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漾憋着一口气,在乔岳略含鄙夷的眼神中艰难爬上马背。
二人策马疾驰,一窗窗烛火的光影迅速从身侧流逝。
寒星烁烁,人影寂寥,马蹄声响彻长街,如在暗夜中互相应和。
贺之漾一路紧紧跟随在乔岳身后,查访夜禁的侍卫兵士远远看见他们,皆纷纷躲避,视二人如辟邪恶煞一般。
夜色昏暗,贺之漾的目光漫不经心落在前方,乔岳宽阔的背影静如屹岳,在寒风烈烈的冬夜中,竟有说不出的……安心!?
气氛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说我现在算不算狐假虎威啊?”贺之漾懒散的攥着缰绳,轻促笑了声:“借了千户您的势,他们都不敢正眼看我。”
“狐假虎威?”乔岳唇角冷冷一勾,毫不谦虚:“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狐和虎注定殊途,狐狸妄想同伴会庇护他,却不知猛兽的便宜从不是好占的,路走到尽头,早晚要被吃干抹净。
贺之漾的眼神亮闪闪的,拉着缰绳紧紧贴在自己身后,在夜色里望去,倒还真挺像那只傻狐狸。
天真得让人同情。
贺之漾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乔岳,听说前几日有人给你递情信,校里……没人难为你吧?”
乔岳眼神微暗,似笑非笑:“不然呢?你认为校里谁有本事难为我?”
贺之漾被他桀骜的反问气得咬牙切齿,表面笑眯眯道:“那就好,我还为你担心了好几日,唯恐你回去受罚呢。”
乔岳唇角轻勾,不动声色道:“多谢挂念。”
贺之漾不由在心底叹口气,看来他的银子是摆脱不了打水漂的命运了,今日一番磨难,想必也是无妄之灾……
正暗自神伤,忽听乔岳轻描淡写道:“其实若真是情信,我也不好脱身,可惜你们都误会了,那并不是正经情信。”
贺之漾耳朵立刻竖起来,抖了抖:“哈!怎么会?正主都亲自都追到门口了,又每日都要去送,还能不是?”
那些矫情到让人脸疼的话是他亲手编的,每天都为此秃头,乔岳竟然说那些不是正经情信?
这不是开玩笑么?说谁不正经呢?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乔岳敛了神色,清越沉稳的音色恰恰盖过马蹄声:“那些信上都是些空洞套话,不见丝毫真情,怎会是情信呢?”
贺之漾:“……”
不见丝毫真情就对了,本少爷的真情有的是,只是不愿浪费在你身上罢了。
贺之漾捏着缰绳调整好表情,干笑道:“千户要求真高,连收个情书都有门槛。”
你以为是八百字作文呢,还要言之有物前后呼应?
就那几行字,他都要想破头皮了好吗?
“既然是情信,自然要情真意切。”乔岳低沉的声音随着夜风吹来:“否则又怎会打动我,就连庞瑛,亦觉得此事不值一传。”
还好是在夜里,贺之漾满面的怒容才没被乔岳看到:“不是……你情信还给他们看啊?”
这人可真他妈的有意思。
“起初由他代我翻阅。”乔岳弹弹袍袖,凝视贺之漾淡然开口:“自然会看到情思平平,甚至……连为何倾慕于我都未曾提起。”
贺之漾咬牙:“……”
他真是失了智才会想出这么个整自己的主意。
弄得现在骑虎难下,难道回去之后,还要想些吹捧乔岳的话么?
乔岳饶有兴致的望向他:“怎么?你似乎很在意此事?”
“我?我在意什么啊?”贺之漾牙齿咯吱响:“我是在意那写情书的可怜人,一片痴心!却被你轻屑!”
“年深日久,才能见到真心。”乔岳唇角笑意渐浓,在马背上凑近他低声道:“满纸敷衍,连个落款都无,我又怎会在意?”
轻而低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开,贺之漾头变成两个大,不知为何半边脸腾的泛红,没好气道:“知晓了知晓了,收个情书还挑三拣四,千户您好大的排场!”
乔岳给他说干嘛?话那么多,搞得好像他是给乔岳写情信的人!
哼!
心中对乔岳升起的零星感激被冲淡,贺之漾一路都气呼呼懒得理人。
两人府邸离得只隔一个胡同,眼看到了伯府,贺之漾翻身下马,径直去叩门喊人。
“没规矩。”乔岳在马背上眯眸,睥睨他:“走之前也不知道给哥哥道声谢?”
“多谢。”贺之漾头都懒得回:“还有,弟弟多嘴嘱咐你一句,以后你还是少走夜路,不太安全。”
乔岳盯着他走入门后的背影,眉梢微微一挑,策马沿原路而返。
乔岳再次回到锦衣卫官校时,已经将近子时。
庞瑛正捧着案牍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奇道:“我们还以为你直接在兵马司住下了,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乔岳卸下氅衣,露出衣袍裹着的矫健身姿:“去兵马司接了位少爷,干脆救人救到底。”
庞瑛一怔,反应过来:“你方才送他回伯府了?”
