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八点到十点是团体治疗时间,每病区为一组。前十分钟是医生例询,有问题的病人会现场和医生提出,也可以约时间单独聊。通常是吴超医生充当心理治疗师。这个时候,我可以见到其他一些病患。由于特殊情况,今天早上是梁护士领我去活动室的——团体治疗一般都在活动室进行,那边环境温暖舒适,淡黄色的墙上还悬挂着各种病患创作的艺术作品,房间里有各种活动设施供病患放松。
在梁护士来之前,我从口袋中取出昨天在吴医生办公室拿的纸和笔,开始记录我的经历。写到受变态袭击那段,我不得不让自己停下来。越想越后怕,若不是大个子警卫及时赶到,我一定被那个心理变态蹂躏了。大个子好像姓姚,人看上去很忠厚,对我的态度也不错。吴医生回来后,一直对着我道歉,他说一定会严查,为什么S3016会从病房里逃出来!
——可能他并不是逃出来的,而是被人放出来的。
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现在的我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和医生有任何冲突。
病号S3016的家伙,就是那个名为朱凯的连环杀手。这里关押的,果然都是大奸大恶,为社会所不容的人。真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样的人物在等待着我。
梁护士是个好人,小姑娘二十出头,人也漂亮,白白净净的。我不明白这样的美女,何苦来这种地方工作,不怕危险吗?她的家人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让她在精神病院工作?说穿了,这里和监狱没有区别。不,应该说比监狱更危险才对。
我跟在梁护士身后走进活动室。房间里的人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大约有二十来人,令我放心的是,那个“瘦子”朱凯不在。我进屋的时候,吴医生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梁护士把我领到座位上坐下,然后朝吴医生点点头,退了出去。因为都是有过刑事犯罪记录的人,活动室里除了吴医生,还有两个警卫。昨天救我命的那个大个子警卫也在。
“Alice,你必须离开这里!”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说话的是我身边的胖女人,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她整个人活像个白面团,光是下巴就有三四层,我怀疑她的体重有四百多斤。不仅如此,她那头稻草似的乱发,以及病态的神色,都显示出她内心的焦虑。然而,最令人惊愕的,恐怕是她怀里躺着的“婴儿”了。为什么要打上双引号?因为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塑料洋娃娃玩具。那洋娃娃非常脏,整张脸都是黑色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凸出,仿佛随时要掉下来;头顶也秃了一半,只有几根金黄色的毛还粘连在圆圆的小脑袋上。一个疯癫的胖女人怀抱着一只恐怖的玩具娃娃,这个画面,恐怕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
“不能让他们知道,得悄悄地溜走。”胖女人神色慌张地说。
“你是……叶萍?”我好像又听见了她的摇篮曲。
“你得重新计划一下,然后把我的宝贝也带走。他还那么小,总不能在这座岛上待一辈子,你说是不是?”她压低声音,似乎怕被别人听见。
叶萍口中的宝贝,就是她手中那污秽的塑料娃娃。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Alice,你的脑子很好,你会想起来。”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肘拖着玩具娃娃,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玩具的背部,像是在哄它睡觉。
我朝周围张望了一下,这屋子犹如在开万圣节的假面晚会,各种奇装异服的人都有。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南溟精神病院的特色,也算病患的福利之一。他们可以穿上任何他们想穿的衣服,有人穿着西服,有人披着斗篷,甚至有人把中世纪骑士的盔甲套在身上。
这时,我注意到有双眼睛,正狠狠地瞪着我。
那是个女人。滑稽的是,她身上穿的竟然是婚纱。细看之下,这女人长得还不错,至少五官端正,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她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盘起,脸上化了浓妆,像是随时准备出嫁的样子。只可惜,她身上的白色婚纱太破旧了,简直像是从垃圾桶捡来的一样。我想这座监狱应该不会常常给患者洗衣服吧,这里所有人看上去都脏兮兮的。
“别理那个婊子!”叶萍也注意到了她,低声咒骂起来,“她是嫉妒你,从前就一直给你找麻烦!这臭婊子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来操她!不要脸的东西!”
“她经常找我麻烦?她是谁?”
“新娘,南溟精神病院出名的公交车。”叶萍看来非常厌恶她,“记住了,Alice,离这个婊子远远的。别让她靠近你,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从地球上消失的。你没来之前,她认为自己是这座岛上最美的女人,呵呵,你来了之后,她就变成白雪公主故事里的王后了。现在,你能体会她有多愤怒了吧!”
我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
吴医生的团体治疗终于在一个老女人声泪俱下的哭诉中结束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大约有一个小时,病患们可以互相交流。当然,一切行动必须在警卫的监视下。
“她犯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叫她新娘,是因为她总喜欢披着婚纱吗?”
