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边迎接我们的,是南溟精神病院的警卫队队长齐磊和另一名位年轻的警卫。
齐磊年纪大约四十岁,蓄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发茬又粗又黑;方脸上长着一对深沉的眼睛,宽阔的下巴和不修边幅的胡碴儿更突显了他的干练气质。总之,他给我的整体感觉是不苟言笑,很严肃,更像是一个军人。
见到我们,齐磊先是用警觉的眼神将我们三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要求唐薇出示人民警察证。经过他仔细审视后,才把警察证递还给唐薇。
“真是麻烦,明明刚来过不久吧?”
“有些事情还是要搞清楚的好。”唐薇笑着说。
“我啊,就是受不了你们警察的办案方式。明明可以很简单,偏要搞得复杂。”
看来,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一群人。
齐磊带着我们穿过了一片宽广的草地,杂草中央有一条曲折的小道。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陈爝看上去很轻松,嘴里还哼着曲子。往前还有树林,透过树林隐约能看见一栋灰色的建筑。建筑两边,还耸立着两座钢筋混凝土搭建的哨楼。由于天色很暗,我只能描绘个大略,细节完全看不清。又走了大约十分钟,医院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在我看来,这是一栋比黑曜馆更奇特的建筑,往简单了说,就是一块放大数百倍的方糖。最后,一堵深灰色的砖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砖墙大约四米高,顶上缠绕着一道道弯曲的铁丝网。
“看上去还真是戒备森严呢!”我悄声对陈爝说,“什么人才能从这里逃出来?”
“这里虽然是医院,可警戒程度,同监狱没有区别。毕竟,这里关押的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刑事犯。”唐薇不等陈爝回答,抢先说道。
齐磊身边的警卫打开了高墙中央的大门。
虽然是正在经营的医院,但给我的感觉却是一栋废弃的病楼,到处是萧瑟苍凉的景象。正对我们的是医院的主楼,亦即那块“灰色方糖”。整座建筑给人以一种肃穆和静谧的气氛。主楼的外廊连接着另外一栋长方形的建筑物。
“那边是病房,分ABC三个区。”齐磊朝那个建筑一指,说道。
医院的后方是一块陈旧的操场。不,与其说是操场,不如说荒地更合适。地上寸草不生,完全是泥土,可以想象,如果下雨的话这里会变成一片沼泽。这块荒地目测长宽有一百多米,也许是按照正规足球场的尺寸建造的。位于操场的右边,有一片建筑工地,看着像施工现场,随意堆积着不少建筑材料和隔离用的围板。搅拌车和起重机随意地停在一边,奇怪的是,现场作业的工人们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边是新病房,尚未竣工。等建造好之后,我们会把旧病房的病人转移到哪里去。各方面都会比之前的好,设备更齐全,安全性也更高。”
医院的四周被逶迤的砖墙围成了一个四边形,四个角上都有哨楼,齐磊告诉我们,这里二十四小时都会有警卫站岗。
“现在,我有义务为你们介绍一下医院的情况。”齐磊还是板着脸,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笑一下。“首先,你们必须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我知道你是警察,可是我们的规则你们必须遵循。我们做的是协助调查,仅此而已。其次,严禁你们私下和病患接触,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本院概不负责。我相信你们来之前也有耳闻,南溟精神病院是什么地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爝点点头,答道:“没问题,我们是守规矩的人。”
齐磊见我们没有异议,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带你们去见院长,有什么话当面和他讲。住宿方面,我们会安排员工宿舍给你们,一日三餐可以在员工食堂领取。我说得够明白了吧?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爝又说:“明白。”
齐磊点点头,看来他对陈爝的回答非常满意。
“跟我来。”说完,齐磊便转过身,带着我们朝医院大楼走去。或许是因为距离海岸线很近,医院门窗的金属框被海盐腐蚀严重,露出了丑陋的斑痕。爬上三楼,我们转进了一条晦暗的走廊。如果不是窗口透出的微光,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正在走着,陈爝突然问道:“对了,齐先生,贵院自建立以来,有没有发生过病人逃走的事?”
我注意到齐磊眼角抽动了一下。
“很抱歉,这与你们调查的谋杀案,应该没有关系吧?”
“请正面回答。”陈爝毫不退让。
齐磊把脸转向陈爝,有些挑衅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的问题我就必须要回答吗?”
“随便你,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打听出来。”陈爝耸了耸肩,用嘲弄的口气说,“病人从医院逃走,毫无疑问,作为警卫的你难辞其咎。别以为不说,事情就没发生过。唐警官告诉我,这次徐鹏云先生的杀人事件虽然不可思议,可你们的态度却很暧昧,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反倒是警方这边大惊小怪。看来,这种事情在贵院,不止发生过一次。”
齐磊停下脚步,怒视陈爝道:“你刚才说什么?”
陈爝打了个哈欠,用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不好意思,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废话,以你的智商可能听不懂。我简单点说吧,意思就是——你很无能。”
齐磊双手揪住陈爝的衣领,冷冷道:“有种再说一遍!”
