”
舒曼愣愣地:“怎么会?姐夫现在怎么这样?”
舒露:“牢骚满腹,借酒浇愁,看着他那个样子,活着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舒曼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腔幸福好像显得多余。忽听到脚步声,两姐妹回头,耿直大踏步走进来,舒曼脸红心跳地拽着姐姐:“姐,他来了。”
舒露转过脸,盯着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耿直。耿直走到舒露跟前立正:“您好,舒曼同志经常跟我提起您,说你们姐妹感情很好,我一直想去上海看看您。”
舒曼脸红着,不敢抬头,舒露是理性的,审视着眼前威武的男人,淡然笑着:“我们父母亲都不在,我和妹妹一直相依为命。”
舒曼依偎到舒露怀里,对耿直轻声道:“我和姐姐是彼此世上唯一的亲人。”
耿直认真点头:“我知道。”
舒露仍是那个理性的样子:“小曼每封信里都在讲你,我就说我要来看看,我妹妹这么心高的人,她看中的白马王子到底什么样子。”
耿直尴尬一笑:“什么白马王子啊,我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名普通军人!”
舒露盯着耿直军衔:“你是少校?”耿直不知道舒露在问什么,点头:“是。”
舒露:“团长吗?”耿直:“副团级,还是营长。”
舒露:“你几岁?”耿直:“二十八。”
舒曼嗔道:“姐,你查户口呀!”
舒露:“嗨,了解一下情况嘛,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情是要彼此知道的,耿营长,是吧?”
耿直一听这话立刻咧开嘴乐,拼命点头,舒曼早羞得脸红,推姐姐,嗔着:“说什么呀!”
舒露脑子是冷静地,继续问:“你是在读军校是吧?”耿直:“是。”
舒露:“毕业后一般分配去向是哪里知道吗?”耿直:“回原部队。”
舒露:“回部队总要提一级吧,至少副团长应该的吧?”耿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此实际问题,含混着:“也许。”
舒曼早已不舒服,拽着姐姐:“姐,你都说些什么呀!”
舒露一笑:“好,说点浪漫的,小曼喜欢听的,你看小说吗?看电影吗?”
耿直眼睛发直,不停点头。
从耿直宿舍出来,两姐妹边走边聊。舒曼道:“我不想那么快就结婚,我还想搞事业呢,结婚再有个孩子,我不成家庭妇女了吗?”
舒露回答道:“你没听耿直刚才讲,军校毕业他就要回部队,他们部队还不晓得在哪里驻防,他要一走,你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赶紧结婚,他这个官衔,你可以随军的。”
舒曼急道:“姐你怎么那么急呀!耿直那么大还不急呢!”
舒露说:“他那是装的,他还不急?二十八岁,一般农民工人这个年纪小孩都好打酱油了,他是怕你不答应跑掉了!”
舒曼瞪眼:“你好像有点歧视工农兵唉!那你还催着我结婚,什么意思嘛!”
舒露正色:“小妹我跟你讲哦,我和你姐夫境况你也晓得的,我一听说你和一个志愿军英雄谈恋爱,我是百分之百支持你,虽然他没什么文化,有点不配你。”
舒曼嗔道:“谁说他没文化,他有文化有思想!”
舒露:“你听我讲完好不好!我说就算他没文化,你也很清楚,当今中国天下是他们打下的,你不要学我,找个知识分子,肯定要过苦日子,没听人家讲,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看我们家就晓得啦,你找个当官的,你这一辈子,肯定很安逸的。”
舒曼脸拉下来:“姐,我的信你有没有看啊,怎么这么美好的感情到你那里就变得那么庸俗的!”
舒露看着妹妹样子,黯然一笑:“我怎么不懂?我也是过来人,我谈恋爱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幸福多疯狂,小曼,听我的,赶紧结婚吧。”
舒曼沉下脸:“我不想,我恋爱才半年多,还没谈够呢!”
舒露急:“真笨啊你!”
舒露走几步又回头盯舒曼:“爸爸的事儿你跟他讲了吗?”
舒曼摇头:“没来得及讲,也无所谓啦,恋爱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嘛。”
舒露盯着妹妹:“你真幼稚,不晓得现在是讲成分的啊!我们这个出身现在很拿不到台面上的,我跟你讲,耿直这样条件,现在找什么样女孩子都可以的。”
舒曼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嘛!”
舒露缓一下:“我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你好,你也要体贴耿直,你学医的你不懂啊,他年纪不老小了,一天到晚跟你谈恋爱谈恋爱,老是嘴巴里谈,很煎熬的。”
舒曼脸红了:“说什么呀!”
得到姐姐舒露的肯定,耿直和舒曼的婚事就订下来了。耿直就去军部提交结婚报告。军长正和军政治部赵主任谈事,门半开着,耿直一脸喜气地跑进来,立定敬礼:“报告军长!”
军长虎起脸,眼睛却透着笑意:“你小子不在军校上课看书,跑回来做啥子?”
