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朋友们大多不在剑桥,有的去斯特拉特福,还有的去了奥克尼、贝辛斯托克、雅典、都柏林、拜律特和佩皮尼昂等地。拉斐尔经常待在图书馆,他听说她为了读但丁而去学意大利语,对此表示赞许,还时不时地邀请她去喝茶,每次都让她感到不同程度的热情。她不觉得自己的意大利语有什么进步,但也不认为这是愚蠢的事情,或绝对没有希望。拉斐尔让她读的东西,她都读了。他还问起她研究普鲁斯特的进展。有一天,奈杰尔·瑞佛突然出现,说要带她到乡下兜风,让她十分惊讶。
“我还得学习呢。”
“今天天气很好。我弄了辆新车。我们去找个地方喝茶吧。去哪里都行。”
她同意了,因为她也想到离开剑桥,她想摆脱这里的条条框框,想暂时放下那些事。他的车是一辆敞篷黑色跑车,弗雷德丽卡坐在他旁边,迎着风,没有看着他。他的手操纵着变速杆,两条腿来回交替,踩油门、刹车或离合器,毫不犹豫。他转弯又快又急,让她很害怕,不得不用一只手专门保持平衡。他没有表示歉意。他们没去格兰切斯特,那里肯定人满为患,而是去了伊利大教堂,在遮阴的地方喝了茶。他先是客套地问了她在剑桥的情况和她的假期计划。过了一会儿,弗雷德丽卡问他为什么请她喝茶。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有思想的女生,她不只关心漂亮的衣服,不只会俘虏周围的男生。弗雷德丽卡觉得他的兴趣不在于聊天,而全在她这个人的身上,所以,她既用不着去总结,也不想回应。他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他的父亲曾经是正规军的上校,现在已经去世了。母亲住在赫里福德。他还有两个姐妹。他在英格兰西南部继承了一座庄园,始建于都铎时期,现已列入英国文物保护名录。他详细描述了古宅的门厅、客厅、旋转楼梯、长廊、奶牛场、花园、药草园和果园,列举了品种各异的苹果和李子。“还有一条护城河,”他说,“非常棒,河里没有水,只有绿色的软泥和陈旧的土块。我专门观察过。”弗雷德丽卡心想那可能是缩小版的罗伊斯顿庄园,藏着世世代代不为外人所知的生活史。马厩也要花大工夫收拾,奈杰尔说,但现在很干净。你会骑马吗?不会,弗雷德丽卡说,没有机会学。奈杰尔说,如果她有机会学的话,他相信她会骑得很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她注意到,他的脸比例不是很好,黝黑的下颌略显粗犷,手脚麻利,目光闪烁,有风吹草动,他似乎都能观察到。
他们在伊利大教堂转了转,他表现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性格特点。后来,弗雷德丽卡觉得“意想不到”这个词很不妥当,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哪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呢?参观的时候,他非常注意观察细节,把活动座板翻过来,又看又摸。看到教堂里有雕刻着女人打狐狸的画面,他笑出了声,对着木雕的叼着一只老鼠的猫头鹰,他评论说虽然木头死气沉沉,但画面生机勃勃。他的手指划过因受刑而咆哮不止的恶魔,摸着饱满的橡子,但并不对作品的历史意义和美学价值发表评论,只是一边观察,一边享受感官的快乐。弗雷德丽卡似乎看到亚历山大·韦德伯恩的手指划过罗丹雕塑《达那俄斯的女儿们》的肩膀和臀部。她可不会这样抚摸木头和石头,她的感官享受只限于某些文字,比如“饱满”和“咆哮”这样的词汇。奈杰尔说:“看这个,这个不错吧?”其实,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他的手指早已得出了答案,就像中世纪的艺术家们一样,知道人陷于悲痛时嘴唇和喉咙所具有的吸引力。
他带她去电影剧院看《七武士》,那是没有删减的版本。弗雷德丽卡拿出在剑桥学习的劲头,寻找叙事结构、贯穿的主题和寓意的表现形式。奈杰尔安静地坐着,一心一意地看电影。过了一会儿,弗雷德丽卡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她发现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没有压制这种感觉。她开始相信电影里的故事,对于电影里的人物,她感同身受,能够领会他们的恐惧、希望和爱恨。她很久不曾如此了,这种感觉要回溯到小时候看《侠盗罗宾汉》《大卫·科波菲尔》《红铁手骑士》和《艾凡赫》的时候。或许有人像她一样,在某一瞬间愿意暂且相信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而为了将这样的瞬间无限延长,才致力于研究文学。电影结束之后,奈杰尔谈论起电影,他的回忆分毫不差,好像那些人不是为叙事框架安排的演员,不是胶片在屏幕上的投影,而是真正的战士。“千钧一发啊,”他说,“可是,你又能清楚地看见告密者的马嚼子,在那么紧张的时刻还出现这一幕,真是太有趣了……看得出来,他随便谋害什么人,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弗雷德丽卡还沉浸在自己的诗学信念中,恍恍惚惚,但清楚地感受到了在研究中丧失的纯真。她觉得他的话说得再恰当不过了,直截了当,明辨是非,充满热情。