“别吵啦,大家都少说两句嘛!”我急得直跺脚。
陈爝毫不畏惧,扬着眉毛,说道:“隐瞒事实,掩盖错误,就是无能。”
再这样下去,陈爝非血溅当场不可。我和唐薇忙一人一边,将他俩分开。齐磊显然余怒未消,横眉怒目地看着陈爝,像只见到猎物的狮子。
这时,走廊右边的一扇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位瘦弱的男人。
“齐磊,你在干什么!怎么可以对客人大吼大叫?”说完这句话,男人又弯着腰对陈爝赔笑,“是警察先生吧,郭某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快进屋说话。”
如此看来,这位一定就是南溟精神病院的院长,郭宗义先生。
郭宗义将我们三人引进办公室,并让齐磊离开。他转身的时候,带上了门。
“幸会!幸会!很高兴见到各位!”郭宗义和我们一一握手,脸上保持着温暖的笑容,“齐磊大老粗一个,没什么文化,脾气又坏,我总有一天要治治他!方才真不好意思。各位受尽舟车劳顿之苦,来为我们解难,郭某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在这里我要代表医院……”
“我们不是来玩的,多余的寒暄我看就没必要了,直奔主题吧。”陈爝拉过一把椅子,自作主张地坐下。
我注意到郭宗义的桌上,放置着一本美国作家山姆·斯卡德(Samuel Scudder)创作的最新古典推理小说《死神的重量》。据说是以美国传奇魔术师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为主角,与妖术师斗法的侦探故事。
郭宗义轻咳一声,挺直腰板道:“也是,警察先生是来调查徐院长的案子吧?不知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你只管说,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别叫警察先生了,听着怪别扭的。他叫陈爝,您叫他陈先生就行了。”唐薇分别把我们的名字向郭院长介绍了一遍。
陈爝接着唐薇的话,继续说道:“虽然唐警官和我讲过徐鹏云院长被杀案件的始末,可我觉得还不够详细,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郭院长再为我们陈述一遍案发当日的具体情况?毕竟口口相传难免有误嘛。”
郭宗义坐在书桌后,点头道:“作为医院的负责人,我一定会尽力配合警方的调查。那么,从哪儿说起呢?”
“从徐鹏云发狂那段开始说吧。”唐薇也找了张椅子坐下,然后将记事本放在腿上,翻了几页,“根据我的记录,是十一月三十日的晚上,没错吧?”
“是的,七八点钟吧,病患们刚吃过晚饭,在图书室读书。每周我们都会组织病人参与业余活动,一些有趣味性的。可能外边的人对精神病人会有些偏见,认为他们是疯子,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郭宗义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据说当时他袭击了你?”唐薇问。
“是的,很意外。不过老徐自从发病以来,对谁都有攻击性,只能说我运气不好。”郭宗义挽起衬衫的袖子,让我们看他手臂上那道结痂的伤口,“也不知他哪里偷来的刀片,朝我劈来,我抬起手这么一挡,就变这样了。”
唐薇还想接着往下问,陈爝抬起右手,制止了她。
“徐鹏云曾经是南溟精神病院的院长,是不是?”
“是的,我曾经是他的副手。十年前,老徐突然精神失常,开始袭击人。共事这么久,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我也非常难过。毕竟这座医院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帮助病人攻克疾病也是老徐一生的夙愿。”郭宗义把视线转移到了陈爝身上。
“他是突然发病的吗?没有先兆?”
郭宗义低头沉思片刻,然后露出为难的表情:“其实时间相隔太久,我也记不清楚了。怎么说呢,老徐在发疯之前,一切都很正常。至少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征兆。”
“他有什么病吗?”
“您是指哪方面的?这里?”郭宗义用手指了指太阳穴。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可以。”
“老徐心脏不好。”
“心脏一直不好吗?”
“是的,他患有埃布斯坦综合征。喔,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就是心脏病的一种。医院上下,只有老员工知道老徐心脏不好。”
唐薇认真地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埃布斯坦综合征”七个字。
“埃布斯坦综合征?就是三尖瓣下移畸形吧!”陈爝继续问道。
“警察先生连这个都知道,真了不起!”郭宗义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他年轻时就受心脏病困扰了,常常肢端发绀,或者心悸。看到他这模样,作为同事,我们都很担心啊!”
“徐院长没有去治疗吗?”
“不,发病之前回北京动过一次大手术。当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所以老徐没怎么检查就回岛上了。对了,他养病期间,也是待在岛上。毕竟我们这里也有位了不起的外科医生,简单的换药包扎都没问题。刚开始恢复得都挺不错。”
“刚开始?之后他的心脏病又复发了?”陈爝扬起了眉毛。
“这位警察先生,反应真是敏捷啊!哎,虽然动了手术,可是老徐的心脏病显然没有好转。我们一直建议老徐去复查一下,看看哪里出了问题,但是放心不下医院,每次劝他,老徐总用‘我还死不了’来搪塞我们。真是个顽固的老家伙!”郭宗义摇着头,懊悔地说。
陈爝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那么,现在,来谈谈密室杀人吧!”
