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般是不给悲伤留时间的。在侦探小说里面,死伤司空见惯,就像瓦隆布罗撒的树叶掉到书上,没人看了故事就伤心欲绝,读到中间,人们该干什么还是去干什么,书里的人物还接二连三地死掉,读到最后,我们期待谜底解开,还想知道到底谁是凶手 。侦探小说可以让人对死亡麻木,人们相信所谓的“原罪”也一样,在这个世界(或者小说里),人总是一个个地死掉,看得多了,自然而然,悲伤也会不断减弱,直至完全平息。悲伤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悲伤的人一般都是背负着愧疚的人,悲伤的马库斯怪自己笨,没有拔掉插头,甚至责怪自己干吗一心想着要跟她说他爱鲁茜?到法勒家参加葬礼酒会的时候,他发现鲁茜早就在那儿了,在那里帮忙分发酒杯,他很震惊,也很高兴。鲁茜还抱着玛丽,玛丽一只手抓着她的辫子,一只手拿着一个鸡肉三明治。丹尼尔也感到愧疚,觉得他对她的生命有责任,尽管他的理智反对,他跟自己和别人都说过,他妻子的生命属于她本人,他不能剥夺她的权利、她的责任。后来,他有好几次陷入长长的思考。嫁给他后,她就变傻了,痴迷上了华兹华斯和莎士比亚,他要是早一小时回来就好了;那天早上,威廉裹着她的舞会礼服,他还推了他一把,这真不应该。刚开始几天,他觉得自己只是独活就是罪过。这是第二反应,第一反应是觉得活着挺好,再到后来,他就尽量让自己不要过于自责。
人们常常急着从生活的一个阶段跳到下一个阶段,丹尼尔尤其如此。这感觉有点像英国人特有的审慎,他们会暂时忘却一段时间,然后等到有话说的时候再接着说。曾经,小说都以结婚结尾,如今我们变得聪明了,婚姻生活就像沙漠或者沼泽地,我们一直待在里面,像睡着了一样,不到醒来的时候,结尾永远充满不确定性,有不同的可能性,读者可以用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让故事延续下去,自己去设想故事的终局。死亡比婚姻更像终局。悲剧都以死亡终结。看着瞎了眼睛的俄狄浦斯寂灭,看到老头子李尔在连说几个“不会”后悲愤而死,亚里士多德说得没错,我们在这个时候会感到解脱,感觉终于摆脱了怜悯和恐惧的折磨,也许终于可以见到光明。但是,这样的光明会刺痛伤心人的眼睛。丁尼生明白。他说,光秃秃的街道总是率先迎来白昼。莎士比亚的悲剧化解方式包含不同的悲痛。《李尔王》最让人痛心的是结尾,悲剧本已化解,但又发生意外,那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和一只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却没有一丝的呼吸?”考狄利娅的死(如果我们考虑考狄利娅而不只是李尔王),让这部戏剧难以接受,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解脱也无从谈起。我们可以让李尔死,大家可以看得很开心,很舒适,但是,考狄利娅的死绝对不是一回事。“你不会再来了。”丹尼尔读过《李尔王》,那时因为比尔总对他的教育背景冷嘲热讽,他受到了刺激。他本想多读一些,这样他和妻子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但他没有,原因有多个方面,有两个孩子和家里那些人的原因,有工作的原因,更因为他害怕斯蒂芬妮脑子里那些让他们夫妻俩产生隔阂的东西。《哈姆雷特》也是让人伤心的悲剧,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造成了那么多苦难,既可以归因于哈姆雷特内心的伤痛,也可以解释为他对“母亲”的恐惧和爱恋,虽然他没有承认过这样的恐惧和爱恋。哈姆雷特进入过死亡的领地,然后以令人吃惊的方式出来。19世纪,他站在坟墓边上准备跳下去的那一幕,以及他从坟墓里出来的时候,演员都戴着尤里克的头骨,这是完全合理的。“这就是我,丹麦人哈姆雷特。”还有一幕没有读完。