我发现,在不触及叶萍自身经历的时候,她的思路异常清晰,道德观也没有问题。但是只要提到她的孩子,她就会崩溃。
“婊子的名字叫司红艳,据说是个性瘾症患者,整天想着怎么找男人。不仅如此,据说还把和她睡过觉的男人都干掉了。杀人理由是——那些男的只想睡她,不想和她结婚,而这个臭婊子整天念叨着要结婚。”叶萍表情扭曲地说。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性瘾症。生理上的解释,一般是由于体内荷尔蒙的分泌紊乱引起的,男性多于女性。患者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为了追逐性满足,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犯罪。
“为了结婚杀人?”我问。
“别惊讶,Alice,这里很多事你都忘了。在南溟精神病院,什么奇怪的人都有!瞧见那个人了吗?和吴医生一样穿戴得像个医生,披了件白大褂的男人。他叫于金龙,我们都叫他‘佐川’。他以前也是个医生,只不过替人手术的时候忍不住诱惑,偷吃了那个倒霉蛋的肝!当然也是好久之后才被逮到的,他吃了好多人肝。”
我顺着叶萍的指示看去,见到一个文质彬彬,如同绅士般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白发老者在谈论什么。那老者的模样也很正常,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疯狂的痕迹。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叶萍补充道:“佐川在不饿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两样。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和他啰唆,谁知道他几时会饿?我们在他眼里,和一块会说话的炸鸡没什么区别。”
食人癖,我心想,而且对肝脏情有独钟。
“和他说话的那人呢?”
“白头发的老头儿?他叫‘教授’,人可好啦!一个热心肠的老头儿,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他一定会帮忙的。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他真名叫黄文正,曾经是一位了不起的知识分子。院长也很敬重他,医院好多建议都是他提出的。”
“然后呢?”
“啊?你说什么?”叶萍不解地看着我。
“你说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一个好人,可据我所知,这里关押的都是刑事犯。包括你和我都是因为犯罪才被囚禁于此的,不是吗?”
“我和你是被冤枉的!”叶萍提高音量,不少人朝我们这边看,看来我的话惹恼了她。
“是,当然是!我和你是被冤枉的,这是一定的!”我必须稳住她。
听我这么说,叶萍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不少。
“不过,我觉得教授的事不那么简单,他难道也是被冤枉的?和我们一样?”
叶萍歪着脑袋想了片刻:“Alice,你说得没错,教授不简单。他大多时候都很好,像个慈祥的长者,可是有时候却……”
却像杀人犯?我心里喊道。
叶萍没有说下去。但我大致明白了。这里的人都是心智失常的罪犯,教授平时稳重祥和,有时候却很危险,不是躁狂症,就是多重人格。至于他何时进来的,叶萍也不知道。他在院内算是很有地位的病患,除了犯病的时候,其他要求院长几乎都会批准。
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这里。社会上的异类,都集中在了这座岛上。
“Alice!你在啊!”背后有人在喊我。
是穿着盔甲的男人,中世纪骑士的那种盔甲。我很好奇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因为身上穿着厚厚的铁甲,我看不清他的身形。不过从头盔中央露出的脸型来看,应该是个瘦子。
“你好。”我礼貌地朝他点头,“请问你是……”
“我是堂吉诃德啊!你怎么了?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从他对我说话的态度来看,这家伙从前应该和我很熟。我们的关系应该处得不错。
“堂吉诃德。”说话的是叶萍。“大家都这么叫他。这人是个疯子,整天胡言乱语地要去拯救世界,然后用了一支长矛,活生生把他妈妈给捅死了!哼哼,真是个英雄!”
“奶妈,那不是我干的!到底要我说几遍?”堂吉诃德朝着叶萍吼道。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奇特的景象。堂吉诃德肩上站着的,竟然是一只身上有灰斑的鸽子!这毛茸茸的小东西躯体呈漂亮的三角形,腰部平坦,此刻正歪着脑袋,用一对漂亮的白砂眼打量着我。后来我知道,这种鸽子叫作詹森鸽,是一个极纯的比利时鸽系,据说是一种飞翔能力极强的品种。当我伸手想去摸它的时候,鸽子非常机警,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桑丘总是这么害羞!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它都怕。”堂吉诃德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异常骄傲。
“桑丘?这是它的名字吗?”
“是啊,他们给它起的名字。桑丘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呢!等我离开这座鸟不拉屎的鬼岛后,桑丘会和我一起闯出一番事业的。Alice,你看着吧!到时候让你们都吃惊!”堂吉诃德对叶萍挤挤眼,“包括你,奶妈!”