唐薇把水笔搁在翻开的笔记本中央,然后抬起了头。
郭宗义没有说话,只是抚弄着桌子上的黑色麒麟摆件,像是在等待唐薇的问题。
唐薇问道:“根据警方的报案记录,徐鹏云是十一月三十日夜里十点左右被送进禁闭室的,这点没错吧?大约十二点的时候,警卫发现监控中的徐鹏云有异常,于是联系了你。然后你来到监控室,和几个警卫一同目睹了他癫狂的景象?”
“我觉得这些问题,让监控室的警卫来回答你或许比较好一点。”郭宗义按下桌上对讲机的通话键,“刘秘书,请让周成来我办公室。”
通知完秘书,郭宗义便起身走到我们身后,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你们要不要?不过只有速溶咖啡和水。”他转过头问我们,陈爝不客气地要了一杯,唐薇和我回答只要白水就行。郭宗义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和唐薇,然后在陈爝面前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自己则端着杯子一边啜饮,一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凉水带走了喉咙的干涩,让我的嗓子舒服很多。
但唐薇却没有动那瓶水。
过了大约十分钟,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瘦弱的小青年走进来,身着黑色的警卫服,眼神中充满了警觉。
郭宗义起身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监控室的小周,案发当天正是他呼叫我过去的,也目睹了案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周成,这三位是三亚警局派来的刑警,是来调查徐院长被杀案件的。请你尽力配合他们展开调查工作,有问必答。”
我们也站了起来,分别和周警卫握手。
“十一月三十日夜里,是你值班吗?”唐薇站着问道。
周警卫点头,用谨慎的口吻说道:“是的,二十九日我休息,所以三十日应该是值班到十二点,再与同事换班。”
“徐鹏云袭击郭院长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不在。”
“那么,送徐鹏云进禁闭室的时候,你在吗?”
“是的。是我和另一名警卫亲手把他关进去的。”说这话时,周警卫不由挺起了胸膛。
“他有反抗吗?”
“在安全检查的时候,他有过激烈的反抗,不过一会儿就消停了。很安静地进了禁闭室。”
“安全检查?就是搜身吧。”唐薇问。
“可以这么理解。为了防止病患将危险物品带入禁闭室,进行自残等行为,在进入禁闭室之前我们会对他进行安全检查。安全检查包括对病患的身体各部位进行严密的检查,要确认病患无法将任何东西带入禁闭室。”
“严密到什么程度呢?”
“牙齿的牙缝,头发的发根,甚至人体任何能够藏匿物品的私密部位,我们都会检查。毕竟曾经出现过病患把钢丝潜匿在肛门等部位的先例。为了不出差池,整个过程,我们通常会用十五分钟的时间进行。”
周警卫回答得很详细。
“这是本院的硬性规定。”郭宗义在一旁补充道。
唐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么,禁闭室里还有些什么东西?”
周警卫回道:“禁闭室墙壁都备有防撞软包,还有一张床,没有其他物品了。毕竟这里是关押情绪激动的病患,让他们冷静下来,没必要配置太多日常用品。待病患情绪稳定后,就会立刻被转移到普通病房。另外,在送病患进房之前,我们也会在禁闭室内部进行详尽的检查,确保没有混入危险物品。”
“你能确定在徐鹏云进入禁闭室之前,身上没带任何东西,禁闭室内也没有任何能造成伤害的物品,是吗?”
“百分之百确定,我甚至可以对天发誓!”
当时检查徐鹏云的可不止一个人,所以我不认为眼前的警卫是在撒谎。
“能否形容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唐薇捧着笔记本,抬眼看他。
周警卫用力点点头,认真地说道:“由于徐鹏云无故袭击郭院长,所以大约在十点左右我们将他关进了禁闭室。那个时候起,我就坐在监控室里,眼睛没有离开过显示器。在十一点四十分时,徐鹏云开始出现异常。他那时躺在床上,突然开始坐立不安,然后背靠墙坐在床上,双手捧住胸口。我立刻通知了郭院长,并让同事去取禁闭室的钥匙,自己继续观察。郭院长到后,徐鹏云的表情开始扭曲,双手依旧捧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禁闭室的中央,然后面朝下摔倒在地。”
“这时他死了吗?”陈爝插嘴道。
“死了。”
“你们怎么确定的?那时候应该还没进房间吧?”
“因为徐鹏云有心脏病史,所以身上一直佩戴着小型的心电监护仪,让我们随时掌握他的情况。如果半夜心脏停止跳动,我们这里就会有相应的提示警报,可以立刻对他进行抢救。当然,徐鹏云这些特殊待遇,都是郭院长提出的。”
郭宗义笑笑,说:“大家都是同事,我曾经也受过徐院长的恩泽,为他做点事是应该的。”
“请继续。”陈爝说。
“徐鹏云倒下后,我们都很紧张,看到他心电监护仪显示心脏停止跳动后,便立刻赶到了禁闭室门口。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禁闭室的钥匙不见了,为此郭院长还责备了我。就这样拖延了半个小时,我们才破坏了大门,进了房间。可是为时已晚,徐鹏云倒在血泊之中,抢救也来不及了。”说到这里,周警卫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法医报告怎么说?”我问唐薇,“和他叙述的时间是不是吻合呢?”