耿直将一张纸塞到赵主任手里,一本正经:“请首长早日答复!”赵主任看一眼,纸上写着“结婚报告”。一笑递给军长,军长见了成心虎起脸:“急什么?”
耿直直结巴:“不是我急,我、我不急,我那、那什么急,军长你说我要弄个小耿直出来,您管上户口吗?”
军长笑着给耿直一拳:“你小子硬是有本事,格老子才半年就硬是把个大美女医生搞到手,赵主任,这是咱们军荣誉啊,你给他盖个章子,批了算球!”
赵主任笑笑:“军长你爱才可也不能违规啊,军官结婚要政审的。”
耿直憨笑:“政审什么呀?我们都谈半年了,她几根脚趾我都了解了!”
军长瞪眼:“了解她脚趾有屁用!要了解她这里!”军长指指脑子。
耿直:“我们通过六年信,她什么思想我都知道。”
军长一笑:“政审是一定要的,你小子可得看住你那杆秃尾巴枪!”
耿直委屈:“我只剩秃尾巴,哪还有枪!”
就在耿直美滋滋递上结婚报告之际,耿直和舒曼都没有料到,一个改变彼此人生命运的巨大阴影悄然逼近他们。政治部赵主任主动找耿直来了。赵主任手里拿着一张纸,杵给耿直:“小子,你爱什么人不好你爱这么个娘们!”
耿直一惊,赶紧举起那张纸,紧张得手直哆嗦。是政审报告,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政审结果,耿直看着发呆。楚建伏过身去看,脸色也变了,歪着脸看耿直:“好家伙!她没跟你说实话吗?”
耿直放下政审表,看赵主任:“她,她当然跟我说过,说过好多。”
耿直发懵,说不下去了。一旁楚建赶紧对赵主任说:“主任,老耿肯定不知道实情,你让他想想。”
赵主任瞪耿直:“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前途!”
耿直赶紧:“军长知道这事儿吗?”
赵主任盯着耿直,表情严肃:“军长从不过问干部个人问题,但对你破例,小子,军长是真爱才,你赶紧把这事儿处理了,不要让他失望!”
耿直急:“可我和小舒的事儿,军长从头到尾都知道的,军长支持的!”
赵主任一巴掌过去,打一下耿直头:“你真是灌了迷魂汤了!军长要知道这娘们身份,支持个蛋!你赶紧跟那娘们断了,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的个人问题,组织已经在考虑!”说完转身走了。
耿直带着满脑子官司,约舒曼见面,河边,两人约会的老地方,耿直看着河水发呆,舒曼小鸟一般飞奔而来,忽地扑到耿直背上,耿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耿直没说什么,舒曼倒吓一跳,赶紧扶住:“唉,你是军人唉,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啊?”
耿直满腹心思,但看到舒曼单纯的样子,脸上本能堆起笑容:“我知道是你。”
舒曼依在耿直怀里:“知道什么呀,差点把你推河里。”
耿直抱着舒曼,心情极度复杂,轻轻拽着舒曼坐下,琢磨着怎么说话,倒是舒曼先说话,有点犹豫:“跟你说件事儿啊,你可别不高兴。”
耿直眼睛瞪大:“什么?”
舒曼不看耿直:“我的结婚报告没有交,我还是没想通,干嘛这么早就结婚啊,咱们在一起才大半年,彼此还需要了解呢。”
耿直松口气:“了解好、了解好、好好了解。”
舒曼转过脸看耿直:“你没不高兴吧?”
耿直:“没有没有,特高兴,我还怕你不高兴呢,我报告也没批下来。”
舒曼:“哦,为什么?”
耿直:“我跟你说过吧,部队干部找地方对象结婚要政审的,校级以上军官政审更严格。”
舒曼没当回事儿:“我听你说过要政审呀,很复杂吗?”
耿直赶紧掩饰:“也不算复杂,就是调查一下对方家庭情况,比如家里几口人,父母亲是做什么的,政治面目如何吧,唉,我记得你说你父亲是做生意的。”
舒曼低下头:“是呀!”
耿直:“做什么生意的?”舒曼:“什么都做。”
耿直耐心:“我没别的意思,是组织上问,你、你说详细一点。”
舒曼:“唉呀,我也搞不清楚生意上的事儿,反正是搞公司的呗。”
耿直启发着:“要划成分,是划到小业主,还是职员,还是资本家?”“资本家”三个字的声音低了下去。舒曼别扭着:“就算资本家吧。”
耿直再启发:“资本家也分好几种,有大资本家,小资本家,还有民族资本家,官僚资本家,还有官僚买办资本家。”
舒曼烦:“我也不懂,反正我爸就是做那个什么进出口贸易的。”
耿直呆呆地:“进出口,和外国人有关系那就是官僚买办资本家了,你说过你爸死了。”
舒曼低下头:“是没了。”
耿直:“没了什么意思?”
舒曼不看耿直,拿块石头往河里扔:“解放前他就带着小老婆跑了,我和姐姐就当他死了。”
耿直:“跑哪儿去了?”