叶萍冷哼一声,抱着塑料娃娃转过身去,不理他。
忽然,活动室门口一阵骚动,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少患者都退到了墙边,速度非常快,像是在害怕什么。活动室中央瞬间露出了一大块空地。我朝堂吉诃德看去,只见他面色刷得变白,浑身开始颤抖,身上的盔甲都发出了咔咔咔的声音。
我很好奇,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社会垃圾们!活动时间结束,快滚回你们的狗窝去!”
走进屋子的男人身材细长,双眼像两颗绿豆般镶在狭窄的长脸上,散发着阴冷的光;他的肤色很白且微微泛红,脸看上去像一只剥了皮的老鼠。这人穿着警卫服,在房间中央来回踱步,手里拿着警棍,不断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掌。四周很安静,每个人都不说话,恐惧写在了他们的脸上。特别是堂吉诃德,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在盔甲里颤抖;叶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一会儿,那男人又开口了:“我希望你们都听话!上周老刘的故事,相信你们都听过了。在南溟不守规矩,就是这个下场。活活打死算轻的,信不信我让你们上电椅?另外,棍子可不长眼睛,我不管你们在外面有多么风光,干掉过多少人,在这里,我说了算!”
“他是谁?”我轻声问堂吉诃德。
可他似乎不敢回答,朝我眨了眨眼,然后缓缓摇头。
男人似乎听见了我的声音,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啊!Alice?欢迎回家!”男人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了舔下嘴唇,像只丑陋的蜥蜴,“我听庄医生说你不见了,我还为你高兴了好一会儿呢!差点儿去和朋友炫耀,咱们南溟精神病院的精神病可能耐了,除了大名鼎鼎的‘密室小丑’,竟然还有人能从镜狱岛溜出去度假!我早和齐老大说过,你可不是花瓶,你很聪明,却一直在装傻充愣。”
密室小丑是谁?我没敢问。
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我走来:“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你。”
我觉得想吐。他逼近我,我想朝后退去,可背靠的是一面墙。
“你也一定非常想念我吧?想念谢力哥哥,是不是?”他把脸凑了上来,我能闻到他口腔中喷出的气体,一股食物腐烂的恶臭。
“我不想你。”我瞪了他一眼。
这个叫谢力的男人对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意外,依旧笑着说:“你总是这么说,有句谚语叫,女人总是心口不一。我知道你仰慕我,只是害羞罢了。”
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搭上了我的腿。我全身紧绷起来。在场数十个人都看见了,可竟然没有一个人替我说句话!这个谢力在南溟精神院真的是一手遮天吗?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热,那种感觉使我反胃!
“滚开!离我远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推了他一把。谢力失去重心,一屁股摔在地上,棍子也掉在一边。
这时,我听见周围有人笑出了声。
“谁他妈在笑?”谢力猛地站起来,扫视四周,把目光定格在了一个瘦小的光头男人身上,“是不是你,猴子?妈的,就是你!王八蛋!”
“不,不,不是我!”绰号叫猴子的男人直摇头,眼珠子瞪得很大。
来不及解释,他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谢力的棍子狠狠砸了一下。由于发力过猛,棍子敲打在男人头上的反作用力震得谢力差点儿脱手。他把这一变故产生的愤怒也归咎于那个倒霉蛋。于是,谢力朝着他的头,报复般的用棍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男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力。虽然双手护着头,可光头的颜色开始变了,最后犹如一只破了皮的烂番茄,而谢力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复拷打着他。
血流了一地,还是没人敢站出来,为这个可怜的男人说一句话。
“你会打死他的!”我上前一步,朝着谢力咆哮,“他没做错事,你凭什么这样干?这里是医院,不是监狱!他是病人!”
谢力果然停下了动作,转身盯着我说:“你说对了一半,这里不是监狱,是地狱。”
我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凶光——谢力不是想教训他,而是想杀了他!这种眼神,让我想起了荒野的饿狼。而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但起伏的胸口告诉我们,他还有一丝气息。我看见他的脚在抽搐,眼睛是半睁着的,但毫无表情,眼睛里满是鲜血。如果让谢力这一棍子再砸下去,他就没命了。
讲完这句话,谢力又举起警棍准备下手。当他抬起手准备发力时,一只粗大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够了,他会死的。”说话的人,是救过我的大个子警卫。
“老姚,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别以为齐老大撑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惹恼了老子,照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谢力像狗一样狂嗥。
大个子放了手,对谢力说:“副队长,上次老刘的事情,听说院长很不高兴,齐老大这边已经很难办了。如果猴子再出什么差池,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两起意外,我怕上头怪罪下来,我们警卫部不好交代啊。”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这里都是一群疯子、傻子、吃狗屎的笨蛋!多一个少一个,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妈的,全死了才好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谢力听了大个子的劝告,态度明显起了变化,口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凶恶了。“给你们十分钟,都给我乖乖回到自己的狗窝,关上门睡觉。谁要惹事,你们就跟猴子是一样的下场!老姚,这里你收拾一下,我先去C区巡查一下。”说完这些话,谢力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活动室。
待他一离开,房间中凝结似的空气,又涌动起来。
“Alice,你胆子可真大!”叶萍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说,“连警卫队的副队长你都敢惹,这个谢力,就连齐老大都让他三分呢!”