“十二点十分死亡,这没问题。”
“照这么说,你们进房间,大约是在十二点四十分咯?”我又向周警卫确认。
“是的。”
“徐鹏云十点进入禁闭室,然后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出现异常,十二点十分开始发狂然后捂住胸口死亡,十二点四十分你们破门而入。也就是说,在四十分之前,禁闭室是呈完全密室的状态,这点没有问题吧?”我试图将周警卫的叙述整理一遍。
“没问题。”
“好的,请你继续往下说。”
“本以为是徐鹏云是心脏病发,可是进屋见了血迹,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当时徐鹏云是面朝下躺着的,我们将尸体翻个身,发现胸前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然后扯开病服,发现胸口一片血肉模糊的样子,我立刻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后来仔细看了才知道,他胸口有个小洞,像是被刀戳了一下。”
“衣服上有没有破裂的痕迹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病服完好无损啊,连个小洞都没有!那这把刀是怎么插进徐鹏云胸口的?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最最离奇的是,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就是警察所说的利刃。”
“不是徐鹏云带进去的,就是有人替他送进去的。”陈爝沉默片刻,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唐薇,问道,“确定是外伤吗?”
“验尸报告是这么说的。”
“会不会是冰刀?”我提出了自己的推理,“因为天气寒冷,所以徐鹏云在禁闭室内利用室外的低温制造了一把冰刀!这只需要饮用水加一个模具便可。模具也很简单,只要拿一个塑料瓶,捏出尖锐的部分然后灌入饮用水就行了。等冰刀制成后,恢复塑料瓶的形状,然后拿着刀自尽。你们见到这个情况,想要开门,可这是老天爷和大家开了个玩笑——钥匙不见了!所以耽搁了半小时,导致冰刀融化,最后什么都没了。”
当我正在为这个绝妙的推理自鸣得意的时候,陈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韩晋,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你的想象力,不愧是小说家。这么扯的点子,你是怎么想到的?冰刀杀人的可行性,你知道多少?”陈爝讽刺道。
“我只是提出一个供大家参考的思路嘛!既然你认为我的想法是天方夜谭,那么天才数学家,你来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活人会在密室里被杀死,又找不到凶器,凶手是如何办到的?”我反唇相讥。
“好啦,你们别闹了。”唐薇说,“周先生,第一个上前查看徐鹏云伤势的人是你吗?”
周警卫摇头道:“不,是庄医生。”
“庄医生?”
“名字叫庄严,是我们医院的医生。”郭宗义说。
“嗯,我见到这么多血迹,吓得腿都软了。庄医生上前撕开了徐鹏云的病服,原本想抢救一下,可是……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是心电监护仪出了问题……”周警卫又叹了口气。
这时,一阵响雷在我们头顶炸起,伴随而来的是哗啦啦的雨声。
“小周,去把窗关上。”
从郭宗义的言语中,我能感受出些许威严。也是,作为院长虽然亲切,但毕竟是这个医院的负责人,气场和普通人不同。
屋内安静了片刻,陈爝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说道:“郭院长,我们能不能去禁闭室看一看?”
“可以,当然可以。”郭宗义答应得非常爽快。
大约十平方米大的房间内,就摆放着一张床。四周的墙壁上,都包裹着保护犯人的软包,按上去还很有弹性。床位设置在房间的西北角,贴着两面墙壁。徐鹏云就是坐在这张床上,突然起身抽搐,然后死去的。
我张望了一圈,屋子里没有窗户,这让我刚才的推理不攻自破。现在想来,甚是丢脸。
“禁闭室的钥匙有几把?”陈爝问道。
“两把,院长有一把,监控室有一把。”周警卫似乎知道陈爝还想问什么,继续道,“案发当日,这两把钥匙都不见了。”
“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偷走的吗?”
“说不准。”
“偷禁闭室的钥匙做什么?你能想到什么理由?”
“或许只是恶作剧罢了。”
“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吗?或者说,并不是工作人员偷的,而是病患?”陈爝问郭宗义,“你的办公室平时上锁吗?”
“不上锁。”
“也就是随便什么人,只要有机会,都可以偷走你的钥匙?”
“是的。”
“一把钥匙掉了可以说是巧合,两把钥匙一起消失,那一定是人为的。”陈爝总结道。
我明白陈爝的意思,如果说禁闭室的钥匙是有人故意拿走的,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凶手!可是,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凶手何必这么做,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其他人进入禁闭室吗?怎么想也想不通。有监控和心电仪,无论做什么掩盖都是徒劳的,警卫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徐鹏云遇害。拿走钥匙根本起不到作用。
真相可能真如周警卫说的,不过是场恶作剧。
“拿走钥匙,是为了不让救援的人进屋吗?”唐薇蹙眉道,“如果说是为了防止大家救徐鹏云的命,那还好理解一些。可问题是,徐鹏云的心脏在十二点十分时已经停止了跳动。这没办法做假的。”
“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陈爝意味深长地说。
我走到床边,伸手抚摸着墙上的防撞包,试图找出一些线索。房间没有密道,没有窗户,没有通风口。唯一能与外界交流的,只有铁门上方长五厘米、宽约三厘米的通气口。可是,即便是这个通气口,也是用细铁丝网焊住的。除了蚂蚁,没有什么生物可以透过这个网进入禁闭室。那么,会不会有人曾经拆下过铁丝网,将凶器送进屋呢?