因此,幸存绝对不是化解悲剧的途径。此后几个星期内,他再三跟自己诉说自己的故事,既回到那一刻,也畅享那一刻造就的未来。他的后半生都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从前的事情会一直折磨着他,显然,那是因为那段时光太灿烂,太幸福。记忆就像白花花的阳光,照到受伤的眼睛会特别痛。他们一起去菲利海滩散步,一起看汹涌的潮水,一起吹着海风;在牧师公馆的房间里,他们拥抱在一起取暖;她抱着威廉坐在医院的床上,他送的鸢尾花就放在旁边,阅读灯照着她。所有印象都不是那么纯粹了,相互叠加:她展开的嘴唇、散落的头发、有污渍的衣服和烧焦的手臂……他曾经认为,生活就是两个人厮守终身,他深深地爱过,她模糊的目光,浑圆的乳房,丰满的臀部,充满活力而又温顺平和的举止,他都非常喜欢。回忆这些碎片,他还受得了,但是,如果想到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可爱的女人,他便无法承受。他一直很努力,想方设法希望找到一个聪明的办法,最好是既知道又不知道失去了谁。既然他不可能完全抹掉过去,那么,他想,他必须一点点克服,面对走到今天的路以及路上的风景,他必须勇敢面对。但是,他同样必须面对现实,他不能再妄想她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哪怕就一会儿。这样的妄想会让他失去自我,失去意志力,失去生活的勇气。他必须每天照常起床,要喂饱两个孩子,要去工作。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在梦里也不能梦到她回来了。批评家认为,李尔王的死因在于他在虚幻中看到她回来了,跟格洛斯特一样,就在这样的幻觉中,他微笑着死去了。丹尼尔非常害怕出现这样的幻觉,看到街道另一头出现一个相貌相似的女人,或者看到一个女人的金发从帽子或者雨帽下露出来,他都有可能产生那样的幻觉,他甚至会把挂在浴室门上的浴巾想象成她的睡衣。他觉得,如果他梦到她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她回来了或者复活了,他可能就醒不过来。所以,他不做梦。他要穿越阴影,他要驱逐梦魇。至少,如果他果真做了梦,那应该在漆黑的半夜,等到天亮阳光照进来就彻底遗忘。
不过,除了阳光照进来,天亮还带来了别的问题。刚刚醒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是很危险的时刻,他每天都提醒自己,他刚醒的时候不能偷懒,要马上清醒,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如果偶尔忘了,所有事情会一件接一件在他脑子里闪过,不仅有他自己走路和拿钥匙开门的样子,他似乎又看到了吉迪恩和马库斯,最要命的是他似乎会看到那散落的头发、烧焦的手臂、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有污渍的衣服和那张脸。
他知道而且必须知道的一件事,是人们似乎都不明白失去亲人的悲痛没那么快过去,日子是越来越难熬。起初,他本想尽量麻木自己的神经、准备慢慢熬过去,但他们却经常来,有的拿着鲜花,有的拿着食物,有的说要带他的孩子去他们家玩,有的邀请他去他们家吃饭,他都一一予以拒绝。后来,他开始想起她的身体,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身体,偶尔会受不了一个人待在家里,这时他们反而来得少了,都以为他已经过了那道坎。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各自的问题来让他帮忙化解,有性爱的问题,有孤独感的问题,也有金钱的问题,而他的说法会显得他有切身的体会,而不像从前那样敷衍;从前,他一直觉得大家的问题都一样,都是那么小的问题,都是自然而然的问题。