“谁是齐老大?”
“齐磊呗,就是警卫部的队长,谢力是副队长。”叶萍进一步解释道。
“为什么让他这种人当队长?这人是不是经常虐待病患?难道就没人投诉吗?”我愤愤不平地说。
“投诉?你没开玩笑吧?”堂吉诃德瞪起眼睛,嘴张得老大,“这里是精神病院,你上哪儿讲道理去?”
谢力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院长都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这家伙盯上我了,从他对我动手动脚就可以看出来。我不记得从前和他发生过什么,但愿没有。不然我宁愿去死。
大个子正蹲在地上,查看男人的伤势,并用对讲机联络救护人员。
能看得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谢谢你。”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道,“昨天的事,我还来不及向你道谢,不仅救了我,今天你还救了这个人。”
“没事。”大个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以后小心一点。那个姓谢的变态有一句话说得对,这里不是监狱,是地狱。”
我看见他胸牌上刻着“姚羽舟”三个字,应该是他的名字。
也许是直觉,我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可以信任。
“你认识我吗?他们都说我叫Alice?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吗?”我压低声音到只让他一个人听见的程度。
姚羽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的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
“不要问。”他皱起眉头,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知道!”我用手抓住他的衣领,“你都知道对不对?我是个正常人,我不应该待在这儿!可是,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我记不起事?能不能告诉我,就当再救我一次!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上一辈子!”
姚羽舟轻轻地把我的手拨开,说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说完,他就把我丢在那儿走开了。也许对他来说,精神病院的警卫只是一份工作,即便是有怀疑,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相信不只我一个病人曾经对他这么说过,几乎所有精神病人都觉得自己是健康的。如果错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呢?如果我有被害妄想症而不自知呢?我真的这么确定自己的大脑是健康的?
我的期许落空了。
“必须得回病房了。”一个声音传过来,听上去有些沙哑。是堂吉诃德。我看见桑丘又回来了,在他肩膀上来来回回地走。
我心情很糟,不想说话。
看着病人身着奇装异服,排着长队,安安静静地离开活动室,这画面宛如梦境一般。现在的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突然间我有个念头,和他们相比,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吴医生告诉我,我的名字叫徐仪,可是他的办公室却没有我的资料。唯独我的资料不见了,又恰好是我失忆的时候,这一切是巧合吗?
如果是吴医生说谎呢?他离开办公室,故意引诱瘦子来杀我。可是,杀我的理由是什么?完全想不明白。但至少我现在有一个调查的方向了。如果有机会,我还可以再去他的办公室探探,还有院长办公室。以什么借口呢?我抬头看到了活动室墙上的卫生劳动表。是的,如果足够老实,就可以得到离开病区去医院大楼打扫卫生的特权,趁这个机会,我可以想个办法支开警卫,然后偷偷溜进他们的办公室搜查一番。
如果没有关于我的只言片语留下来,怎么办?我又担心起来。
不会的,假如我确实患有精神疾病,一定会有病例或法院的鉴定书,反之,如果我是被迫害的,那么也会有线索。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走进了自己的病房。我听到了锁门的声音,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悄悄取出纸笔,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记录下来。
房间很黑,也很安静。但我脑子里都是声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完全不明白说话的人想表达的意思。我悄悄地往前走,脚下湿嗒嗒的,空气中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我感觉事情蹊跷,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行走?可是,就算我使劲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说话的声音开始消失,前方有一束光。
我迎着光走去,脚步放缓,走得很慢。光的颜色开始变了,从黄色变成了红色,红光打在我身上。我开始害怕,可是停不下来,我的脑子像是被掏空了,脚完全不受大脑的指挥。我的意识让它停下来、停下来,完全没有用。它像是自己长了脑子,有了自由意志,不受我的控制和指挥。完蛋了,我开始绝望,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绝望。整个画面都变成了红色,我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们需要你,你必须留下。
声音开始清晰起来,可滑稽的是,我无法判断说这句话人的性别。这句话反复在我耳边重播,这时,我看见了一张脸。我认得这张脸,我甚至都要喊出他的名字了,可是他是谁?仿佛刚刚要浮出水面,却发现水面之上,还是汪洋大海。
——我们需要你,你必须留下。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他伸出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奇怪的是我没有任何反抗。透过他的肩膀,我见到他身后的那张铁床,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身上都是红色的,可这红色却不是光,而是鲜血。她被开膛破肚了,身体上到处都是血。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可我的目光没有离开铁床上的女人。我瞪大眼睛,只是想看清她的脸。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看不清,我吓得说不出话,我抽泣了起来。
——我们需要你,你必须留下。
感觉快要窒息了,就算把嘴巴张大,也吸不进一丁点儿氧气。犹如一条搁浅的鱼儿,双唇一张一合,都是徒劳的挣扎。不过,女人的脸倒是清晰了。我能看清她,一张漂亮的脸,精致的脸,是我的脸。登时,我感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像是整个人被丢进了冰水里。周围好冷。我想吼叫,可是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张开嘴,试图突破自己的极限!
