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节 水凝为冰,冰化为水(十)

过往的种种,在此刻都变成纠缠上身的魔蛇,咬噬着她的血肉,折磨的她夜不能寐。所有的痛苦都让她找不到人诉说,只化成了无人知道的泪水,从她脸庞滑落到床上、被上,在黑夜的静谧中渐渐干涸……

此刻夜不能寐的人还有越绯。

明日她就要随郑国大军出发,直奔神魂国而去。

此刻的她,本该养精蓄锐,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长途行军。

但她不能入寐。

自从当日郑都遭遇袭击,神魂国赵天被她生擒活捉之后,她就被这件事纠缠的难以安睡。

每每想到当日被赵天所杀的同门的惨死,她就恨的咬牙切齿,每每想起她父亲的死,她就恨不得吃了神魂国人的肉,喝了神魂国人的血,抽了神魂国人的筋!

然而,当她想起那天,赵天的诸多作为时,她的心又被触动,而觉得那个男人实在不是一个该死的恶魔。

无论如何越绯都不能否认,赵天是个不择手段的战士,从当日与她交手时的诸多算计足以说明。但同时越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否认,赵天也是一个君子,更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否则,当日不会明知会被擒杀仍旧放过她,更不会在放过之后顾惜她声名的投以遮体衣袍。

赵天的这种行为矛盾中显现的特性,让她不知为何尤其被触动。

越绯思考过很久,最后她觉得,也许因为赵天的这些特性,跟她太像。

她也希望当一个尽忠郑国,不择手段守护郑国的、如陈太后般的人。

然而,她又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有太多自幼形成的、属于自己的价值束缚,始终没有能够挣脱。就如此刻,仅仅因为赵天的为人,她就无法狠心对他做应该做的审判。

诸多酷刑加身,都没有能够让赵天求饶或吐露什么信息。

这样的一个神魂国人,本该处死。尤其是这种郑都对神魂国无比仇恨的时节。

然而,因为越绯的缘故,事情一拖再拖。越绯假作坚持要亲自审问赵天,让事情一直拖着。许多人知道她仇恨神魂国人,又以为因为神宗弟子的死而要折磨凶手赵天,因此至今没有人起疑。

越绯穿衣理带,乘着夜色又去了大牢。

看守大牢的兵卒早习惯越绯在这种时候过来,不敢有失恭敬的拜礼,任由她进去。

赵天被关在单独的牢房,身上受了北灵山禁制手段,一身武功根本用不出来。过去牢狱中臂粗的铁柱他随手可拗断,如今,甚至用尽全力也拉不动分毫。

越绯打开牢门,叫退了狱卒,走了进去。

将带来的木盒上的布撤去。

里面装的是酒菜。

但狱卒们都以为是折磨人的刑具。

越绯默不作声的摆放一地。

赵天默不作声的慢慢吃喝。

一口菜,吃了半天才吞咽入腹。

“最近又受了什么酷刑?喝酒吃菜越来越慢。”

越绯言不由衷的问着,其实神眼中,通过一个人的体能颜色状况可以知道这个人的体内体外是否存在损伤。如果经脉损伤,那么表示体能的能量中会有形态不一的缺损,外伤会让表示能量形态的轮廓出现缺口。

所以她本来就知道,赵天不是因为受刑、身体被重伤而难以下咽。是他故意越吃越慢。至于理由,她本不想猜测,却总是忍不住猜测,到了今天,她终于忍不住问。

赵天吞下嘴里早嚼烂的肉,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回答的夹起了另一块肉。

当初被生擒时,赵天自讨必死无疑。每个人都会死,当日为了责任和使命拖住了别人,原本就必死无疑。只是本来的结果该是与越绯同归于尽,而后来,他选择了放过越绯。他欣赏越绯,在大牢的期间,他仔细想过,那种欣赏就像是他欣赏自己一样。

越绯无疑是性情中人。无疑如他一般忍受着失去爱人的痛苦,生不如死却又不能自私的寻求解脱。宁愿忍受夜晚的孤独和痛苦,背负着国家的责任,以及恩义。

赵天坚强的忍受着诸多加身的酷刑,每一次那些酷刑加身时,他都告诉自己,他早已是个死人,也必然是个死人。一个死人是不会畏惧任何疼痛的,更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这样才让他一次次的从酷刑之下熬了过来,而没有被苦痛折磨的用自尽的方式寻求解脱。

原本他等死的牢狱生活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原本他以为北君或许会来解救他,但当他从越绯口中知道,北君其实身中气毒,自身难保之后,他只希望北君能够安然无恙的渡过难过。他知道北君来不及救助他脱困。