舒曼:“我怎么知道,他也没跟我们说。”
耿直:“这么多年他没跟你们联系过吗?”
舒曼想了一会儿,黯然:“姐姐结婚的时候他从香港转来一封信,也没提他在哪里。”舒曼回头看耿直,“再说他在哪里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和姐姐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我跟你讲我们真当他死了。”
耿直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耿直突然脱口而出,“他去台湾了。”
舒曼愣愣地:“谁、谁去台湾。”
耿直:“你父亲,现在台湾。”
舒曼还是愣愣地:“我跟你讲了,我没有父亲,他死了!”忽地哭咧咧道,“他往哪里跑不好,干嘛要跑台湾呀!”
耿直不知道怎么表态才好,偏过脸,舒曼泪眼看耿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去台湾了?”耿直:“组织调查的。”
舒曼抹把眼泪:“你拐弯抹角的,什么意思呀,是不是你嫌我出身不好,后悔跟我好了?”耿直赶紧说:“没有没有,就是问一问,这些事儿,你应该告诉我。”
舒曼:“这是我私事儿,我干嘛要什么都告诉你呀!”耿直:“可我,我是解放军军官呀!”
舒曼瞪眼:“那你什么意思啊!我出身不好,你们领导就不批准你和我谈恋爱,是吗?”
耿直搔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舒曼负气道:“你们领导也太主观了吧!人又不能选择出身,我爸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早知道的,我是真心拥护共产党向往革命的,我是我们中学第一批团员,一过十八岁,我每年都写入党申请书,我都写四年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毛泽东选集》我都看过,我给你写那些信,我、我都是发自内心的,你信不信任我?”
耿直:“我当然信任你!要不我干嘛死气白赖追你!”
舒曼:“那我明天就交结婚报告,咱们立刻结婚!”
耿直倒傻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别一时赌气冲动!”
舒曼瞪眼:“我不是赌气,你是不是动摇了?”
耿直:“什么话!我结婚报告早就递上去了。”
舒曼抹把眼睛涌出的泪花,认真道:“那我们就结婚,让事实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
耿直乐了:“你真是孩子。”
舒曼眼泪流下:“真欺负人!”
耿直揽过舒曼,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儿!我们团有个营长老丈人是富农都没事儿,照样结婚!组织上不过是问问情况。”
舒曼仍然流泪:“那,那我爸爸在台湾影响大吗?”
耿直咬牙:“当然。嗨,我们解放军俘虏那么多国民党高级将领,也没事儿,台湾怎么样?台湾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共产党政策是重在改造,重在表现。”
舒曼抬头看耿直:“真的?”
看着舒曼单纯的笑脸,耿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怀疑,他搂住舒曼,激动道:“当然真的。”
耿直下定了决心,拉上楚建就去军部找军长。军长一反常态,态度很冷淡。
耿直不管不顾,咬牙挺胸,声如洪钟:“报告军长,舒曼同志出身不好是事实,可这不是她的过错,她能选择出身在什么家庭投胎什么父母吗?当然不能!况且她本人积极要求进步,受党教育多年,在学校第一批入共青团,每年写入党申请书,还是人民医生,救死扶伤,多高尚啊,首长,您说她要是阶级敌人,组织上怎么可能让她当医生?这么一个好同志,您说我怎么不能和她结婚呢?”
回过头冲楚建:“老楚你认识小舒,你不是很喜欢她,还想横刀夺爱?啊,你说说,小舒是阶级敌人吗?”
楚建瞪耿直一眼,只得对军长道:“报告军长,舒曼这个同志确实是好同志、女同志、漂亮女同志。”
楚建再也不想往下说,闭嘴不吭气了,耿直狠狠瞪楚建,转过脸就冲军长:“老楚也说舒曼是好同志。再说您一直大力支持我,还借我吉普车,我跟舒曼跳舞你当她面夸她美女配英雄,你还、还吹喇叭。”
军长盯住耿直眼睛,声音很平静:“你少给我废话!我就问你一句,这身军装你还要不要?”
耿直立马站起:“我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死是解放军鬼。”
军长吼一声:“你要娶这女人,你就是在断送你军人生命!跟死没区别!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耿直着急:“不是,我——”
军长猛拍桌子:“别他娘跟我是不是!你个傻狍子,人家在施美人计,你就傻乎乎往里钻!我命令你!不许再见那小娘们!你给老子好好反省,写份检查!包括偷我车!还敢说我借你车!”
耿直着急:“首长,我入伍就跟你,你怎么就不能民主一点,听听群众意见啊!”军长一言不发,起身而去。
耿直要跟上前,赵主任一把拽住:“军长为你这事儿大发雷霆,跟军里其他首长骂了你整整一小时!你还想找骂啊!你也不想想,从你跟军长当警卫员那天起,军长待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军长是真拿你当人才啊,这些基层军官里他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你是咱们军最年轻校级军官,是军长提议的!他多少次跟我们说,你像他年轻时候,他视你为他的接班人!你也很清楚,你军校培训班一结束,回部队立马就是师参谋长!过两年就提中校!这舒曼什么人?父亲是官僚买办大资本家!还是国民党官员!关键是他还跑台湾去了!你要娶这种女人,你还想在部队待下去吗?见鬼吧你!”