啊——
我终于喊出了声,却发现是一场梦。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病房里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事吧?”门外问候的人是梁护士,“我正经过楼道,听到你在尖叫。”
“没……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我喘息着说。
梁护士走后,我离开了床,坐到椅子上。夕阳从高窗斜射进屋,把房间染成了橘红色。我感觉内衣都湿透了,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为什么会梦到自己被解剖了?不过也许它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一个梦。我双手轻轻拍打着双颊,想让自己的情绪快些从梦里出来。
突然,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
也许那并不是梦,而是我的回忆?我不知道。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间黑屋一定存在于这座岛屿的某个地方。而且我曾经在那儿待过,或许同梦境中一样,还接受了手术。想到这里,我把手伸入内衣,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光滑的肌肤上,盘踞着凹凸粗糙的伤疤,我继续探索着,在肚脐眼和双乳中央,确实有一道笔直的伤疤!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气声,思绪乱成一团。原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被动过手术?他们改造过我,让我失去了记忆?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未知的恐惧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如果我就这么安静地待着,不采取行动,总有一天还会被他们按到手术室,然后大切八块。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座精神病院,还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你看上去有心事。”
我抬起了头,庄医生正站在门口,身披白大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走进病房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没……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感到一阵恐慌。
庄医生低着头说:“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抱歉,我听吴医生说了,瘦子从病房里逃出来,企图伤害你。幸好你没有受伤,不然我们医院难辞其咎。”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诚恳的样子让我几乎快相信了。
“我没事,警卫及时赶到救了我。不过我对贵医院的安保措施真的非常怀疑,是不是谁都可以从病房逃出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呢?”我故意扯开话题,生怕他问我刚才在想什么。在糟糕的情绪下,我极容易露出破绽。
这时候他抬起头,看着我。
“能离开病房的人并不多,除了密室小丑外,就只有你了。”他语速很慢,仿佛是在编造一个合理的故事,“至于瘦子,我想可能是在接受治疗时,从诊疗室偷偷溜走的。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医生的责任。”
“谁是密室小丑?为什么大家反复提到他?”我问。
“一个疯子。”庄医生的回答很简短。
“这里都是疯子,可是他比较特殊,不是吗?”
“为什么你独独对他有兴趣?”
“不,不是我,而是你们。”
一阵沉默,接着他说:“好吧,如果你真的想听。”
庄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然后把一只手放在桌上。他的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桌面。
密室小丑的故事,就在这嗒嗒声中,掀开了序幕。
大约在五年前,南溟精神病院迎来了一位奇特的病人。这位患者没有任何资料,世界上恐怕没人知道他是谁。但是,在犯罪界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他,就是有“密室小丑”之称的大犯罪者。
他的相貌很奇怪,脸上涂抹着像雪一样白的粉末,面颊上涂着两团红油彩,两只细小的眼睛里,闪出阴险狡诈的目光,皱巴巴的嘴唇抹着鲜艳的口红,鼻子上套着红色的圆球,简直像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小丑一样。不,更精准一点,像是蝙蝠侠漫画中那位世界闻名的大反派Joker一样。同样的邪恶,同样的视人命如草芥。唯一不同的是,密室小丑的犯罪比起Joker的更不可思议。
当年,一封犯罪预告寄到市局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起侦探小说迷发起的无聊恶作剧。信右下方的扑克标记,不难让人想到江户川乱步笔下的推理世界。任谁都没想到,就在两天之后,在信中所描述的犯罪事件真实发生了——所有的门窗从内上锁,完全封闭,没有出口,一具被杀的尸体躺卧在屋子中央。房间内找不到凶器,就无法以自杀结案,警方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可凶手丝毫不怯,反而变本加厉,一个星期内又制造了四起密室杀人事件,发生在摩天轮、汽车、紧闭的物理研究室以及旅馆之内。案件均是完全密室,毫无破绽。然而,真正让警方感到绝望的,是一间严丝合缝的水泥密室。
案发地点位于上海市闵行区的一处民宅。死者的卧室从内部用水泥封死,包括门窗。这种情况,别说人类,就算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然后,凶案又确确实实在房间内部发生了。不是自杀,谁都无法用一把锯子将自己的脑袋锯下来,然后放到凳子上。消息走漏,社会上引起了一阵恐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妖术。人的肉体,怎么可能穿透墙壁的实体?电视台甚至为此特意做了专题节目,邀请了各界人士参与讨论。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在美国夺得魔术大奖的世界级魔术师朱建平。可是,即便集合了如此多天才的头脑,小丑设下的密室之谜,仍然没有人能够破解。
警方彻底陷入了绝境。
在密室中狂舞的小丑,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然而,这起连环密室杀人事件的破获,却不如之前那般带有戏剧色彩。据当时在派出所值班的警察所言,当夜有个化着小丑装的男人,跳着奇怪的舞步,进入了他的视野。
“我就是密室小丑。”他笑着对值夜班的警察说,“把我抓起来吧!”
