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丹尼尔醒来时,卧室里早已洒满阳光。他想到等会儿还要主持圣餐礼和晨祷,突然对满屋的阳光感到厌恶,仿佛这阳光不应该和往常一样存在。但是,他任凭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没有起身去拉上窗帘。他迎着光线,穿好衣服,然后去叫孩子们起床。昨晚,克莱门茜·法勒想把孩子们带走,被丹尼尔拒绝了。然后,她又说要留下来陪他,丹尼尔也没有同意。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记忆,而这个记忆那么痛,也像这阳光一样残酷而冷漠。
他脑海里浮现了她躺在地上的画面,她的手臂被烧焦了,嘴唇张开,可能是因为痛,痛得身体僵硬了。她一头柔软又有光泽的金色头发散落在身体上,她黄色的长裙前面有一块奶渍,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玛丽吃饼干的时候抹到上面的。这些画面一一闪过之后,他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她死了。”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消沉下去,恰恰相反,他反而清醒了过来,身体充满能量,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是马上要参加长跑的运动员。当然,他也知道,他所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场长跑呢?此时,他感觉身体力量充沛,就像海浪蓄足了力量,随时可以击碎防洪堤,但是,他又预见到,这力量将给他造成巨大的伤痛,他知道他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挺过伤痛。他知道他会思念她,会想象她还在的情景,而他没有办法缩短这个阶段。未来的日子从此变得不一样了。他记得,他弯下了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和渐渐变冷的手,但没有摸过她的脸颊。
他是个务实的人。他们把她抬走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干什么。现在,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座火山,总要做点事情来释放。他说:“我们得通知她的家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强迫自己拿起电话打给了比尔和温妮弗雷德。他认为,既然斯蒂芬妮的死已是既成事实,那么,其他人就不应该像他那天晚上似的和傻子一样。他从酒吧走回家,穿过园子的小路,一直到插上钥匙打开门,他都以为她还活着。如今,他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心存幻想。他平时的工作有一部分令他讨厌,那就是安慰死者的亲友,让他们接受残酷的现实。哪怕是最有智慧和最清醒的人也会说:“一定是搞错了。”死者的遗孀都会说:“我会一直等着他,等他下班回家。”现在轮到了自己,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所谓善意的谎言都无济于事。比尔接了电话。
“喂?”
“是我,丹尼尔。”他想不到怎么说才能让比尔有心理准备,他说不出那种半真半假的话来让比尔心存幻想,“我是想告诉你,斯蒂芬妮意外去世了。她死在厨房里。冰箱没有接地,出了意外。”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不知道比尔究竟能不能承受。只听他平淡地反问:
“斯蒂芬妮去世了?”
“是的。我不想瞒着你。”
“我很抱歉”和“节哀顺变”这样的鬼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好。你这么做是对的。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平静一下?”
比尔老迈的身体有没有感受到肾上腺素在飙升?电话的另一头完全沉默。接着,那个虚弱而尖锐的声音颤抖着说:“我告诉温妮弗雷德了。她……她问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和孩子们如果需要我们,我们随时可以去帮忙。”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能行。”
两头都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丹尼尔打破了沉寂。他说:“我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吧,”比尔说,“再见,丹尼尔。”
他给弗雷德丽卡打了好久电话也没有接通。弗雷德丽卡住在肯宁顿,有自己的一间小公寓,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她肯定是出去玩了,不知道在哪里聚会,和哪个男人一起。他环顾四周,在客厅里,法勒一家人和马库斯惊魂未定,表情很复杂。克莱门茜说她可以把孩子们带走,但被丹尼尔拒绝了。吉迪恩说:
“丹尼尔,别撑着。你知道,无论……无论是谁,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都要过很久才能缓过来。我们不能扔下你不管。”
“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再过一阵子,我可能会感到更加痛苦。但是,我还是希望能一个人待着,大家都别来打扰。”他环顾房间,看到斯蒂芬妮没做完的圣诞剧服装。“把这些东西都带走吧。”他看了一眼马库斯,马库斯正拿着一个茶杯,小口喝着杯子里的白兰地。他想让马库斯也走。马库斯打了一个哆嗦。
“我……我应该把冰箱电源拔掉的。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我应该给冰箱断电的。”
“她应该知道冰箱没接地。我事先也应该知道的。意外就是意外。这不是我们的错,但我们确实很难接受。我们害怕有些事情自己也控制不了。”
克莱门茜说:“马库斯,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马库斯看了看丹尼尔。丹尼尔摇摇头,像一头备受折磨的公牛。
“我要回家。”马库斯说。
早上,他穿过走廊,走向孩子们的卧室。玛丽睡在一张大号婴儿床里,威廉睡在床上。玛丽从婴儿床里站起来,靠着围栏向外面张望。他把她抱起来,闻了闻她身上爽身粉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然后转身走向威廉。他想把事情真相告诉威廉,跟对其他人一样,开门见山。丹尼尔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瞬间。威廉像往常一样,醒来的时候带着微笑,身体扭了一扭,他全然不知道悲剧已经发生,丹尼尔看着他,心里十分纠结。他想,最好还是先让威廉起床,等他吃完早餐,再告诉他。可是,跟他说什么好呢?语气也要温和一些,不能吓到他。威廉问:
“妈妈呢?”
