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意外地又收到了一封信。
亲爱的波特小姐:
星期四晚上,我家里将举行一次小型聚会,一起阅读和讨论诗歌。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参加?我们将在八点半准时开始。
诚挚的,
拉斐尔·费伯
她本想去找休或者艾伦讨论一下这个邀请,后来她决定不去了。她会去参加聚会。她不想被劝阻。星期四晚上八点半,她敲了拉斐尔·费伯的门,休来开门。休一看见她,脸就更红了。
“我被邀请了。”弗雷德丽卡说得很干脆。她的邀请函放在口袋里,以防万一。
“那就进来吧。”
她把外套脱下来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上面已经放了一堆衣服。屋里肯定有十五到二十个人,有人坐在椅子上,有人靠着书架蜷在地毯上,也有人客客气气地并排坐在沙发上。里面只有一个女人,是一个她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研究生。这些年轻人很优雅,不像那种松松垮垮的人。弗雷德丽卡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房间里到处都是暹罗猫,杏仁状的眼睛清澈,但似乎都躲着她。拉斐尔·费伯拿着一只玻璃罐给客人倒冰镇白葡萄酒。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朴素的银色托盘,盘子上放着绿脚玻璃杯。照明光线主要来自天花板上的灯,色调忧郁,刺眼。屋里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弗雷德丽卡发现了三个白色瓷盘,盘子上放着圆形蛋糕,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蛋糕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糖霜,糖霜有裂痕。拉斐尔走过来,站在半坐半卧的年轻人中间欢迎弗雷德丽卡,指着一只高扶手椅让她坐。他给她倒了酒,又端上来一块蛋糕,她咬了一口,感觉很爽口,味道很浓。“我妈妈和姐妹们经常会送蛋糕过来。我想,她们是觉得我在大学里营养不良。”
这个夜晚并不轻松。那些年轻人纷纷朗诵他们写的诗,一个写了帕福斯的海葵,一个写和情人分手的情景,一个写在老年病房里的保姆。随后的讨论比朗诵诗歌更加犀利、更加深刻,大家都对自己的批评能力非常自信,他们的诗歌里就缺乏这样的激情。他们剖析着彼此诗中的意象,没有人喜欢别人的隐喻,说那像是从伤口上揭敷料,在批评某个比喻不合适的时候,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
弗雷德丽卡听不懂休·平克的诗。他有点不高兴地说:“小时候,我家里有一张蛇皮,一张毒蛇的蛇蜕,这首诗写的就是那张蛇皮。”
其实,那首诗的灵感,来自弗雷德丽卡皱巴巴的棕色透明长袜和那条蛇透明的蛇蜕之间的相似之处。但他没有勇气,或者说,也没有那样的低级趣味,所以他不会把“长袜”直接写进诗里。他不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给这首诗取名《她空空的长袜》。他注意到,她的袜子和蛇皮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破、很旧,没有生命气息。他写了蛇皮,但没写长袜,因此他的诗就失去了挂在人们嘴上的客观对应物。作为补偿,他引用了《仲夏夜之梦》14中的蛇皮和济慈的《拉米亚》3,他提到了拉米亚变幻的银色月亮、她的斑点和条纹。
他先是把光辉、色彩和光泽写进去,然后又删掉了,只剩下“褐色”“极度脆弱”和“遗留”等字眼。拉斐尔·费伯说,这首诗里对济慈的引用过多,其实,那是诗中最接近性爱内容的词语,平克不能这么说,说实话,他也不甚明白。“是对童年的怀念吗?”一个人问。“童年的快乐?怎么可能?”另一个说。“主题是蛇,蛇是坏的。”“无关童年。”坐在费伯脚边的一个聪明人说,“也许是手淫。”“不,不是。”休很激动。他的脸跟他的头发一样红。这是关于蛇的外延和内涵的讨论,也就是所谓的“蛇意象”。休说,他所描写的蛇是他自己的蛇,但那个聪明人说这就太天真了,这首诗下意识地写出了手淫的意思。艾伦·梅尔维尔说这首诗讲的是“缺失”。“你们可以说诗就是诗,也可以说诗都与性相关。这首诗写的是对济慈和莎士比亚的缺失,正因为如此,诗里引用了很多济慈和莎士比亚的话,多到让费伯博士担心。这是一种观点。”
“你赞同这种观点吗?”拉斐尔说。
这时,艾伦的变色龙特性又显现了。“我不知道自己赞同什么观点。除非有观点值得赞同。”
大家请求他朗诵自己的诗。他优雅地介绍了他的诗。