被逮捕后,小丑开始一言不发,无论问他什么,都是用狂笑来代替。他的笑声中,带着嘲讽的意味。毕竟密室小丑设下的谜题,至今无人可破,不,或许可以这么说,将来也不会有谁可以知晓谜底。世界上有各种无法破解的悬案,但密室小丑却更为独特。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犯罪史上,这次的连环密室杀人,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慎重起见,办案单位委托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司法鉴定所,对密室小丑进行了法医精神病司法鉴定。鉴定结果是,密室小丑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所以,密室小丑就被送到了南溟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可是,就在他入院的第二个星期,奇迹又发生了。密室小丑在禁闭室内,如同烟雾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庄医生和警卫踏入禁闭室的时候,小丑的讥笑声仿佛还回荡在房间里。院长下令搜查,警卫部把整个镜狱岛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能逮到他。虽然从禁闭室消失,但所有人都认为密室小丑只是逃出了牢房,并没有离开这座岛屿。南海巨浪滔天,即便他再神通广大,也无法在没有船只的情况下,回到大陆。
果不其然,在小丑消失后的数月,不断有人目击到他的身影。在海岸边、在走廊的尽头、在牢房的窗口,他那张令人恐惧的脸不时出现在南溟精神病院的各个角落。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整座岛还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无论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密室小丑作祟。有些人尽管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庄医生冗长的叙述并没有让我感到无趣和害怕,反而越听越入迷。这个谜一般的犯罪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他是不是还在这座岛上呢?
“我宁愿相信,他已经死了。”庄医生低声道,“可是我们都知道,他还活着。”
我的心中莫名地涌上一阵不安。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问,“难道这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
庄医生地移开了视线,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我知道,对于一个病患,他说得太多了。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在隐瞒什么。
“有人在密闭的房间里被人杀害了,是不是?”我试探性地问道。
他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自己猜中了。
“被杀的是谁?什么时候发生的?”
说话的时候我观察着他,庄医生有些不知所措。看来他并不想回答我,而是调整一下思路,看看说些什么东西可以岔开这次的话题。
“庄医生,他们到岛上了。院长让你过去一趟。”
此时,门外传来了梁护士的声音。
庄医生一副得救的表情,站了起来,随口嘱咐了几句,然后离开了我的病房。
我突然感觉有点好笑,无论是密室小丑还是岛上发生的案件,或许我都知道,只是忘记了。现在,我又煞有介事地问着所有人,像个低能儿。周围的人对我的了解比我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这种感觉没人可以体会。简直如同盲人站在街上,每一步必须小心翼翼,但明眼人就在边上看着,你的耳边还会不时传来他们的讥笑声。
密室里的小丑,还有那个噩梦。
我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想要找到答案,而面前能够依赖的是谁呢?面对这个问题,我脑中竟然浮现出堂吉诃德的面容。
这难道是直觉,还是潜意识的记忆呢?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今天是星期一,吃过晚饭,有一个创意工作坊的集体活动,我所在的C区病房的病患都会参加。这种活动,每周会有两次。病人可以选择手工制作一件东西,比如用一块木头雕刻一个人偶,或者用一沓纸折出一只恐龙,还有人选择用藤条编一个篮子。据说这也算是治疗的一部分,是吴医生主张的。他认为手工劳动可以提升大脑功能,特别是专注力、组织和计划的能力,对于疾病的康复是有益的。
活动的时候,我拿着一堆废纸,假装在折什么。我趁没人注意,坐到了堂吉诃德身边。他脱掉了笨重的盔甲,身上套着破旧的T恤衫,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他很专注地做着一个硬纸盒,开了个门,还垫了些棉花。看来是在为他的宠物桑丘做个家。桑丘坐在他旁边,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主人。
“它看上去很聪明。”我指了指桑丘,对堂吉诃德说道。
“当然,它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鸽子!”堂吉诃德自豪地说,“你不记得了?它还和你玩过游戏呢!而且,桑丘很喜欢你!”