如果你在现场,并且仔细观察过通气口,你就知道这是不可行的。且不说铁丝焊得有多牢固,单是铁丝网上积压的灰尘,就证明没人动过。
“你们慢慢看,我们在外边等。”郭宗义朝我们微微颔首,然后和周警卫两人退了出去。也许是受不了禁闭室内压抑的气氛,他才主动提出在门外等我们。
这样也好,我们三个讨论问题也更放松。
我看了一眼陈爝,问道:“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闻言,唐薇也把身体转向陈爝,期待着他的推理。
“没有头绪。”陈爝摊开双手,朝我们耸了耸肩,“目前线索太少,信口雌黄这种事是韩晋干的,我可是要对自己说的每句话负责。”
看来陈爝还是对我那番推理耿耿于怀,时不时要刺我一下。唐薇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也能理解,这么奇怪的案子,恐怕在她的刑警生涯中也没见过几次吧。
“我还有个想法。”我提议道,“可以供你们参考一下。”
“哟,名侦探韩晋又要开始推理了?”陈爝搓着双手,笑着揶揄我。
不过他这样对我,我早就习惯了。
“什么想法?”相比陈爝,唐薇对我提出的意见很在意。
“凶手并不是在十二点十分杀死徐鹏云的。”我正色道。
“你的意思是……”
“徐鹏云真正死亡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亦即众人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我期望从他们眼中看到惊愕的神色。唐薇倒是瞪大了双眼,不断催促我说下去,而陈爝还是一副调侃我的表情,令我十分不爽。
“可是心电监护仪显示……”
我伸出手掌,示意唐薇停下。“这个我稍后会解释。我认为,凶手就是第一时间冲进禁闭室的某个人之一。在大家不经意的时候,拿出利刃刺死了徐鹏云。至于徐鹏云胸口的鲜血,可能是他与凶手的协议,预先准备的。换句话说,捂住胸口倒地,也是事先排练好的。”
“什么协议?”唐薇问。
“制造一起‘不可能犯罪’的协议!”
“为什么要有这种协议,对被害者有什么好处呢?”陈爝打了个哈欠。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死亡时间你怎么解释?”
“徐鹏云在表演过程中,关闭了心电监护仪。”
“不可能。”唐薇直摇头,“警方调查过,心电监护仪没有被任何人动过手脚,而且这种型号的机器,除非你砸坏或者切断电源,不然无法关闭。机器上也没有撬开的痕迹,所以你的假设并不成立。徐鹏云的死亡时间,只能是十二点十分。”
我哑口无言。
“好啦,侦探游戏到此为止。”陈爝拍了拍我的肩膀,“案件的真相不会这么简单。这间屋子里,一定有我们没注意到的死角。我说的死角,是思维的死角。解谜过程就是寻找思维盲点的过程。”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生气地说。
陈爝站上床,单手握拳,轻轻敲击了四周的墙壁。确定没有暗道后,转过头问唐薇:“禁闭室隔壁是什么房间?”
唐薇翻了翻笔记本,答道:“禁闭室除了北面的走廊外,西面是病患专用的公共浴室,东面是诊疗室,南面是承重墙,没有房间。”
“房间的墙壁,警察都检查过了?”陈爝问。
“废话,当时可是把所有的防撞包都拆了,然后一寸一寸检查的。所以啊,你就别幻想会发现暗道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唐薇问。
“没什么。”陈爝对她笑笑,然后从床上一跃而下,“现在什么都只是猜测,看来我们还得和郭院长谈一谈。房间我们已经查过了,没什么参考价值,另外还有监控录像需要看。希望能得到一点启示。”
我们把想法和郭院长说了,他一口答应。像他这么热情的人真是少见,况且还是以院长的身份。在周警卫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到了监控室。这个房间里,几乎一整面墙都是显示器。数十个屏幕在眼前闪烁,令我眼花缭乱。
“这就是录像。”
周警卫找到了文件,然后点击播放。
录像画面比想象中清晰,我们能看见徐鹏云在禁闭室来回踱步,看上去有些愤愤不平。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坐上了床,背靠墙,面朝南,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这时,我注意到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生怕漏掉某个细节。当然,陈爝也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风,看得很认真。
五分钟过去了,时间是十二点整。又过了十几秒,录像中的徐鹏云开始显得烦躁起来,突然,他整个身体扭动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爬下床,缓步走到房间的中央,跌倒在地。陈爝让周警卫把录像往回倒,又看了一遍。可是,即便把这段录像看上千万遍,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靠近过徐鹏云。
除非,凶手是个隐身人!
陈爝问:“这段录像,警察怎么说?”