“妈妈出了意外,去医院了。”
“医生们会治好她的。他们治好了奶奶。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不,威廉。这次意外很严重。妈妈已经去世了。”
玛丽把他的胸前弄湿了一大块。威廉深色的眼睛盯着他,大口吸着气,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他说:“不可能。”
“是真的。”
“不可能。”威廉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他拉过床单蒙住了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天注定事事不顺心。他终于说通了威廉,他同意下楼吃早餐,但这孩子再也不愿意张口说一句话。烦躁不安的玛丽吃了几口就吐了。人们蜂拥而至,比尔和温妮弗雷德、法勒一家、教友、教会执事及其家属都来了。他发现家里好像在开茶话会,而他费力张罗却不能亲自参加。这些客人一会儿一言不发,一会儿又聊起家长里短,主要是圣诞剧和圣诞节怎么安排,以及生姜蛋糕应该怎么做(恰好有人带来了几块)。温妮弗雷德趁他去教堂做晨祷时,把威廉和玛丽带走了。丹尼尔发现他不应该去。吉迪恩·法勒站上了讲台。他说:
“我本来准备了一段话,但我的内心充满悲伤,那段话说不出口。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丹尼尔·奥顿的爱妻斯蒂芬妮,昨晚遭遇一场事故,意外去世了。她生前是一位美丽又有才华的女性,对我们每个人都谦逊仁爱。我们都深爱着她,此时此刻,我们应该为她最亲密的家人提供支持和帮助,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和父母,帮助他们度过这一段悲痛的时光。”
接着,吉迪恩讲述了他对斯蒂芬妮的印象,每句话都像冰冷的岩石一样沉重。斯蒂芬妮将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是善良的斯蒂芬妮。丹尼尔觉得他说的都是事实。她生前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她已经走了,这也是事实。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她已经永远回不来了,虽然他的理智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已经永永远远地离开了。吉迪恩讲起斯蒂芬妮生前的逸事,追忆她对教会的贡献,这时丹尼尔感觉更加难过。他想起她曾经抱怨他们的词汇量越来越小,后来和她做了爱,才把她的怨气平息掉,而对于那次做爱的情景,他要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
他开始搬东西,这段时间,他故意让自己忙忙碌碌。他迅速清空了她的抽屉和橱柜,效率高得出奇。他把她的衣服叠好装到箱子里,准备送给救世军。他整理内衣和睡衣的时候,就像疯了似的,脑子里嗡嗡响,而看到她粉色的府绸长裙,他感觉心里堵得慌。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她就穿着这条长裙。那是在牧师公馆里面,费莉西蒂·韦尔斯的那间小房间里。一周后,他打开了卫生间里的洗衣篮,里面有一件胸罩、一条内裤和一条衬裙,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忙忙碌碌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压抑了多么强烈的感情。那些东西仿佛是一条条毒蛇蜷缩在篮子里,时刻准备扑出来咬他。突然间,他泪流满面,这是斯蒂芬妮死后他第一次流泪。“那就哭出来吧。”他对自己说。他站在卫生间里,她的灵魂仿佛就在自己厚实的指尖上。他对自己说,哭吧,大声哭出来吧。但是,他做不到。
在伦敦,亚历山大·韦德伯恩正穿过罗素广场,他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个女人摇摇晃晃。他一开始并不当真,以为就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个人是弗雷德丽卡·波特。她哭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满脸都是泪水。“斯蒂芬妮死了。”弗雷德丽卡在罗素广场上失声痛哭。四周的鸽子受到惊吓,纷纷飞上天空,路过的行人纷纷向这边看过来,但都面无表情。“亚历山大,斯蒂芬妮死了。”他把她带到大奥蒙德街,给她买了一杯咖啡,帮她裹上一条毯子,一句一句地问。他才知道她当时正在外面花天酒地,跟人家睡觉。“我应该有感应的,我应该知道……”弗雷德丽卡号啕痛哭,亚历山大用一些陈词滥调安慰着她。他说她不可能预见到这样的意外,这不是她的错,意外就是意外。亚历山大说,他愿意陪她北上去参加葬礼。