耿直呆呆地:“那,那三营老吕还娶了个富农老婆呢。”
楚建说:“老耿你这人阶级意识太薄弱!舒曼老爹能和老吕老丈人放一起比嘛!何况还跑台湾去了,罪加三等!”
耿直脸发白了:“那、那、那不可能。”
赵主任冷冷着:“赶紧、立刻跟这女人断绝关系!军长不是记小节的人,你大老爷们爱上漂亮女学生,他能理解,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你还是你!”
耿直一屁股坐下,抱住脑袋:“我想不通!”
赵主任:“小子,你打仗是头老虎,和平年代对你们这些战场英雄是巨大考验,你可别英雄过不了美人关!”
耿直抬头,一脸委屈:“主任,这美人不就得配英雄?难道配狗熊?”
赵主任恨得一拍桌:“你个死脑筋子!你气死我,楚建,你说服教育他!”说完,转身离去。
赵主任刚走,耿直立刻起身冲着楚建嚷:“我这辈子对女人没这么动过心,我是真想和她结婚,这辈子不跟她过,我生不如死。”
楚建现在非常严肃:“我说伙计,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要想清楚,你那屁股是坐在党和部队这一边,还是女人那一边!”
耿直气急败坏:“我屁股当然坐在党和部队一边,我抱着我老婆一起坐不成吗?我俩屁股摞一起坐不成吗?”
楚建声音更高:“当然不成!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军队和女人,你只能选一样,我劝你和舒曼断了!”耿直忽地起身:“你放屁!”
楚建:“那你就脱掉这身军装!”耿直厉声:“老子生是解放军人!死是解放军鬼!”
楚建也厉声喝道:“那你就跟舒曼断掉关系!你个榆木脑袋!”
这边军长的余怒未息,冲赵主任大发感慨:“这小子没想到打仗那么狠,个人问题上这么没出息!“
赵主任嘿嘿笑:“你这话我不能同意啊,你忘了自己年轻时候了?男人爱美女很正常,耿直从小当兵没机会接触年轻漂亮女性,也是快三十岁的爷们了,突然这么一个娇滴滴大美女喜欢他,他不动心倒不正常了。”
军长也乐一下,看赵主任:“你还同情他,那你说,政审方面能通融吗?”
赵主任严肃:“咱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捅这个马蜂窝啊,耿直问题可不是个案,最近类似事件出了好几档,影响很大,军委都惊动了,三令五申,下了死命令,别说耿直是个少校,就是少将咱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敢袒护他!他要娶那资本家女儿,他就得转业!军法无情!”
军长:“他奶奶的,要别的混蛋犯这号错误老子一脚踹出去!可这小子真是个将才啊,他天生就是个军人,真他娘舍不得!你是搞政治的,你想个办法吧!”
赵主任:“还是你出面,你是他老首长,你晓以大义,让他斩断情丝呗!”
军长:“呸,夺人老婆这事儿我不能干!”
赵主任:“咱给找个更好的!年轻漂亮根红苗壮,肯定不比那个女医生差的!”
军长眼睛亮一下:“这主意好,交给你啦,你认识女同志多。”
赵主任嘀咕:“这种事儿怎么又交给我!”
军长坏笑:“你是搞政治的嘛,你不出面谁出面?”
老远听到有人喊:“舅舅。”军长转过身,脸上立刻笑成一朵花:“小乔啊。”
小乔长得秀气,个比舒曼矮,丰满一些。小乔跑过来,军长用溺爱的眼神看着小乔,一旁赵主任笑道:“小乔都长这么大了?现在做什么呢?”
小乔清脆道:“在军工厂当化验员。”
赵主任回过头看军长,笑道:“军长我有个建议。”说着看向小乔。
耿直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躁动不安,他不停唠叨:“老子不信,我去找军长,我跟军长那么多年,他怎么能忍心让我转业呢!你说是不是?”
楚建懒懒道:“我也没跟军长很多年,我没法儿说。”
耿直走几步,又犹豫,回身拽着楚建:“你能说会道,你帮我说!”
楚建甩手:“这是你私事儿,你拉屎上茅房也拽上我啊!几岁了你!”
耿直虎起脸:“你是我的教导员,我的事儿就是你的事儿!你跟我走!”耿直不管不顾,拽着楚建就走。
耿直和楚建拉拉扯扯走得很慢,楚建眼尖,小声道:“军长在那边,你去吧!”
耿直一转身,楚建回身就跑,耿直一把拽住,军长、主任和小乔已经走近,两人同时立正:“报告首长!”