他不理解英国人为什么会那么快忘却失去的亲人。他们很少再安慰他,有的甚至更糟糕,他感到愤怒。有一个教会女执事说,斯蒂芬妮之所以那么早就去世,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是因为我们的主希望丹尼尔领会到没有这种爱的生活方式。有信基督的批评家认为,考狄利娅的死有助于李尔和上天和解,是对他的救赎。丹尼尔很痛苦地想起斯蒂芬妮骑着自行车去做产检、车篮子里放着一本华兹华斯诗集的情景。她的生命是她自己的。上帝为了让丹尼尔适应孤独的生活而故意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这种话谁会相信?莎士比亚之所以杀死考狄利娅,是为了表明世界上还有比罪和赎罪更糟糕的东西,而李尔王在悲痛中体会到的智慧,相比失去亲人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和一只耗子……丹尼尔粗鲁地叫住那个女执事,让她别胡说,他心想,连李尔的呼天抢地都是为了自己。有几次,他看到任何生命都感到惊讶,不管是蚜虫还是人家送给他的还没有开花的水仙花,与此同时,他为这些生命感到担心,也为自己的两个小孩感到担心。他们说,小孩是他的慰藉,他们一直这么说。孩子是他生活的动力。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他给小孩洗澡,给他们穿衣服,给他们弄东西吃,他要给威廉读故事书。他先后找了几个女孩帮忙照看,他需要去工作的时候,他把孩子送到温妮弗雷德那里,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很常有。也许,他自己也认为小孩是安慰。可是,实际上小孩让他担惊受怕。他替他们担心,也害怕他们。
他做饭很慢,花样很少,没有想象力。他们总是吃培根炒鸡蛋,还有就是香肠和茄汁焗豆罐头。他以后会学烧好吃的,但目前还不行。他甚至不喜欢使用那个炉子,她的炉子。他不再关心他们看见他笨手笨脚地弄炉子的时候在想什么。猪肝烧得硬了,味道苦涩,猪排烧焦了。丹尼尔好不容易折腾出来一些给他们吃的东西,他们却都推开了。他自己也不吃,他成天只靠碎吐司和几杯茶过日子。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他也替苍蝇或其他小生物担心,但都不如替两个小孩担心那么厉害。他看到他们从无到有一点点长大,看到他们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威廉刚出来的时候很吵闹,玛丽刚出来的时候手舞足蹈,他们都长得跟他和斯蒂芬妮很像,但都是独立的个体。此时,他们显得那么脆弱,随时都有危险。他不让威廉去给邮递员开门,不让他爬院子的围栏,有一次,威廉抱着一大罐热水,从水槽搬到餐桌,结果被他打了几下。玛丽还太小,感觉还没有和她妈妈分开,他抱她的时候,都要先犹豫半天,抱着她,他就想起她的双手,似乎看到玛丽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被玛丽黏糊糊的手指抓得凌乱。玛丽迄今为止比较温和,但不喜欢被人家抱,他想抱她,她就用肉乎乎的小手使劲推,还大喊大叫。更糟糕的是威廉看着他走过餐桌的眼神。这个家不像家。电灯都好像日渐暗淡,阴森森的。威廉那本黑色的书就像索命鬼。
“妈妈去哪儿了?”
“她跟上帝在一起。上帝照顾她。”
“在盒子里吧?她会出来吗?”
“她的身体在里面。但她的精神自由了,跟上帝在一起。”
“上帝对她好吗?”
“上帝对所有人都好。他爱他们。”
“不是我们?他不爱我们吗?”
不可思议。
“威廉,吃你的玉米片。”
“我不喜欢吃。味道那么怪。感觉不对。”
“就这些了。吃吧。”
“要是她想出来呢?”
