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从前不同?”宣宁将手中册子又翻过一页,白皙修长的手指停在水纹纸上某行墨迹,问道,“何解?你且起来说话。”
卫缺低头道一声“是”,垂眼见到靴筒上一块湿泥就要掉在地上,他伸手将泥握在掌心,才从精致柔软的湖蓝回形毡子上直起身来,继续道,“谢方行是晟江人士,其父本是扬州富商,经营多个客栈,并兼建造渔船,只是在他八岁时,其父出海下落不明,他被叔伯豪绅吞并家业,母亲改嫁,他与妹妹寄居乡里。”
“他近五年来一直在扬州白鹭书院念书,问过院里的先生与学生,只道他家境贫寒,常常为人抄经写信,却无人知他是商籍。私以为他是刻意作假,以期考取功名。”
“然卫钺亲往晟江县丞廨,找到了他的籍书,确是商户,且无作假之痕迹。”
谢方行文采斐然,在白鹭书院的成绩瞩目,甚至晟江的文人墨客都闻得其名。
未想到去岁八月,他突然从书院辞学,纵然先生百般阻止,他仍不管不顾,扔下多年积累的名声,甚至丢下家人,独身往长安来了。
“白鹭书院的院生多有说,他自前年开始就不再专心学术,常常心神恍惚,甚至缺课不来,与从前的克己复礼大有不同。”
要说有什么变故,却没有查出,他究竟为何突然做此决定?宣宁若有所思,低头看着手册,又问,“他家中还有个妹妹?”
卫缺称是,“其名为谢红鄢,年十七,两年前已嫁作刘家妇,她的夫君刘九巍的父亲也是当年沉船案中的失踪者,刘九巍是扬州人士,与谢氏女成亲后,同其母亲共住在扬州凤凰岛上,捕鱼为业。”
宣宁想了想,点头道,“做得不错,等他回长安,找个靠谱的人盯紧他。楚郢那边呢?”
卫缺微微一顿,“楚世子的园子密不透风,打探不出太多消息,只是昨日,他与临汾王曾一前一后到过醉仙楼,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不知他们是否有会面。”
——
宣宁公主的及笄之宴早在数月前就下达了礼部,礼部侍郎们严正以待,经过数次议会,由尚书王秉知拍板,将地点定在了昭阳殿,昭阳殿是前朝昭阳长公主的宫殿,后公主从此殿出嫁,很是整修了一番,雕栏玉刻,极适合用来办宴。
李槐传书回来,问候了家人后,又叮嘱李意如好好养伤,他会在她笄礼之前回到长安。
可这日早晨吉时官家在崇仁坊为宣宁开府之时,李槐没有来,直等到夜宴开始,他还是没有按时回来。
宣宁与官家携手而来,玄色龙袍旁的红衣小娘子眼含笑意,墨色缎织云纹绦在流彩飞花蹙金翟鸾裙上掐出盈盈细腰,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挂着十二串斑斓璀璨的璎珞垂珠,宣宁公主乌发梳作云髻,并一只缀红玉金花环冠,鬓边垂下两串儿珠玑,端庄中不失娇俏。
在座无不垂首跪礼,而她泰然自若,转头与官家笑语,长睫扑闪,如飞花蝴蝶,美艳不可方物。
宣宁就坐在官家的下首,在大魏权力最中心的地方。除却路途过远的几位宗亲外,她的哥哥们几乎都到齐了。为表朝廷的亲切,三州世子的座位优先于众皇子。
为首自然是兵强马壮的幽州,萧且随姿态慵懒,一只胳膊仍然吊着呢,把身上的绛色绫罗袍也扯皱巴了,他握着琉璃杯,神情疏淡,眼神游离。
其次为荆西,楚郢白衫玉冠,他喝得不多,但频投来目光,是那种紧张中带着期待,喜悦中带着羞赧的模样,每和李意如对视一眼,桃花眸中的涟漪就动荡一分。
李意如吃不消,端杯轻抿,对宣宁说道:“从前没看出来,他竟还是个狐狸精。”
宣宁心情不算太好:“得了,纣王,少看他几眼。”
岭南世子是第三位,小孩子几乎一开场就在吃吃喝喝,案几上的东西全都卷进了肚子,现在位置已经空了,被李家的皇孙们拉到花园玩耍。
更多的就有她的哥哥们和叔伯宗亲,都绕着皇后之子临汾王李柏和戚妃之子淄川王李桦,陆业和几个侯爵子弟坐在左侧稍远处,再有就是长平、朝晖、福康等几位神色各异的公主,而和她要好的小娘子们则因为身份不够,几乎只能看见一个影子。
李意如看着右首的一个空位,案几上的珍馐排列整齐,昭示着此位有人缺席,它旁边是承江王妃裴缈,等待成空,她的神情些许落寞,却还要时时勾出微笑,迎来送往。
前世的这场宴席中,她提出要楚郢尚主,阿兄那样稳重的人,竟当着官家的面和她吵起来,闹得不可收拾。
李意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阿兄不在场也好吧。
官家目光移过来,看到她像个大人似的忧愁,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他朗声问道,“宣宁,天下珍宝尽在你手,何以还是唉声叹气?还有什么想要的,今日一并提了吧,朕定能让你称心如意。”
楚郢一眼不错地看过来,李意如微微一笑,说道,“儿确有一事,需要父皇做主。”
“哦?你说说看。”
赤红鸾裙上的七色璎珞光影晃动,李意如转过裙摆,缓缓行至主案正前,倾斜的长袖拢出一个半圆,她俯身跪拜,声音脆朗,咬字清晰,可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少年的心上。
“儿已至笄年,知好色而慕少艾,荆西世子楚郢平和含蓄,风流蕴藉,儿愿请父皇下旨,令其尚主,赐儿一段上好姻缘。”
“哐——”
暗火燎原,脏器破碎,血液急速回流,理智血肉横飞,少年仅存的右手紧紧攥着半盏破碎的琉璃杯,抬头看见满场愕然,萧且随咬着牙,跪地求恕。
官家没有在意萧且随突然其来的失仪,他面色沉静,漆黑的视线穿过寂静的宴席,落在楚郢身上。楚郢即刻起身,行礼三叩,跪在了李意如身旁。
“宣宁公主殿下龙髓仙姿,人品贵重,臣倾慕已久,陛下!臣愿应公主所愿,与公主结永世之好。望陛下成全。”
官家良久没有说话,席上的歌舞早就停了,龙颜不愉,众人都垂首不语。
玄色的身影蹒跚而下,握住了少女的臂膀,声音嘶哑,“珠珠,长安城有那样多的少年儿郎,你还小,婚事需容后慢议,先起来。”
李意如眼眶发热,抬头看他,在北境纵马挥戈的马上皇帝也老了,天命之年,有了白发,眼神也不再明亮,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恳求女儿听话的父亲。
“父皇!”少女白皙圆润的脸颊滚下两串泪珠,她咬唇侧脸,不敢再看他,“我意已决,除了楚郢,我谁都不嫁。”
官家冷冷一笑,松手转身,少女脱力一下坐在了地上,楚郢要去扶,低声喊她,“珠珠,没事吧?”