他记得斯蒂芬妮结婚时的样子。她身着白色婚纱,站在马斯特斯街家里的客厅里,静静地看着自己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到处找金色的小别针。想到这里,他提笔给丹尼尔写了一封信,但他想到了,他一个外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回忆,那么,作为她的亲人,丹尼尔恐怕更无法承受。于是,他在信中避免提起这些往事。他的信很简短,表达了异常沉重的心情,说他感同身受,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他说他知道丹尼尔是个内心强大的人。这封信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但句句说到了丹尼尔的心坎里,相比其他人的来信,这封信更让他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妻子。他收到别人的来信匆匆回复几句后就扔掉了,唯独把这一封保存了起来。
丹尼尔对吉迪恩说,他要亲自主持葬礼。吉迪恩表示怀疑,他说丹尼尔一直都很棒,但他要照顾自己、照顾孩子、整理房间,还要操心葬礼的事情,能忙得过来吗?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慰问和帮助?丹尼尔瞪着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在这样的时刻,吉迪恩竟然还胡说八道,竟然还想打斯蒂芬妮的主意,那是他的妻子!丹尼尔越来越难开口说出她的名字,提到她时,他只说“她”或者“我妻子”。“我妻子”这个称呼跟他丹尼尔有直接的关系,他用这个称呼,就代表他知道她已经走了,而他必须继续生活下去。为了告诉人们她已经去世,他不得不一次次地说,“我妻子去世了”。但是,她的名字是她自己的,每次说出这个名字,他就像在悬崖边上颤抖,说出她的名字,他就会想起她曾经活着,而如今已经去世了,他还会想起她曾经害怕……他告诉吉迪恩,自己有事情可做会感觉更好一点。他说他没有生病,他只需要有事情可做。
他还决定让威廉去参加葬礼,这让温妮弗雷德很担心。丹尼尔想起自己父亲过世后那段没有真实感的回忆。那时他还小,大人们不让他“掺和”,只叫他去玩,也就是说,他被隔离了,一个人待在虚幻的世界里,接触不到事情的真相。他认为不能让威廉只知道玩,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要知道母亲已经死了。温妮弗雷德看着这空荡荡的房子,看着女儿在这里生活的痕迹被彻彻底底地抹去,她的照片被人家拿走了,她的书桌被清空了,连她种花用的篮子也不见了。她说威廉可能会害怕,他还小,她知道,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遗体下葬是很吓人的事情。丹尼尔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怒火在烧。他的怒火和比尔的暴跳如雷完全不同,好像他被迫想起来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女儿。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丹尼尔说,“他们不让我去。大家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甚至没有机会去哀悼他。这对我伤害很大。人死了,到了地下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应该让孩子知道这些。其实威廉感觉得到。吉迪恩的青年联谊会有人照顾玛丽。玛丽还小,她不懂,至少是没那么清楚。威廉必须经历这些事情。”
“别让他太难过。”温妮弗雷德说道。
“很小的时候,”丹尼尔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他问过小鸟有没有事。他还替小鸟担心呢。”
“如果威廉需要我帮忙的话……”温妮弗雷德说。
“如果他能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开心的。”丹尼尔说。