周警卫答道:“一开始,警方以为我们撒谎。经过专家鉴定后才相信,我们没有剪辑过影片,这就是原始的影像记录。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事实如此,也没办法。我爸爸曾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只有老天爷知道。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认为这次的案件……”
“你认为什么?”陈爝眯起了眼睛。
“也许真是一桩奇迹吧!”周警卫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我从推理小说中读过不下百种密室杀人的手法,可是没有一种可以套用在这次的案件上!所有的限制条件是如此严格:四面环绕着实心的墙壁,没有窗口的房间。如果世界上有完全密室,那么一定是这里!就算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师胡迪尼再世,恐怕也无法逃出这间屋子吧!
“奇迹吗?”陈爝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自信满满地说,“我也希望是奇迹呢!可惜,这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难道你已经有答案了?”这句话我脱口而出。
陈爝摇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不,只能说没有证据支撑我的想法。不过确实有眉目了。”
“没开玩笑吧?你发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唐薇的样子比我还惊讶。
我知道,这种事,陈爝不会开玩笑。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闭上眼睛,把刚才所见所闻都想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虽然很不情愿,不过必须承认,我完全跟不上陈爝的思考速度。
“还缺一个理由。”陈爝紧锁眉头,“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
“是为了制造不可思议的氛围吧?”
“没那么简单。”
咚——咚——咚!
陈爝话音刚落,监控室的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从门外走进监控室的,是一位面色黧黑的男子。他剃着板寸留着胡须,身上穿着白大褂,看来是这里的医生。见到他,郭宗义立刻起身同我们介绍道:“这位是庄严医生,国内磁力导航颅内手术、大脑立体定向手术的专家。”
庄严面无表情地和我们分别握了手,然后转头看向显示屏。
“还在研究徐院长的案件吗?真是辛苦了。”他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带感情色彩,语调没有起伏。
“您是外科医生吧?”陈爝做着切牛排的动作,“替这里病人动手术?”
“是的。”庄严的脸上,宛如罩着一层冰霜。
“动这里?”陈爝指了指我的脑袋。
他这个举动令我十分恼火,不过碍于在场人多,我不便发作。
“是的。”
庄严似乎有些不耐烦。
郭宗义感叹道:“如果当时听从庄医生的建议,或许就不会发生现在这种事了。唉,其实还是怨我。没有当机立断,批准庄医生的手术申请。”
“给徐鹏云做手术吗?”唐薇问。
郭宗义点点头,说道:“关于精神病的治疗分很多种,药物治疗、心理治疗、手术治疗等。药物治疗,主要针对精神分裂症或者抑郁症之类的疾病,大多用齐拉西酮、氯氮平等药物。心理治疗主要是深入研究病人的心理,从而帮助病人彻底治愈精神病,难度是最大的,也是最理想的一种方式。手术治疗,则是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手段,非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建议患者进行手术。”
“是脑叶白质切除术吗?”我问道。
我对这种手术略知一二,因为当年曾经看过一部恐怖片,故事中的主角就遭受了这类惨无人道的手术方式,彻底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什么是脑叶白质切除术?”唐薇一脸不解。
陈爝解释道:“脑叶白质切除术,实际上是一种神经外科手术,包括切除脑前额叶外皮的连接组织。发明者是葡萄牙的一位医学教授,他还为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奖。这位名叫莫尼兹的教授,看了一份关于对黑猩猩实行两侧前连合切断术后,黑猩猩的攻击性行为减少的学会报告。这份医学报告启发了他。起初,他尝试通过向额叶注射酒精的方式摧毁神经纤维,但是不久就发现这种做法也会损害到大脑的其他部位。于是,他便开发出了被称为脑白质切断器的手术仪器来完成额叶的切除工作。这种手术对于那些性格暴躁且具有攻击性的精神病患者非常有效,经过手术后,这些患者无不变得非常温顺。”
庄严听了陈爝这一番话之后,表情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郭宗义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敬佩的神色。其实只有我知道,陈爝为了在众人面前装有文化,背地里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用在阅读上。为的就是这一刻的锋芒毕露。不过,就算我当面揭穿他,他也不会承认的。
陈爝继续说道:“当然,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这种手术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灾难性的。刚开始,莫尼兹的手术很成功,那些病人确实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转,也不乏几乎痊愈的。由于这种手术既没有精确的定位,也没有标准的操作流程,医生往往是凭感觉对着病人大脑乱捣一气,所以术后病人的表现可谓千奇百怪。而最多的情况是,病人精神病症状有所减轻的同时,也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这些病人变得像行尸走肉一般,孤僻,迟钝,麻木,表情呆滞,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从此一生就生活在无尽的虚无之中。随着后来更精确脑外科手术的发展,前脑叶白质切除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就被禁止了。所以,韩晋,郭院长口中的大脑立体定向手术和前脑叶白质切除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身后传来了拍手的声音,是庄严。
“没想到你对精神病学还很有研究,其实脑叶白质切除术也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可怕。还是电影的误导罢了!”他不容置喙地说。
“但是相比庄医生的脑立体定向手术,就像是渔船和航空母舰的差距一样。”郭宗义搓着双手,奉承道,“选择性破坏脑部的局限区域,调整脑的功能,侵袭性小,保证了安全性,同时对治疗精神病有较好的效果。”
可庄严似乎并不领情,面色一沉道:“哼,再怎么说也没用,医院里还是有不少居心叵测的家伙,阻挠病患的治疗!郭院长,这你也是知道的。当时如果你能支持我的整套治疗计划,徐院长也不会被害了。所以,一切都是那个家伙的错!”