关于这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说着,堂吉诃德像是想证明他此言不虚,弯下身子,取出一颗玻璃球往地板上一抛。那颗玻璃球在地板上很快地滚动起来。桑丘一跃而起,拍打着翅膀追逐玻璃球。我惊讶地喊出声来,而堂吉诃德则开心地咧嘴笑了。他看桑丘的眼神,仿佛那并不是一只鸽子,而是他五岁的儿子。
玻璃球撞到了墙角,停止了滚动,桑丘用爪子抓起玻璃球,轻快地跑了回来。我生怕它误把玻璃球当作食物,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桑丘把玻璃球还给了堂吉诃德,接着,它抬头看了他一会儿。
“是你训练它的?”我问。
“那当然,不过桑丘自己也很聪明!”堂吉诃德傻笑道,“它可是南溟精神病院的明星!”
“你从小养它的吗?”
“不,我和你讲过好多次了。某一天它从高窗飞进我病房后,就不愿意离开了。”
“它来这里多久了?”
“有一年了吧,应该是。”堂吉诃德扬起头,想了片刻。
“我来了多久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有变化,问得很自然。
“你才来不久。”堂吉诃德随口说道。
我的心怦怦直跳。
“到底是多久?”
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哦,Alice,失忆了对吧!所以才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在问我。大约一个月前,你被他们送进了那个病房。”
“才一个月?”
“你以为多久?你只是个新人,哈哈。”堂吉诃德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那个鸟窝看上去快要完成了。我很怀疑鸽子是不是应该待在纸盒里,但他一定觉得没有问题。
“不过你别怕。”堂吉诃德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微笑,“我会罩着你的。”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温暖。尽管思想不切实际,但他不是坏人,这一点,我能从他清澈的眼眸中看出来。也许真如叶萍所言,这里很多人都是冤枉的。堂吉诃德没有杀死他的母亲,他是被冤枉的。可是,为什么有人要栽赃他呢?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需要他被囚禁起来。
元凶是谁?囚禁堂吉诃德,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向警卫申请,去了厕所。这段时间我表现得都很正常,只是希望医院的人对我不要有戒心。如果表现足够好,我就有机会去参加医院大楼的卫生劳动。无论是庄医生还是吴医生,他们的办公室我都要搜查一番。
眼下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我的身份,以及被囚禁在这里的原因。虽然我失忆了,但我的思维没有问题。我要找出陷害我的人,然后想办法离开这里。
通道上很安静,可能是为了防止病患逃走,左右两侧的窗户都焊了铁栏杆。通道的尽头就是厕所。我往前又走了几步,发现女厕所门口有个人影。我定眼一看,才看清那人的面目。是司红艳,不,应该称之为新娘更合适。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新娘直直地凝视着我,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
“对不起,请你让开。”
我靠近她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
“如果我不让呢?”新娘笑吟吟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就要尿身上了,贱人?”
“滚。”我说。
她身上的味道让我头晕。
“我就知道你不舍得走的。毕竟这里男人那么多,去哪儿都没这里逍遥快活,不是吗?说实话,我最讨厌你这种女人,表面上装圣女,实际上是个下贱的荡妇!你以为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迷上堂吉诃德那傻小子了吧?哈哈,你放心,我可看不上那个病鬼!不过我可提醒你,休想打谢副队长的主意,他可是我的!”
“你说完了没有?”我拔高了音量。
“怎么?你想吓唬老娘?”新娘挺起了她丰满的胸部,朝我的方向跨了一步,“你去问问,整个南溟精神病院,谁敢这么和我说话!不怕告诉你,我可是和院长都有一腿的,随时随地可以弄死你!”
我已忍无可忍,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她。新娘向后踉跄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其实我并没有发力,难道她如此娇弱?我看到新娘的脸色变得通红,浑身开始发起抖来。突然,她吼叫着张开双手朝我扑来。我往后退一步,扭转身体,准备侧踢她的胸口。我可以发誓,在这电光火石间,这一系列动作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当我蹬出腿时,没想到自己的力量竟会这样大!脚底踏中了新娘的腹部!只听她怪叫一声,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头磕到瓷砖,额头赫然出现一道血口。新娘坐在地上,惊呆了,顿了片刻,才开始号啕大哭。她的哭声引来了警卫,他们把我按在地上,然后询问发生了什么。新娘边用手抓着一头乱发,边用夸张的语调形容我是如何虐待她的。
“Alice,我们知道你的本事!可是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闹事!”跟我说话的是一名中年警卫,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把她关到禁闭室去!”