参加葬礼的人大多数都记得丹尼尔结婚时的样子。他沉重的身体在教堂里轻快地穿梭着,对来宾频频微笑致意。只是他满嘴“福音”,让人听着有点不舒服。此时此刻,他站在祭坛上的棺材边,一身黑衣,一言不发。他身后的教堂门打开着,最后一名教友悄悄进来坐在后排。比尔·波特没有参加女儿的婚礼,因为他不乐意女儿嫁给一个神职人员,而且他鄙视丹尼尔所谓的信仰,所以不愿意欢迎他加入自己的家庭。此时,他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中间隔着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吉迪恩和克莱门茜、马库斯和索恩太太、温妮弗雷德和抓着长椅椅背的威廉。丹尼尔开口了。他的语气不像平时那么和缓。
“我们生不带来,也死不带去。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这几句话就像一道薄薄的隔墙,拦在他和深渊之间。这种话很老套,但很管用,能拯救他,这倒不是因为他还相信听起来舒服的话,而是那些难听的话触及本质。
“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被割下枯干。
“我若当日像寻常人在以弗所同野兽战斗,那于我有什么益处呢?若死人不复活,我们就吃吃喝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
“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样,兽又是一样,鸟又是一样,鱼又是一样。有天上的形体,也有地上的形体;但天上形体的荣光是一样,地上形体的荣光又是一样……头一个人是出于地,乃属土;第二个人是出于天……”
他在期待什么呢?这些话能安慰自己吗?他曾经用这些话安慰过别人,可是,这些话难道对自己也管用吗?难道要让他相信死而复生?那一霎时的改变和东方的不死之黍是真实的吗?他绕过棺材,绕过她的遗体,走到圣坛边上。他的脑子一刻也不停止,他告诉自己,那些话他一句也不信,一句也不信。也许他从来没有信过。她曾经开玩笑说他“出于地,乃属土”,他也不相信。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他看着脚下的“土地”,人造草皮摆在那儿显得异常愚蠢,但是他忘记退货了。他看着一个个花环,本应在春季盛开的花朵,经过了人工处理,却在冬天就开了,点缀在朵朵秋菊之上,扭成一个个象征着永恒的白色圆圈,很不自然。他继续念完悼词,看着脚下的狭小空间,思考着,却又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他还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土地。众人纷纷走上来,有人穿着高跟鞋走上鹅卵石小路,也有人光着脚踩在泥土上。
只有比尔扶着他的肘。他说:“走吧,丹尼尔。走吧。”
在一棵紫杉树下,温妮弗雷德和弗雷德丽卡追着一个小男孩,想要抓住他。小男孩可能被吓坏了,发着脾气,转着圈子,尖叫着,见人就咬。
丹尼尔总是说,葬礼就是要让还在世的人们相聚在一起,是给生者举办的仪式。他曾劝教区里的教徒“放下”,让自己安心,也让逝者安息。他和比尔一起走着,看见比尔盯着小路上的地砖,好像研究得很专心,其实,丹尼尔心中在想,比尔根本就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怎么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呢?他应该去那边,去到黑暗、潮湿和阴冷的地方。他看着一棵棵冬天的树木和一块块墓碑,烟雾笼罩的教堂屋顶上有点点光斑,这些光斑仿佛在舞蹈,和他刚才说的话一样,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比尔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以前的墓碑上都写‘死亡’,现在新的墓碑上却写着‘逝世’,还有写‘长眠’的。我们还是难以接受死亡,对吧?”
“我想我知道有这个变化。”
“在中东,人们把逝者的骨灰顶在头上,把衣服撕破,号啕大哭。我们现在却这么冷静。我真希望以前对你的态度有所不同,但对眼前的结局也已没有任何意义,对吧?”
“对。”丹尼尔直截了当地回答。在这阴暗潮湿的空气中,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没有发现,比尔被他拉开了距离,和其他人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