军长现在表情和悦:“稍息!”然后一把拽过耿直,“来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军头号战斗英雄、最年轻的校级军官耿直同志,这位是他的亲密战友楚建,这位是我外甥女小乔,她姓乔,她妈妈问我叫什么名字啊,我说就叫小乔吧,三国里不是有个小乔?倾国倾城,看我们小乔,有点那个意思吧?”
小乔纯朴地笑着:“舅舅最会开玩笑。”
耿直哪有心思观察这位小乔,只是礼节性点点头,身旁楚建却是认真而有礼貌地伸手:“小乔同志,你好。”
耿直只得伸手:“你好。”
小乔眼神盯着耿直转,一脸羞涩,军长一旁看了,心情大悦,笑道:“小乔今天想进城转转,我有个会,你们俩陪小乔转转,唉,我车借你们啦!”
楚建立刻:“是,军长!”
耿直急得:“军长、军长,我有重要事儿跟您汇报!”
军长笑嘻嘻道:“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以后再说,你现在任务是陪小乔逛北京城,啊!”
耿直急得直跳脚:“军长我明天肯定陪小乔,陪多长时间都行,可我现在——”
军长虎起脸:“这是命令!”
耿直本能立正:“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转身就走,见楚建满脸是笑,看着小乔,似乎要搭讪,军长立刻上前一把拽过楚建:“你过来过来,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楚建糊里糊涂被军长拽走,赵主任跟着走,路过耿直身边时小声道:“照顾好小乔啊,军长没有女儿,可拿小乔姑娘当亲闺女呢!”
赵主任说着抬头很有深意地看耿直一眼,转身走了,耿直急得:“啊呀,这、这——”
身后小乔怯生生道:“我们别老站这儿,人家都看我们呢。”
耿直回身看小乔,再看周围,果然有人看,直发蒙:“我我我——”
小乔主动道:“进城没意思,我们厂青年篮球队和军校篮球队比赛,我们去加油吧?”耿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小乔兴致勃勃东拉西扯,耿直哪有心情与姑娘说笑,只啊啊地,没有话说。小乔是自顾自说越说越兴奋:“你说话呀,我舅说你性格特开朗,说话特幽默,军里女同志都喜欢你。”
耿直一阵难堪:“小乔同志,对不起,我、我有点事儿,要向军长汇报,我我我——”小乔也直截了当:“我舅说你今晚任务就是陪我。”
小乔目光变得热情暧昧起来,耿直再心不在焉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停下,想了想,选择直截了当:“对不起,小乔同志,我我我——”
小乔笑嘻嘻看着耿直:“你怎么了?我舅说你打仗是头老虎,可一见女同志就不会说话,还说让我别吓着你,你真的这么胆小呀?”
耿直看着小乔纯真的样子,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老远见楚建拎着饭盒,立刻找到救兵,狂呼:“老楚、老楚!”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撇下了楚建和小乔。
耿直找到军长和赵主任,愣冲冲道:“报告军长,我有要事请示!”
军长一见耿直,赶紧看四下,不见小乔,脸就沉下来,主任赶紧道:“小乔呢?”
耿直仍是笔直站立:“楚建陪着呢。”
主任:“你个乱弹琴!”
军长黑脸道:“有屁就放!”
耿直理直气壮着:“报告军长,我不服气,你经常告诉我,我是一个天生的军人,当将军的料,我现在请求您——”
军长冷冷打断:“你个滑头,你想鱼与熊掌兼得呀?你幼稚!你可笑!我在你们回国换装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千万要珍惜你用鲜血换来的荣誉,一刻也不要松劲!你把老子话当耳边风!”
耿直抬头挺胸:“报告军长!我没有!我记得牢着呢。”
军长严厉道:“你给老子赶紧跟那个资本家娘们一刀两断!你还是好同志,老子还是看好你!”军长说完转身要走,耿直跟上:“报告军长,舒曼她不是资本家,她是人民医生。”
军长转过脸,斩钉截铁:“耿直同志,你要坚持跟这个女人结婚,是你的自由,组织上不干涉!但是你娶了这个老婆就不能继续留在部队!这是命令!军法如山,没条件讲!”
军长冷冷盯住耿直,耿直再也说不出话。
耿直没有双全法可以“不负如来不负卿”,压抑不住就和楚建发牢骚,楚建本来就对当时耿直“抢”走舒曼心有不满,又看到军长居然为了耿直,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舍出来,更加嫉妒,对耿直冷嘲热讽:“我操,军长是拿你当外甥女婿,你他娘属什么的!为个娘们儿你连军长都敢咬!”
耿直床上枕头甩过去,吼道:“我都答应娶小舒了,我反悔我还是个男人嘛!”
楚建也吼:“你真要娶她就别他娘的啰嗦!你就转业脱军装,你到地方一样干革命!”
耿直气得捶床:“老子这辈子就会打仗,你说老子到地方能干啥?穿了十几年军装,我穿便服我都不会走道!”