他还带她去剑桥外面吃晚餐,那个餐厅她听说过却没去过。他点菜的时候干脆利落,好像对菜肴如数家珍,在观察教堂里的木雕老鼠和介绍他家园子里的果树的时候,他的神态也是这样。“我帮你点吧,”他说,“我熟悉菜单。”他给弗雷德丽卡点了烟熏鳟鱼慕斯、牛排千层酥和苹果薄饼,这些都是她自己不会点的。她细细品味着这些佳肴,记在心里。
他讲到有一次去尼罗河的发源地,同行的五个人都是他同一个兵团的战友。他不擅长讲故事,故事说完了,弗雷德丽卡对他那些同伴的印象还很模糊,好像有一个碍事的浑蛋、一个十足正派的家伙、一个冥顽不灵的魔鬼和一个受虐狂兼工作狂,但对于组装和拆卸折叠船的种种细节,她实在听不懂也记不住。她无法通过他的叙述感受到白色的沙漠和黑暗的植被上方干净明亮的天空。“星星离你很近,你看得很清楚,实实在在,就在那儿。”奈杰尔说。她也不明白胸腔爆裂、身体脱水和双腿沉重是什么感受,以及经过漫长的激烈攀登后,精疲力尽的身体松弛下来时奔涌而来的那种幸福感。他说:“那个地方挺好,真的挺好,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真理。在陌生世界为生存而奋斗是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很喜欢听他讲。但他讲到学生时代的事,她就不那么喜欢了。他说有一个愚蠢的家伙穿着和举止都有些粗鄙,他们一伙人为了处罚他,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里,把他关在手球场,关了一整个晚上。“这可不怎么善良。”弗雷德丽卡说。“是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不好,”奈杰尔·瑞佛说,“那时就觉得很好玩,听着他不停怒吼,大声呼救,我告诉你啊,简直太好玩了。”说完,他头往后一仰,一个人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天黑了,他还没把她送回纽纳姆。出于好奇和习惯,也作为回报,她把脸凑近他。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就像摸那个咆哮的恶魔一样,又用温暖干燥的嘴唇亲了一下她的鼻梁和颧骨。“现在还不行。”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让人感觉不容置疑,她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说法,但几乎断定那是无关紧要的。
她下一次去拉斐尔家里喝茶的时候,文森特·霍奇基斯也在。他经常在那儿,通常是她一去他就离开。那场灾难似的《酒神》演出后,她和他说过话,但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她是谁,是否还记得在圣玛丽海滩第一次见面共享午餐的情景,那天阳光灿烂,但人们都离得比较远。今天,他突然和她说话,显然他知道她是谁,也记得两人以前见过面。
“希望在北约克郡的就职典礼上能见到你,”他说,“克罗说,他希望亚历山大的剧组成员能重聚一次。场面应该相当愉快。我这次来,就是想说服拉斐尔也去,可以改变一下大学教师的形象。大家很乐意结识这位会说多种语言的诗人,况且,这位诗人也不是刻薄的美学家。但是,我觉得我说不动他。一直以来,不管是什么理由,让拉斐尔离开剑桥这可爱的校园,都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没有这回事,”拉斐尔说,“我并不是那么留恋这个地方。我认为,人不应该太在意身边的环境。”
“那就走吧。到北方去一趟,看看你的想象力遭遇钢筋混凝土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那里还有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礼堂,非常漂亮。去吧。去那里的沼泽地,舒展一下你的四肢吧。你会马上感觉精力充沛。对吧,弗雷德丽卡?”