官家勃然回首,冷言将二人提至偏殿,扉门一闭,他再忍不住抬脚,一下把楚郢踹了老远,胸膛剧烈起伏,厉声呵斥:“‘珠珠’是你能喊的吗,竖子!不知所谓!欲娶朕之宝珠,何不拿出十分诚意来,作此下作手段,荆西究竟意欲何为?!”
李意如忙去扶住官家,喊他莫要生气,官家看着楚郢惨兮兮地歪在一旁,而女儿还是先担心老父亲的身体,他略有安慰,喊人把楚郢拖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语气也柔和了些,“好了,说说看,这事儿是谁先提起的,又是为何要提?”
李意如知道只有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官家才会松口,于是她就大开大合地编起自己怎么缠着楚郢,怎么威胁楚郢的事情都说出来。
官家:感觉更生气了呢。
官家晓之以理,告诉宣宁,若是嫁给楚郢,终有一日要在父兄和夫君之间做选择。
“楚郢终有一天要回到荆西,你若跟着去,此生就不再能见到父皇和你阿兄了,你可舍得离开长安?”
李意如前世已听过这些,那时她便没有当成一回事,一心只想和楚郢在一起。此刻听来,就更觉悲伤。她啜泣着,却始终不肯改口。
官家长叹一声,女儿的纠缠让他深感无奈,摇头说道,“女大不中留了,那——”
“官家!臣有异议!”清冽而熟悉的嗓音力透门板,男子声带微颤,他深叹一声,复又重申,“阿耶,儿有异议,请听儿一言。”
“阿兄?”
喉咙忽然滚过炽热的甜腥,李意如眼睛赤红,抬手拉开了门。
为着公主及笄大喜,今日长安城撤了宵禁,夜色已深,万家灯火却明亮,可再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进这朱墙高耸的四方城,殿外檐角旁挂着羊角灯,烛焰在春末的寒风里来回荡漾,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门外那人身上。
残光半照,照出他深邃多情的丹凤眼,照出他冰冷如霜的月皎面,照出他挺拔不屈的坚硬背脊,还有——
那刺眼又冰冷的木轮辇和空荡的玄色亲王蟒袍。
光影流动间,她得窥全貌,他很消瘦,眼下微青,俊秀的面颊有些凹陷。远没有前世那般风流意气,眼前人是病弱且沉郁的。
她的目光像定在了木轮辇上,嘴唇翕动几许,心绪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官家眨眼,“你怎么出来了,陵川那事了了?”
陵川堤坝有人以次充好,还将欲将假账之事赖在李槐头上。他处理好陵川,又秘回长安,调查账本之事。
公事为先,李意如暂且退出外间,春夜寒峭,她呼了一口白气在手心,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和我说说阿兄的腿。”
想象过多种可能,可眼前是最坏的一种,听说李槐出生便身染顽疾,右腿有肉而无骨,软绵奇特的模样把接生娘都吓晕了过去,险些就被当作怪物打杀。
官家虽一力相护,但谁能管得住他人天然的恶意和虚伪的同情。
李槐的性子不再和前世一样温吞如水,幼时堪称阴郁多变,好在官家始终在繁忙之中分出两分耐心给他,亲自教导,他聪慧过人,以残躯破例领了职,又多了妻子和健康的儿女,李槐沉稳慢进,却比前世做出更多的功绩,早早地封王了。
红衣的少女围着薄披,独立在一盏孤鹤壁灯下,皎月般的面孔上似感慨又似心伤,她喃喃自语,片刻后又仰着头揩眼角,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李槐心下柔软,轻吁一口气,好在来之前谢方行就上禀了宣宁与楚郢过往从密之事,否则此刻突闻噩耗,只怕他会失了仪态。
“珠珠,过来。”
李意如回首望去,阿兄右手微抬,比着一个让她过去的动作。旧时的记忆轰然破过闸门,从前她每每犯错,他都在背后兜底,喊一声珠珠过来,她便可躲在阿兄身后,再也无忧了。
她心间发沉,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月光黯淡,照进一双绝世无双的温柔眼,前世风流意气的他和现世病郁沉稳的他重合一处,她越走越疾,抬首时清眸噙泪。
她说,“阿兄,宣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