楚建冷笑:“那你只有一条道能走,个人是不能跟组织对抗的,上头说得很清楚,你娶舒曼,就要转业,你只能和她断了。”
耿直呆坐一会,“咣当”一声倒下:“我可咋跟她说呢。”
楚建:“你要实在为难,我替你说。”
耿直仰面朝天,目光茫然:“不!”
和楚建话不投机,耿直就一个人跑教室去发呆。军长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一双眼睛仿佛要把耿直吃了似的。耿直赶紧起立,起得猛,带翻一片桌椅,也不敢扶,笔直站立,一句话不说。军长气自己这个手下脑袋转不过弯,一方面爱惜他是个人才,另一方面自己疼爱的外甥女小乔也喜欢这个榆木疙瘩,所以想培养一下耿直和小乔的感情,没想到耿直中途丢下小乔不管,弄得小乔哭得稀里哗啦,着实有些上火了:“你为什么看不上我们小乔?啊?什么理由?”
耿直有点傻眼:“我、我、我没看不上小乔啊,军长,您这哪跟哪儿啊!
军长:“我们小乔多漂亮的姑娘!脸蛋长得好,腰细,屁股沉,能生好多娃儿的!真正的女人,旺夫相的!那么多小伙子追她,她都看不上,唯独对你那是一见钟情,真是我外甥女啊,老子看好的她也喜欢啊。”
军长说着表情和缓下来:“算啦,老子大人不记你小人过,老子放你一马,谁都有年轻时候嘛,算了算了,虽然你犯过错误,不过小乔人单纯,我不说,她不晓得,唉,明天礼拜天你到家里来,你大姐、小乔都在家,一起热闹热闹,包饺子打牙祭……”
耿直急了:“军长,我、我、我跟舒曼约好了……”
军长大怒:“老子命令你!不服从命令,枪毙!”
恋爱以来,舒曼头一回感觉到郁闷,耿直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敏感地察觉到,一帆风顺的情感世界开始出现阴影,这些事儿,她没办法跟别人说,她现在急于见到耿直,就盼着赶紧下班。正郁闷着,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汽车马达声,石菲菲探进头来,笑道:“吉普车!找你的!”
舒曼回身,一脸兴奋,进来的不是耿直,是军长。舒曼愣住了,眼看着军长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军长见到舒曼,表情变得和蔼可亲:“小舒同志,我是不是来得比较突然啊?”
舒曼下意识回答:“是,军长同志。”
军长走到舒曼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坐你坐。”
舒曼仍呆立着,军长直来直去:“好,不坐!我晓得你忙,我占用你一点时间,马上就走。”
舒曼越来越紧张,她想说话,紧张得说不出,忽地冲口道:“您要跟我说什么?”
军长和蔼可亲道:“你是读书人,知识分子,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当然明白。”
舒曼:“我不明白!”
军长:“不明白我就告诉你,耿直同志不可能跟你结婚。”
舒曼:“为什么?”
军长循循善诱的口吻,像对孩子:“我知道这傻小子他喜欢美女,我必须承认你是个美女,但美女对一个军人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你,耿直照样是英雄,领兵打仗。对耿直来说什么是必不可少的?是他这身军装,是他在军队的前途!”
舒曼:“这和我们结婚一点都不矛盾。”
军长:“非常矛盾,你死我活,你出身资本家,你父亲在台湾,这叫反动!你晓得吧?解放军有规定,在职军官不能够跟你这种有反动问题的人结婚。”
舒曼鼓起勇气:“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一个人的出身不能决定一个人的阶级立场,人反动不反动不能以成分来决定,我是要求进步的,我早就跟我父亲划清界限了,军长同志你可以问我们医院领导,我不反动,我是左派,我是进步青年!”
军长一点不急:“小舒同志,你还是太幼稚了,我的话你没有听清楚,耿直不能跟你结婚,不是因为你反动,而是你出身反动,你可能有怨言,但你不能改变事实,事实是,耿直如果跟你结婚,他就要脱军装。”
舒曼眼泪流下:“是他让您找我的吗?”
军长继续:“当然不是,耿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不想看你掉眼泪。你要设身处地替耿直想一想,万一,我是说万一,耿直一时心软,跟你结婚,他就要转业,你可能知道,他是我们团最年轻的少校,军里早就决定,军校毕业就提他为师参谋长,然后接他们师长班,我可以告诉你,我很欣赏他!他是要接我班当将军的!跟你结婚,他一生的命运都要改变!”
军长说着有点激动:“你晓得我们培养一个校级军官要付出多少代价?你肯定不晓得,一个工人做工一百年,一个农民种地二百年,浪费啊!列宁同志说,浪费就是犯罪,你想犯罪吗?”
舒曼傻掉,哽咽着:“我该怎么做?”
军长一笑:“我一看你,就晓得,你是个聪明姑娘,你会做出明智决定的!”