乔岳颔首。
“你亲自把他送回家!?”庞瑛瞠目结舌:“我们以为你是去打压报复,结果是日行一善呢?”
阴谋败露,乔岳冷着脸去了兵马司,庞瑛暗自咋舌,猜测怎么也要有大半个月看不到贺之漾直立行走的画面了。
结果乔岳非但把人保了出来,还直接亲自护送回伯府?
开什么玩笑?
“我不喜借旁人的手。”乔岳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微微错开眸子,冷道:“要教训他,我有别的法子。”
“不是……”庞瑛被彻底搞迷糊了,望着乔岳的眼神满是疑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都放过了,还准备怎么给他教训?”
“我今日特地探了口风,那情信他定然会继续写。”乔岳双眸微眯,悠悠道:“每日给一个处处看不惯的男子写情信,于身于心皆是折磨。”
一想到贺之漾咬牙攒眉,却要自食苦果的样子,乔岳不禁唇角上扬。
庞瑛:“啊?……就这?”
还彻底给他教训?还于身于心皆是折磨?写情信的人难受,难道收情信的人不憋屈么……庞瑛简直要怀疑他家千户的脑子被外面的寒风吹坏了……
这简直是在包庇纵容,助长国子监的嚣张气焰!
“自然不止。”乔岳眼眸冷下,一丝戾气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我会约送信那小倌见面,此事诋诟锦衣卫,定要审查,等那人把他咬出来,我再亲自捉他去诏狱。”
庞瑛将信将疑:“你不在兵马司教训他,是要把人逮到诏狱?”
乔岳垂眼,懒散的趁着火光把玩扳指,语气颇为遗憾:“兵马司毕竟不好施展身手,权且让他再得意几日。”
乔岳向来瑕疵必报,有人胆敢耍弄他,必要付出十倍代价。
贺之漾想借情信一事让他受罚,乔岳自然要以牙还牙,让贺之漾好好到诏狱领略他的手段。
更何况这几日……还能顺便多赚那小少爷几封情书……
庞瑛立时身上发冷:“诏狱?你这是要搞/死他啊。”
“那倒不至于。”乔岳坐在炉火旁翻转手掌取暖,淡声道:“顶多半死吧,他该庆幸自己有个好哥哥。”
小狐狸今夜毕竟乖乖贴在他身后,还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叫他哥哥。
自己做事也不能太绝。
庞瑛则听得一阵颤栗,都说惹到乔家的官员,下场极为悲惨,看来所言不虚。
这一抓一放之间,贺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少爷肯定要脱一层皮。
今日千户看似保他出来,其实牵扯上诋诟锦衣卫,比五城兵马司逮住狎/妓可狠毒严重多了。
再说把人抓到自己的地盘,怎么折磨还不是千户大人说了算?
唉,这几日还能折辱贺之漾咬着牙给他写情信,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庞瑛五体投地,拱拱手道:“兄弟佩服!”
乔岳被热腾腾的炉火熏得放松,心里难免有几分自得:“以后多学着点,我们锦衣卫可不能让隔壁那帮书生拿捏。”
看贺之漾忍着气写情信,比看他挨打畅快多了。
庞瑛又道:“贺家那位也该懂点事儿了吧,这次您大老远跑过去把他送回家,他也没俯首帖耳表示表示?”
“他嘱咐我少走夜路。”乔岳眯眼,冷哼道:“他这种人,不吃顿教训,怎么会乖顺?”
回府后已经夜深人静,贺之漾原地冷静了一会儿,还是认命的取出纸笺,脑海中回味着乔岳的要求,准备趁热写几封出来。
他从笔筒里取出狼毫笔,然而伺候他读书很勤快的宝阑只呆坐在团凳上,没起身的意思,贺之漾有气无力的喊人:“宝阑,能赏脸给点儿墨么?”
宝阑没应承他:“又这么晚才回来,我忙得很,没功夫!”
“你家少爷挑灯夜读奋发向上呢,你觉悟也要跟上,不能拖后腿不是?”
“我向来是没眼色没觉悟的人。”宝阑站起身,取了墨块扔到桌上,冷笑道:“要不怎认不出小爷你写的是功课?尽日只知道使唤我,倒是晓得去向别人折腰子!”
说罢也不理会贺之漾,径直去一旁的耳房和衣睡下了。
贺之漾苦笑,亲自磨墨,咬牙切齿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几次在崩溃边缘徘徊,简直不忍直视那一纸鸡皮。
回想起乔岳的话,灵机一动,提笔写了个落款:嗲嗲。
字的右半部分被贺之漾刻意写大了一号,眼神不好的看过去,还以为他当了乔岳爹呢。
想起昨日某人在兵马司冒充哥哥的场景,贺之漾吐出一口恶气。
总算在书面上讨回些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