“出不来。”他本想跟他说里面的东西不是她,不是斯蒂芬妮,不是妈妈,像对教众布道一样,但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说辞,所以,他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别担心了,威廉,吃吧。”
“她想回来,真的,她会回来的。”
“不会,威廉。人死了就回不来了。别胡思乱想了。”
威廉就是不吃,而是全部扫到地上。
“我要她。我要她。”
“你还有我呀。我会改,我会……”
“我要妈妈。”
孩子绝对不是慰藉。给他们弄东西吃就已经够烦的了,但他能凑合。他一遍又一遍地读《鬼怪密林》,威廉再三跟他说《糖果屋》很棒,虽然他们的爸爸妈妈把他们丢到丛林里,虽然有女巫想吃掉他们,但他们最后还是能够摆脱困境回到家里,他们挺棒的对吧?他自己心烦意乱,没有理睬他。“爸爸,他们回到家了对不对?”“他们很棒,他们回到家了。”丹尼尔不耐烦地说。他想搂住威廉,但威廉的两只小拳头拼命捶打他黑色的胸部。
他也整天惦记着那个盒子。他不能跟威廉照实说,也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不是异想天开的人。他以前主持葬礼的时候,通常都说肉体会腐化,但灵魂会见到永恒的光。但是,这一次他看到尸体的感觉截然不同。对于她的身体,他了解得很细致,她转身而去的时候,他看见过她的脊柱,她骑自行车的时候,他看见过她的脚踝,她掉在枕头上的头发,他都记在心里。所以,这次看到尸体,他打了个冷战,肉体会液化、烂掉,会被蛆吃掉。那么,这副肉体能去见上帝吗?他的爱子威廉出自他这个肉体,也出自她的肉体。他觉得,这样的想象对威廉不好、有危险。目前,威廉还能承受《格林童话》里一些丑陋和残忍的场景。在《格林童话》里面,有希望的年轻人都会从古堡和洞穴安然回归,蛤蟆新娘最终会变成公主。对于丹尼尔而言,每个被拧掉的头颅、每只倒下的怪兽,乃至被误踩的甲壳虫、从书上掉下来的麻雀、盘子里烧坏的三角形猪肝,都让他感到恶心。他没有梦见过斯蒂芬妮,但梦到了血淋淋的法拉达马头悬挂在城堡大门的上方,摸起来还有温度,还很柔软……他本想读伊妮德·布莱顿107的故事,但他儿子马上打断他。他说:“妈妈不喜欢读那本书,我们都不读那个。我们读这本书吧。”
他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可能苟活不下去?在第一个可怕的白天,他想到了未来,他觉得总有一天他必须过好自己的日子,该干什么干什么,要想得开。在鼓起勇气的同时,他却同时承受着未亡人的痛苦,这干扰到了他的神圣职业。然后,随着从痛苦的过去过渡到空洞的现在,他越积攒力量,越感到痛苦,身体越壮,越觉得有病。因此,他开始努力忘却过去,开始畅想未知的未来。他感觉自己像在没有空气的黑暗隧道里面游泳,呼吸十分困难,隧道闪烁着魅影,他刚主持葬礼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的魅影。隧道很狭窄,他像鼹鼠一样奋力向前拱,经常碰到坚硬的阻隔,但他强壮有力,能够一直向前。他没有目标,也不相信这是个死胡同,总有到底的时候。
他曾希望用尽力气,也曾希望能够彻底释放自我。妻子刚离开的那阵子,也就是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的时候,他会在夜里出去散步,用脚步的韵律舒缓自己压抑的内心。在孤身一人特别漫长的傍晚,等孩子们都上床之后,他会仔细端详这个不大的家,他觉得这个家像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狭窄隧道中的污泥压在自己的身上,可能还更稠密、更沉重。他的目光扫过椅子、桌子、厨房的门和铺瓷砖的厨房地板,她就倒在那里,她趴在地上,伸手去抓那只鸟,于是,他再也待不住了,否则他会叫出来或者做出什么暴力的举动,但是,孩子们在睡觉,他不能这样。于是,他会跑出去,跑到教堂去,在教堂的院子里待一会儿,或者跑到运河边去,但是,他对孩子们的牵挂就像沉重的锁链锁着他,他每走一步,这副锁链就更沉重一分。