舒曼呆立着,泪如雨下。
痛苦纠结中的耿直无法入睡,一个人来到操场。围着操场转了两圈,他站住,狂捶身旁树干,又连煽自己几个大耳光子,实在受不了,一屁股蹲地上。一个长长的倒影挡在面前,耿直慢慢抬头,楚建茫然看着耿直,耿直慢慢起身,看着楚建,说不出话。
楚建给了耿直一拳,低声道:“军长去过医院,舒曼同意和你断绝关系。”
耿直愣着。然后转过身,要走,楚建一把拽住:“军长真他娘是为你好,你做不了决定,军长替你做,你在军长心里地位怎么样你还不明白吗?小子,别再找舒曼,忘了她,你当师长我当政委,我们好好干!”
耿直一把拽过楚建:“我得见她,她现在肯定很痛苦。”
楚建:“你不要见她,你见不得女人哭!你让她痛吧,长痛不如短痛,痛过去,她会想开,她年轻,条件那么好,没必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耿直猛地甩开手,楚建死不松手:“你现在脑子糊涂着,做出决定也糊涂着,你睡一觉,你脑子清醒你再做决定!”
耿直瞪着楚建:“我睡得着吗?”
楚建:“你想明白你怎么决定吗?”
耿直:“想得明白,我还用睡不着吗?”
楚建:“你不要去见她。”
耿直:“我怎么可能不见她?”
楚建:“你现在见她,要后悔的。”
耿直:“现在不见她,也要后悔的。”
楚建:“我一点也不嫉妒你找这大美人了,我可怜死你了。”
耿直苦笑着转身离去,但越走越慢,楚建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奈。
耿直垂头丧气地走着,越走越慢,他忽而这么想,忽而那样想,越想越矛盾越痛苦。路的对面,舒曼也慢慢走着,她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他们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下意识抬头,看见彼此,都站住,都不敢往前走一步,还是耿直先走,他努力做出微笑,笑得比哭得还难看,舒曼呆呆地,看着耿直一步一步走近自己。
耿直走到舒曼面前,本能要伸手揽过她,但舒曼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们军长,我同意和你分手,你放心吧。”
耿直看着舒曼哭红的眼睛,绝望的眼神,低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看看你。”
舒曼看着耿直痛苦的眼神,一阵一阵绝望,声音开始哽咽:“军长说你是要当将军的,他官那么大,他说你是,你就一定是了,你跟我结婚就必须转业,你就当不成将军,那样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不会连累你,我再说一遍我同意分手,我同意,我同意——”
舒曼一连串说出十句我同意,然后转过身撒丫子就跑,连跑边哭。
耿直被舒曼的绝望击倒,几步上前,将舒曼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残存的理性使他不能说出不分手,但他实在舍不得离开怀中的姑娘,舒曼在耿直怀里浑身哆嗦,感觉到耿直复杂心态,于是主动挣脱开身体,流着泪安慰对方:“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想不开的,再说我爱你因为你是英雄啊,你脱掉军装还怎么当英雄?”
耿直将舒曼紧紧搂在怀里,眼睛湿润着。
舒曼猛推耿直:“你走吧,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我不要再见你了。”
舒曼说着,推开耿直,转身再走,这回走得相当坚决。耿直看着舒曼坚决离去的背影,眼神一阵一阵发暗,眼看舒曼拐弯,要看不见了,耿直忽然拔腿追上前。舒曼一脸绝望地走着,忽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临近,她慢慢停下,正要转过身,耿直冲过来,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声音嘶哑着,发誓般:“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舒曼哭着说不出话。
耿直笔直站立在军长办公桌前,军长不看耿直,低声:“滚!”
耿直抬手敬一个军礼,然后向后转,朝门外走去,军长慢慢抬头,盯着耿直的背影,眼神痛恨交集,忽地道:“你——”
耿直停下,一个后转身,正面对军长,一脸严肃。军长冷冷道:“从现在这一秒钟起,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许说你是我的兵!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军长说完埋下头,再不理会耿直。耿直尴尬地站立片刻,一个后转身,往外走,推开门,走出,关上门,就听身后砰然一声巨大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砸碎了
耿直呆呆地站着,门外等着的楚建悄声道:“你硬是把军长心伤透了!当兵十几年我还头一回看他发这么大火!”
耿直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1958年就要过去了,耿直和舒曼终于确定了婚期。真的要结婚了,诸多心绪却又涌上耿直的心头。耿直在宿舍里穿上军装,再扎上武装带,桌上摆放着他那些奖章,他一个一个拿起,别到前胸,他表情肃穆忧伤,完全不像是一个将要办喜事的人。
楚建进来,也无话,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耿直,两人沉默着。耿直直起身,看着楚建,眼神哀伤:“军容没啥问题吧?”
楚建喉头发哽,点头:“你小子天生是穿军装的料,一样的衣服,你穿着像将军,老子穿着像列兵。”
耿直没有笑,他去穿大衣,楚建突然道:“你现在改变命运还来得及。”
耿直黯然:“来不及了!”
楚建忽地起身:“你要做出牺牲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耿直:“什么牺牲?”