“庄医生,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话要讲证据!”门口又走进一位戴着眼镜的青年医生。“病患的治疗计划,都是会议上集体决定的,这家医院不姓吴,我说了也不算,怎么能把徐院长的悲剧,全都赖在我身上?”
庄严转过身,正视那位青年,口中道:“是啊,不赖你。经过吴医生你的心理治疗后,徐院长不负众望地袭击了郭院长,这恐怕就是你想要的治疗效果吧?”
那吴医生也不惧,呛道:“是啊,徐院长的心理治疗没有成功,错误在我。但这也比把病人大脑损坏,死在手术台上强吧?说是医者父母心,某些人不把病人当人看,当作试验品、小白鼠,前辈这种心理素质,在下望尘莫及。”
庄严双手攥拳,怒视吴医生。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看来是气到了极点。
“我和你无话可说!”
庄严丢下这句话,就摔门走了。
“我说小吴,你脾气就不能小一点?你们两个都是医院最顶尖的医生,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合作,偏要针锋相对呢?庄医生也是想把病人治好嘛。”郭宗义说道。他看着麾下两位猛将相克,心里恐怕不是滋味。
“理念不同,不相为谋。”吴医生说完这句话,便向我们赔礼道歉,说刚才有些摩擦,故而怠慢了各位,真是不好意思。他的彬彬有礼立刻赢得了我的好感,另外,他还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他的名字叫吴超,在这里工作两年有余,不过因为对于精神病的治疗理念与庄严向左,两人爆发过好几次冲突,要不是郭院长从中调解,也许早就大打出手了。
“大脑是人体最复杂的器官,至今我们都没能参透它的奥秘。但是傲慢的人类却因为掌握了一点技术,就开始对大脑进行物理干预,这是非常危险的。我是学心理学出身的,对待同一种疾病,和庄医生的理解天差地别。我认为一名合格的精神病医生,应当根据患者个人的临床情况、应对能力及个人意愿,采用支持性心理治疗技术,对患者进行心理治疗干预,以减少复发,乃至治愈。而不是动不动就切除或者损害大脑的部位。正如感冒不会把鼻子切掉,关节炎也不会砍掉腿,是同一个道理。”
“手术的原理我还能理解。可是心理治疗究竟是怎么操作呢?难道是靠谈话疏导病人吗?”我好奇地问道。
吴超微微一笑,耐心道:“当然不是只聊天这么简单。心理治疗分很多种,比如有暗示疗法、精神支持疗法、放松疗法、认知疗法、生物反馈疗法等,各种治疗手段,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不同的,需要针对病人的症状来选择。比如暗示疗法,就是在全面了解病人的病情表现、心理、患病前人格特点等情况下,在暗示条件完全具备之后,通过热情而令患者动情的言语使他的认知、情感和思想发生变化,使他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从忧愁变为喜悦,从消极悲观变为积极开朗,从垂头丧气变成有信心、有勇气。”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心情抑郁,然后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让我把不愉快的经历用笔记录下来,这也是心理疗法的一种吧?”我想起了当年记录陈爝第一次破案时的情景。
“没错,韩先生你刚才提到的,是直接暴露疗法。”吴超答道,“这种疗法,是直接让病人暴露在他所恐惧的环境中,强迫患者面对引起恐惧的情境,阻止他平时经常采取的回避行为,直到恐惧反应减轻为止。另外,还有一种叫作厌恶疗法的手段,原理相同,是使患者产生痛苦的刺激与病态行为反复多次结合,以达到减少或消除这种行为为目的的治疗方法。”
“是这样啊!”我点了点头,内心对他又佩服了不少。
吴超讲话斯斯文文,热情又不失得体,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反观郭院长,简直就是一颗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徐院长已经去世好多日子了,警方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查,这种精神我很敬佩。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说无妨,我一定全力支持。”吴超瞥了一眼播放中的录像,对我们说。
“总觉得这个医院阴森森的。”我说,“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吗?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体会不到你口中的阴森是什么感觉。”
“这里闹过鬼吗?”
“哈哈,当然没有,不过,奇怪的事倒是……”话说到一半,吴超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注意到郭宗义双眼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那眼神如同一把枪,直指吴超,仿佛是在警告,又在威胁。虽然动作很小,但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如此看来,郭宗义并不打算把医院的事对我们全盘托出。不知道他们之间这些细微的变化,陈爝有没有看见。
“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让护士为各位安排一下住宿如何?”