“哦,是的,的确……”
“我很想去,真的。”
“但你还是不会去的,对吧?”霍奇基斯很尖刻地说,“到最后时刻,你肯定有理由不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弗雷德丽卡感受到他们在较劲,那是意志力的较量,但不明白意志力的来源和形式。她耐心地等着。
“你和克罗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那当然好。”
“那就好。”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胁迫的味道。霍奇基斯对弗雷德丽卡说:“我就指望你了。”但他没明说是指望她说服拉斐尔,还是指望她参加就职典礼。
他走后,拉斐尔坐立不安。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问了弗雷德丽卡一些关于北方的问题,但似乎不怎么在意她的回答。他说:
“你觉得剑桥会让人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吗?”
“当然会。它让世界变得更真实,也更虚幻……”
“马拉美来过剑桥,写过一篇关于修道院生活的文章。他说,这里的一切,什么特权,什么高高在上的塔楼,还有那些所谓辉煌的历史,都与他的民主精神相悖。但是,他后来又说,也许这些古老的院校就代表着理想的未来……他把塔楼看作从古至今穿越时代的箭矢,虽然他真的喜欢不起来。他还说,除了独立思考和写作,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在《吕贝克的钟》里,我很想引用他关于塔楼和沉默的描述,可是我没用上。我无法把这里的封闭生活和我们——或者说他们——在欧洲的遭遇联系起来。这里是仙境啊。文森特知道我……他知道我做不到……他不该……”
“我觉得,剑桥要么是把人关在里面,要么就是把人关在外面。”
“我肯定是被关在里面的人。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的生活,我完全适应不了。”
弗雷德丽卡向他伸出一只手:“世界上肯定有和你一样的人……”
拉斐尔牵着她的手,站在她旁边,俯视着楼下的草坪和河流:“文森特说得对,我害怕剑桥外面的世界,也怕这里面的世界,我什么都怕。但是,对外面的害怕是不一样的。他说我这是病态的恐惧,我害怕坐火车远行,害怕去这所新大学的旅程。我得承认,他说得对。”
“啊,不,你不能这样,绝对不能,”弗雷德丽卡说,“听着,那个地方,北方,是我的故乡,很漂亮,嗯,有一些地方很漂亮……和剑桥不一样……你一定得去,否则我……”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那么在乎啊。”拉斐尔说。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缓缓地低下头来,伸出胳膊,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她的唇。弗雷德丽卡不像马塞尔那样把阿尔贝蒂娜的吻白白浪费掉,普鲁斯特用了好几页描写参照心理学和美学,还做自我剖析,对各种吻进行比较。她屏住气息,尽力享受这个吻。她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黑发,他的发质比她想象的要硬。她认为这个吻算是“轻吻”,吻她的时候,他很紧张,一碰到就分开,像一只动作敏捷的小鸟儿。弗雷德丽卡嘴里说着“噢,求你”,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他,她感到惊讶,他的四肢骨头居然那么软,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摸着感觉冷冰冰。那只小鸟儿又试探着低下头,闭着眼睛,像受难的圣人一样,单薄紧张的嘴唇蹭着她的嘴唇,丝毫没有章法可言。弗雷德丽卡想说“我爱你”,但觉得他可能接受不了,会退缩,所以就喊着他的名字,拉斐尔,拉斐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朵里回响。
“这样不好,”他说,“我不能……”
不能爱?不能跟人家产生关系?不知道怎么做爱?还是不喜欢女人?很可能就是这样。
“求你……求你……不要离开,不要。”她说。
“弗雷德丽卡。”他叫着她的名字。两个人不知道谁牵着谁,跌跌撞撞地走向沙发,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手牵着手坐在一起。拉斐尔若有所思。
“你穿晚礼服很可爱,和艾伦一起的那次。你不算漂亮,但我看到你的时候……”
弗雷德丽卡心想,可是你很英俊,我爱你,但这样直说可能会吓他一跳吧。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如果有人年纪再大一点,睿智一点,不那么在意他,也许就能解除他的痛苦。对于不知所措的男人,她向来一筹莫展。她记得,有人在舞池里对她说“你很会跟我的节奏”,她后来想起来那个人是奈杰尔·瑞佛,有点不高兴。她觉得该回去了。她侧过来对着拉斐尔,吻了吻他那张痛苦的脸、眼角和嘴角,他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为什么这样?是感到厌恶吗?还是在享受被动的愉悦呢?她站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我还能再来吗?”
他闭着眼睛说:“你一定要来,一定。对不起,我有点难受,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要说对不起。这是我最不喜欢……你知道,我最在乎你。”
“谢谢。”他一动不动。
她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