我被两名警卫架着走,没有任何反抗。透过警卫的肩膀,我能看见新娘在冷笑。这时恐惧涌了过来,这一切都是她故意设计的。刚才,是她故意用头去撞墙,然后陷害我。
通道里一片混乱,病患们纷纷从门里探出头来。我瞥见了堂吉诃德,他注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叶萍也在他身边,用愤恨的眼神盯着新娘。我笑着朝他们摇摇头,希望他们别为了我多嘴。新娘坐在地上,还在说话,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濒死的金鱼。
“妈的,又发生什么事了?”一个粗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能听出是谢力的声音。
“副队长,这女的袭击其他病患,S1023受伤了。我们正打算把她送到禁闭室里关几天!”
看来,S1023是新娘的编号。
“关什么禁闭啊,一定是S1023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的。好了,没事了,你们回房间里去,这里交给我处理。”谢力说完这番话,见两名警卫还呆立在原处,不由皱起眉头,“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两人这才悻悻退去,把那些看热闹的病人也赶回了房间。
“你没事吧?”谢力想伸手抓我的胳膊,我赶紧往后缩,仿佛它会刺痛我。
新娘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刚才的戏都白演了。她站起来,指着自己尚在流血的额头,愤懑道:“看看,头破血流了我!谢力,你有没有良心?我知道这臭不要脸的女人想勾引你,可你怎么也是非不分!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了什么,你都忘记了吗?”
“闭嘴!再废话抓你关禁闭!”
谢力朝着她啐了一口,脸上凶光毕露。
新娘顿时流下了泪水,妆都哭花了。她接着说:“你不是还要娶我吗?你晚上到我病房来看我的时候,还对天发誓呢!”
我相信新娘没有说谎,如果她都是演的,那么奥斯卡影后非她莫属了。新娘虽然疯疯癫癫,但长相还算不错,颇有几分姿色。像谢力这种人,利用职务之便玩弄女病患,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可是,通道里除了他们外,还有我在,谢力被当着我的面揭穿,其恼怒之情可想而知。果不其然,他立刻抽出腰间的警棍,想教训新娘。
见到谢力来真的,新娘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嘴里喃喃道:“别……别打……”
“妈的!找死!”
谢力一棍子朝新娘脸上挥去,那新娘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里躲得开,顿时脸上开花,牙齿也被打落一颗。这次可不是演戏,她受了一记重击,斜斜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她的尖叫这次并没有引来警卫。那些警卫躲在门后,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副队长教训一个女人。然而,这次大个子警卫不在,恐怕没人敢站出来和谢力作对。
他的棍子如雨点般落在新娘的身上,她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婚纱。
“住手!”我身子一闪,张开双手挡在了新娘和谢力的中间。“放过她。”
谢力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怒火,他指着新娘道:“贱货,今后胆敢瞎编胡话诬陷我,我一定宰了你!”
新娘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仰躺在地上,唯有胸口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这次既然是你求情,嘿嘿,我就饶了她。”谢力伸手摸了我的下巴,奇怪的是,这次我并没有躲开。
“你们几个,快把她送到医务室吧!”我朝着另外两名警卫喊道。
尽管都是外伤,如果感染的话就麻烦了。我看着新娘,她吃力地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目光和之前有所不同。而她的另一只眼睛,已经肿得像鸡蛋大小,无法睁开。
警卫得到谢力的默认,用担架把新娘抬走了。谢力离开之前,还对我挤了挤眼,咧开嘴笑道:“你可欠我一份人情啊!这债必须还,记住了吗?嘿嘿!”我鬼使神差地朝他点点头。谢力像是得到了某些允诺般,兴高采烈地走了。
一声雷鸣之后,我听见了雨点落在窗台上的声音。
——下雨了。
我六神无主地走进房间,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身边的一群陌生人,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也许认识我,但我却不知道。集体活动接近尾声,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保存起来,等待下一次活动继续。我看到堂吉诃德的鸟窝快要完成了,不得不说,他心灵手巧,那个纸盒像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一样,很漂亮。桑丘住进去,一定会很高兴的。
病患们排着队准备离开。警卫员点了点数,然后带领他们往门外走去。我站在队尾,踩着碎步跟在一大堆人身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Alice,我有话跟你说。”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别回头,别让其他人听见。”
声音很生疏,至少在我新来的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可以叫我老黄,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叫我教授。随你便。”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想起了团体治疗时,叶萍指给我看的那个老头。那时他正和一个吃人肝的医生交谈着什么,堂吉诃德似乎对他的评价颇高。说他乐善好施,是个值得信赖的老好人。
“有什么事吗?”我眼睛直视前方,侧过头问道。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的正后方。
“关于这座小岛……”教授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但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