郭宗义像是想尽快结束谈话般说道。
我们离开监控室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雨水敲打着水泥屋顶,发出杂乱的噪音。穿过外廊,目的地是医院员工宿舍。我看见一大片银色雨幕挡在我的眼前,让远处的操场都变得模糊起来。从病房走到医院大楼只需要五分钟路程,可我还是被雨水溅得裤管尽湿。我去看陈爝,他的头发也湿了。
引我们去宿舍的是一名漂亮的护士,名叫梁梦佳。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浓密,虽然五官没有唐薇精致,却也是一个靓丽的美女。从她出现开始,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很奇怪,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岛上?
“你是新来的吗?”我走在梁梦佳身边问道。
她摇摇头,说:“来了有一会儿了。”
“感觉这里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危险?”
“没觉得。”
“这里曾经发生过奇怪的事吗?”
“奇怪?这里是精神病院,谁都很奇怪。”
“不,我不是指这方面。就是……就是类似徐院长案件这种的,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事情。”我尽量让她明白我的意思。
梁梦佳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有。”
“是吗?”我来了精神,“具体情况如何,你说一下呗。”
她刚想说话,陈爝突然出现在了我们中间。他对我说:“韩晋,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泡妞的。你自重啊。”听他这么说,梁梦佳在一旁捂着嘴笑。我很尴尬,对陈爝的怨恨又多了一分。
梁梦佳把我们三人送到宿舍门外,就离开了。我回头望着她,有些依依不舍。
唐薇用手肘推了推我,笑着说:“韩老师,这姑娘不错啊。”
我痴痴地望着梁梦佳的背影,呆滞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不对劲后,忙道:“什么啊,陈爝,是不是你又乱说话!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陈爝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们的房间被安排在走廊的尽头,左侧是双人间,我和陈爝住,我们前方是单人间,唐薇住。分配好钥匙后,我们提着行李进了各自的宿舍。房间很小,左右两侧各置一张床,床的中间还有一小块休憩空间。我们俩换下湿嗒嗒的衣服,穿上睡衣,然后用毛巾擦干头发。这里的厕所和浴室都设在门外。这时我和陈爝都已疲惫至极,没有力气洗澡了,在床上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就这么和衣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过来。看见另一张床上,陈爝抱着枕头侧着睡,鼾声如雷。我翻身坐起,用脚探索着床下的鞋子。穿上鞋子后,我起身打开宿舍门,准备去上厕所。如果不是这阵尿意,或许我也会像陈爝那样,一觉睡到天亮。
走廊里静悄悄的,能清楚地听到窗外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
我依稀记得,厕所位于员工宿舍的入口处。
解手后,我打算回房继续睡觉。可往回走了大约十几步,忽然间,我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窗外冷清的月光斜射进幽暗的走廊,一个人影挡在我面前。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打扮花里胡哨的小丑,站在墙壁前方。
这是一个脸上画着浓妆,带着红色的圆形塑料鼻,咧着嘴巴狞笑的小丑!
凌晨时分出现在楼道里的小丑,宛如恶魔附体一般,兀立在走廊的尽头。
我目瞪口呆!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小丑?难道也是病人?
数不清的问题和强烈的恐惧感同时占据了我的心。失控的我,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尖叫的勇气都没有。原本晕乎乎的脑袋,瞬间就清醒了。感觉有一把巨大的锤子,正猛烈地敲击着我的胸口。
当我定了定神,再去看他的时候,小丑身形一闪,不见了!
我正对的墙壁,是一个T字路口,他只能向两边逃走。我鼓起勇气站起来,迈开颤抖的双腿,慢慢朝那边移动过去。可当我走到方才小丑站立的位置时,我更惊愕了!
T字路口的左侧,是一面厚实的墙壁,而另一侧,则是我和陈爝的房间!
这时,我的脑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小丑躲进了我们的房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个可怕的小丑会对陈爝做些什么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担心起陈爝的安危,也顾不得危险了,一把推开宿舍大门,用尽全力朝着里面喊道:“出来!你给我出来!”
陈爝吓得从床上滚落,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你有病啊?”
“有……有小丑进了这个房间……”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惊恐到了极点。
“什么小丑?大半夜的,你在做梦吧?”陈爝打了个哈欠,“这里就这么点地方,哪里躲得了人?”
确实如陈爝所说,我们宿舍面积很小,巴掌大的地方,根本藏不下一个成年人。宿舍的窗户都是从内锁住的,就算小丑进了这屋子,那他是怎么离开的呢?不过见我吓得面如白纸,陈爝也意识到我并非开玩笑。他让我坐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小丑……”听完我的叙述,陈爝喃喃道,“为什么是小丑?”
“陈爝,这鬼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待了。我们明天就回上海,好不好?”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陈爝竟然笑了。
“有趣?你也是精神病吧,所以在这有了家的感觉。我不管,明天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仅有精神病,还有鬼……”
“那根本不是鬼!”陈爝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鬼,他一个大活人,是怎么消失的?”
“不知道。”
“你这算哪门子解答?”
“总之,世界上没有鬼,像你这种笨鬼倒是不少。”陈爝翻身上床,一把将枕头拥入怀中,“韩晋,先睡觉吧,谜题会解开的。晚安。”
“晚……晚安。”
我呆呆地望着陈爝的背影,心里惶恐不已,生怕小丑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对我来说,今天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