但一天天过去了,他仍旧被关在大牢,虽然经常忍受酷刑加身,但没有被拉出去问斩。

他很快知道,那是因为越绯。

刚开始的时候,越绯每次过来都是对他痛斥喝骂,宣泄仇恨。

他一言不发,他不喜欢与人争吵,更不喜欢与女人争吵。

赵天觉得,人与人的争执冲突从来都没有消失改变过。所以才会有立场,才会有战争。因为言语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有战胜对方、让对方屈服的手段解决。而武力,又是最直接迅速有效的方式。

每一次越绯来,他都沉默的听她斥责。

知道有一次,他很疑惑为什么始终没有被处决时,就在越绯的痛骂声中,插了句话。

“什么时候处决我?”

越绯当时愣了愣,旋即狠狠丢下一句话就走。

“想死,没有那么容易!没有那么便宜!”

这句话没有让赵天觉得害怕。

因为他早已发现,越绯根本不是一个狠毒的人。只是痛斥他而已,甚至没有过任何试图折磨他的手段。

她是个被道德、被她自己的认知束缚着,有属于自我的原则的人,而且是一个骨子里狠毒不起来的、执着的女人。

赵天并不太懂女人,但也看出越绯的口是心非。

很快,越绯再来时,不是斥责他是魔头的走狗之类了,而是带来了酒肉让他吃。

她让他吃,他就吃。赵天在大牢中本来也饿的够呛。

狱卒不要说是给他好饭好菜了,没有如同对待其它参与当时屠杀的奴隶兵那样拿折磨为取乐就已是万幸。

郑都的人对当日的惨痛经历产生的仇恨深入骨髓,因为几乎所有活着的人,都有朋友或亲人被杀害。

那些奴隶兵大多学习神魂意志不久,根本禁不起折磨。

每每那些人求饶时,狱卒机会得意的大笑说“谁说神魂意志追求者不怕死!这些野狗一样的下贱东西还不是跪地求饶?”

赵天不会说什么,因为他心里知道,这些奴隶兵不是神魂意志追求者,他们根本还没有被视为入道。因此,求饶也不是对神魂意志的侮辱。

奴隶兵可以如此,但他赵天不能。他的一声痛苦喊叫,也是对整个神魂国的侮辱。即使他要死,也不能够忘记作为神魂意志追求者的精神。万千刀剑加身、犹自不悔。这是每一个神魂意志追求者都具备的基本精神。

因为个人的毁灭不重要,重要的是,神魂意志的整体能否继续不断的前进,发展。

只要死亡传承了神魂意志的精神,那么,生命的结束不过意味着,追求神魂意志力量的一个片段走到了尽头。会有别人继续道路前进,秉承和记忆着终结者的精神和力量,朝更远更高的地方前进。

越绯对赵天的这种沉默暗觉失望,但她又觉得本不该失望。如果赵天果真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又能如何?或者说,又应该如何?

“离开神魂国吧,只要你愿意离开神魂国,我可以免除你的罪恶,让你为郑国效力。”

“谢谢你的好意。但如果是你,也不会背叛自己,所以,请你尊重我的意志。”

赵天知道越绯并不擅长当一个说客,甚至不知道引经据典的先动摇对方的意志。但他知道,越绯的用心之诚,实是希望他能够选择一条活路。

“你有这样的本事,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可惜吗?”

越绯有些生气,又发作不起来了,因为她本来就没有对此事抱有任何期望,所以还试图招降,只是实在觉得他不是个该死的人。

“曾经有人说过,有时候人选择死,反而是一种解脱;而选择活,只是自以为聪明的选择了一条用终生体验被自己折磨的酷刑伴随。到死的那一天,才突然醒悟,原来这样渡过一生还不如在当初就选择痛快的一死。”

赵天说罢,喝了口酒,见越绯脸色不善,知道她心意的他就又道“从前曾在郑国从军,认识一位退役的老兵,孤独终老,无妻无后。他是从韩国投降到郑国的老兵,始终没有得到过他人的重视,投降之后被所有人不齿,在韩国的亲人视他为耻辱,信也不回,在郑国的兵将更看不起他,永远把最脏最累最危险的事情交给他做,但永远把克扣过的微薄的只够勉强糊口的粮饷发给他。他无法反抗,因为军营里没有人会替他那样的可耻降兵说话。他临死前,我在旁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不能忘怀。我本是穷苦人,能活下去本来是唯一的目的,因为那位老兵,我明白到,原来好死不如赖活这句话未必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