楚建:“你从这楼上跳下去!不死军队就得养着你!”
耿直:“让老子自绝军队自绝于党啊,扯淡!”
楚建话紧接着:“退婚!”
耿直盯住楚建,楚建反盯住耿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最后劝你一次,趁着生米没煮成熟饭!”
耿直悲壮道:“老伙计,你最了解我,脱这身军装是要我命,可这老婆,是我的,这米早就熬成粥了,我不能离开她。”
舒曼在医院,一身白大褂,呆呆坐着。季诚进来,看着舒曼的背影,轻声道:“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舒曼不回头,声音很轻:“我这么做对吗?”季诚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在耿直的父母家,所有人焦急地等待着,舒曼迟迟没有出现。耿直急得满头大汗。母亲叫着:“小舒出什么事儿了?”
楚建看情形不对:“我去医院看看!”
“我去!”耿直拔腿就跑,脸色越来越紧张,楚建跟在他身后跑。
来到医院,却没有找到舒曼,耿直站在医院当间,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楚建也匆匆跑来:“所有科室都找过了,没有人。”
耿直站在医院当间仰天长啸:“舒曼,你出来!舒曼,你在哪里?”
耿直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着。医院来往的人都看着这个一身军大衣的军官。耿直继续吼着,越吼越疯狂:“舒曼,舒曼,舒曼!”
忽然身后传来冷静的声音:“我知道她在哪里。”耿直停下,眼睛通红,回过身,瞪着季诚,季诚一句话不说,在前边带路。
舒曼一身结婚服装呆坐在一间病房里,一动不动,听到门开了,她回过身,看着一身军装的耿直慢慢走向她,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她呆呆地:“我不能跟你结婚,我不能连累你,我不能害了你!”
她的眼泪慢慢流下,耿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傻丫头,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舒曼的眼泪喷涌而出。门口站着的季诚和楚建黯然神伤,低下头去。
鞭炮齐鸣,耿直一身挂满奖章的军装,挽着一身呢子大衣的舒曼走进耿家,两人表情都是幸福的,看着新人的楚建、季诚、石菲菲等眼神都很复杂,耿直父亲耿直母亲揪着耿玲出去,楚建等正要离去。忽听门外喇叭声,众人回头,门帘掀开,军长和赵主任一前一后进来。耿直和楚建本能立正:“报告首长!”
赵主任还礼,但军长没理会耿直,径直走到舒曼面前,舒曼呆呆地看着军长。军长盯住舒曼,声音清晰:“小舒同志,耿直从现在起,就不是我的兵了,他这个人毛病很多,今天我把他交给你,你要一辈子关心他,照顾他,善待他,你答应吗?”
舒曼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眼泪涌出。军长回过身,看定耿直,一脸恨铁不成钢,耿直立正着:“报告军长!”
军长一句话不说,掉头而去。赵主任将手里一个信封塞到耿直手里,低声:“军长和军里几个领导的一点心意。”他看着耿直,长叹一声,“好好过日子吧!”
耿直看着赵主任的背影,忽地拔腿奔出。吉普车等在小院外,军长和赵主任坐上车,耿直冲到车头前,立正站好,抬手行军礼,吼着:“报告首长!尖刀营营长耿直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摇摇头,吉普车发动,慢慢离去,耿直抬起的手却久久不能放下。
耿直在外屋陪客人喝酒,舒曼在新房里整理耿直的军装,她慢慢抚摸着那些军装,心里充满感慨。耿直喝了酒进来,看见新娘子的背影和她手上的军装,踉跄过去,一屁股坐在舒曼身旁,看着那身军装,舌头有点硬:“当初因为我是志愿军英雄你才爱上我,我现在要脱军装了,你后悔吗?”
舒曼靠在丈夫肩头,手抚弄着耿直的眉毛眼睛,眼睛渐渐潮湿:“你为我做出这么大牺牲,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还说什么后悔,我都不敢问你后悔吗?”
耿直紧紧地将妻子搂在怀里,声音低而坚决:“没有,从来没有。”
舒曼伏在耿直耳边流着泪,哽咽着:“那以后呢?”
耿直:“以后也不悔,一辈子不悔!”
舒曼抽泣着:“以后万一你要是后悔了,恨我了,你不要冲我吼,你要是忍不住,你可以在我背后吼的,我不要听见,我怕我听见了会难过死、对不起对不起、我害了你。”舒曼泣不成声。
耿直揽过舒曼的脸,吻着妻子脸上的泪痕,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真是孩子话,怎么是你害了我?我是军人啊!我领兵打仗天大事儿我都自己做决定!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就是让我重新选择一万次,还是会这样。”
舒曼带着泪笑了,捶打耿直:“你越说我越难受,我哪有那么好?要是你以后发现我好多好多缺点毛病,嫌弃我了,后悔了,你要记着你今天的话!”
耿直吻着那睫毛上的泪珠:“记一辈子!”
舒曼:“发誓!”
耿直:“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