到了教堂,他很想祈祷,但不是向耶稣祈祷,而是向无所不在的“神”祈祷。这里有这座教堂,全因这个神的存在,而这个神就像弥漫在沉重空气中的“电”,他平时感受不到,但此刻却给了他前进的动力。你使人归于尘土,但你又说,孩子们,你们要回归。教堂并非空荡荡,这里很忙碌,一直很忙碌,甚至人的声音,包括音乐和叹息声都会被淹没。这个世界,乃至在世界以外,不只有人和人的小心思。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之外,丹尼尔能听到别的声音。人们曾经在这里下跪,祈祷脸上的痤疮能消失,免得让人取笑,或者祈祷唱诗班的某个女孩能向他微笑,或者祈祷准备不足的考试能够通过,或者祈祷教区长能注意到她们的新帽子,而且是马上。这些小事情是有规律可循的,说到规律,电会通过肌肉、血液和骨头,然后传到瓷砖地板上。但是,他又不能站在那里喊,叫电冲他来,也不能将已经发生的事情“撤销”,不能让死人复活。他能要求的是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发挥一点作用。不是他不相信神,是神不相信他。规律是逃脱不掉的。耶稣说过,麻雀从树上掉下来也是上帝的意志,那当然是通过耶稣来实现的,可是,电就不一定是上帝的意志。电伤人,这是自然规律。人的头骨是容易破碎的,心跳很有力,也有节奏,但很脆弱,一个气泡就可以让心跳停止。十字架上挂着的那个神像,表达的是人们的另一种向往,人们希望苦难得到关怀,希望为自己的命运负责,希望被毁灭的能够重生,像一岁一枯荣的草一样,像圣保罗种下的必然腐朽的麦子。“我若当日像寻常人,在以弗所同野兽战斗,若死人不复活,那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丹尼尔认为死人不会复活。因为担心已经难以抑制,他冒着夜里的寒风匆匆回到家里;他想到头骨很容易破碎,小心脏很容易停止跳动,他还想到了烧焦的手臂和散落的头发。
吉迪恩和克莱门茜来访。丹尼尔没有请他们喝咖啡,但他们没有走,克莱门茜还自己走进厨房,像在自己家似的,给大家煮咖啡。她带来了自家做的饼干,跟丹尼尔说他脸色不好,看上去很憔悴,肯定都没吃好。她把饼干放在一个盘子上,放到布满灰尘的桌子上。丹尼尔一个都没碰,以此表示婉拒。威廉拿走了三片,一次拿一片,拿了就塞到嘴里,简直是饿坏了。克莱门茜要给玛丽一片。她坐在斯蒂芬妮的椅子上,拿了一块样式漂亮的饼干,上面粘有一个糖花,哄玛丽走过来。玛丽真的走过来,拿了饼干放到嘴里吮吸,粉红色的脸颊靠在克莱门茜黄色的亚麻裙上,把裙子蹭脏了。克莱门茜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裙子。丹尼尔怒火中烧,他看到房子似乎在摇晃,克莱门茜头上的两扇窗户似乎都在颤抖。吉迪恩说大家都担心丹尼尔会出什么状况,他说丹尼尔表现得非常好,但肯定有很大的压力。要不要去度个假?小孩子要不要一起去跟大家一起玩?他建议丹尼尔去找一个对克服悲痛有经验的人聊聊。
“不用。”丹尼尔说。
“我知道,”吉迪恩说,“提到斯蒂芬妮你肯定很难受,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对你可能有帮助。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亲人的离去,都要过了这道坎,不能总是放在心里面。我想,我们可以像现在一样,围着一张桌子,追思她生前的优点,感恩她一生给我们这么多人带来的欢乐。”
“就在她去世的当天,”克莱门茜说,“我还准备问她一个私人问题,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她非常聪明,非常温柔,非常有耐心,即使面对非常不舒服的事情。”她说话一向都很直爽。
这样丹尼尔就会忘记伤痛吗?好像又一阵风刮过他的耳朵,黑色的棍子点着了火,在他眼前挥舞着,很神奇地将吉迪恩慈祥的面孔切割成几片,片片燃烧起来,这里一只眼睛,那里半张长着胡子的脸庞。
“她属于我们大家,”吉迪恩说,“我们都很伤心,和你感同身受。我们一起祈祷吧。亲爱敬爱的圣父理解我们的悲伤,给了您的子民……”
“出去。”丹尼尔说。他站起来,向克莱门茜做了个手势。她跟斯蒂芬妮认识的时候不比他晚,但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吉迪恩说。
丹尼尔打了他一拳。丹尼尔可能着魔了,他重重地打在吉迪恩的脸上,血马上迸出来。他平静了一会儿,接着,怒火又升上来。
“出去,”他对克莱门茜说,“滚。出去。”
“我得带孩子走。”克莱门茜说。她的裙子还是脏的。
“滚。”
玛丽站在奥顿太太的沙发椅背后哭。威廉还在厨房里,他靠着墙壁,脸颊贴着冰箱冰冷的表面。他的小脸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