“这是一首关于镜子的诗。关于镜子的诗有很多。我这首诗的部分灵感来自费伯博士关于马拉美和《爱罗狄亚德》6的精彩讲座,费伯博士提到了《爱罗狄亚德》的镜子,以及自恋。我这首诗用了两个意象,一个是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18里的镜子,另一个来自一本中国诗集,中国人都相信镜子后面还有一个世界,镜子也许有一天会被神秘的勇士、龙和大鱼打破。我曾想用《花少年那喀索斯》作为这首诗的题目,后来觉得这个题目听起来太美、太花哨、太神秘了。所以,我把这首诗命名为《自恋者》,我也不满意这个名字,有点鲁莽。我想把那喀索斯90的镜子写进诗里,但没有在诗里说明。就是这样。”
他多么聪明啊,弗雷德丽卡心想。他先入为主,用权威、详尽的描述,堵上了所有人的嘴,而休·平克就没那么聪明,没有做到这一点。在他眼里,他们都是披着狼皮的绵羊。
这首诗有一系列清晰的意象:有一间黑房间,窗帘拉开着,一面有框镜子挂在衣柜上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空,窗户玻璃上反射着烛光,然后,随着镜子变成水面,镜子上的银色斑点变成了一只野兽身上的银色斑点。野兽从水中升起,它的脸和昏暗的轮廓就从镜子或者说水中冒出来。就是那一个个圆圈。野兽打破了平静的水面,形成了奇怪的涟漪。这些涟漪以野兽的口鼻为中心。朗诵这首诗的时候,艾伦的苏格兰口音非常浓,像在讲万圣节的故事,正因为如此,拉斐尔·费伯才说,对于这首诗,哥特式传统的功劳肯定和马拉美一样大,不过很难说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时,弗雷德丽卡听到了她最担心的那个声音。她突然打断了拉斐尔抑扬顿挫的评论。
“是约翰·邓恩说的,《爱的成长》。”艾伦狡黠地笑了。“没错。你给我们讲讲吧。”
她在思考榕树的时候,这首诗曾经在她脑海里荡漾过,这首诗也蕴含着“根”的意象,既美丽又淫秽。“温柔的爱情,就像树枝上的花朵,爱情的根苏醒了,发芽了。”“圆圈”是下一节的意象。弗雷德丽卡背出了这首诗。
如同在水中搅动,一个圆圈
会生出更多的圆圈,全被爱情所接受
就像许多星球,但只有一个天空
都是以你为中心的同心圆。
另一个人表达了反对意见,认为不可能从这首诗里找到所对应的内容。任何尚未发表、尚未成为权威的作品都会遭到这样的反对意见。艾伦·梅尔维尔做出了标准的回应,他说人们可以去感受,可以去感觉,还没有清晰认识的,正是我们要思考的。拉斐尔说,诗发表了再说吧。艾伦说,我还在写。喝完咖啡后,拉斐尔朗诵了《吕贝克的钟》的一部分。他跟艾伦·梅尔维尔一样,事先说明了诗意,还在朗诵之前提供了足够的信息来引导读者的反应。他介绍了那个教堂的那座大钟,也介绍了他的故乡。诗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包括令人困惑的数字,比如贝尔森集中营的死亡人数、吕贝克的炸弹袭击以及两者之间的距离……也包括一些名字,主要是学者的名字,还有死者的未知名字。他引用了托马斯·曼的一些描写,包括《布登勃洛克家族》64对一个资产阶级家族一间房间的描述,还有一句话是描写阿德里安·莱韦屈恩让人无法忍受的音乐。他还摘取了《浮士德》和《格林兄弟》里关于德国民间传说和语言根源的思考,以及希特勒的演讲片段。他没有完整引用,而是拿来了一些不连贯的片段,因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不连贯的。他念了几行短句,清晰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这一次,弗雷德丽卡注意到白色小石头和面包屑重复出现,因为这两个意象都与“炉子”有关,让她想起了格林童话《糖果屋》的故事。这是实物参照,而不是抽象重现。通过费伯的阐述,你可以在脑海中建构文明和残暴、日常的生死以及语言的秩序和人类的礼仪,这些都是诗中所没有的内容。读第一遍的时候无法理解的东西,如今变得那么深奥。还是在讲缺失。私人的和公众的缺失,动物的和人文的缺失,表达得如此婉约,还是没有形成系统。又是一段没听过的旋律。
弗雷德丽卡既紧张而又害怕。她很自然地更喜欢休·平克写蛇的那首诗,诗中大量引用了约翰·济慈的意象,那就像小时候一堆没有关联的数字胡乱写在草纸上,然后,“拿一支铅笔,把从1到89的数字连起来,你就会看到约翰和苏珊在海滩上或野餐时或在山洞里看到的吓人景象”。连起来就是一只章鱼、一头公牛或者一只巨大的蝙蝠。缺失的童年,战争的片段,一段恐怖的经历,被炸毁的钟楼上的一口变形的钟。可能不在了,可能很丑陋,也可能很漂亮。年轻人抬起了他们的猫眼。他朗诵完了之后,直直地看着弗雷德丽卡,这是在公共场合,他就盯着她一个人,肯定是对她抱有希望。肯定吗?他就在那儿,一个活生生的剑桥男人,面带微笑。她也报以微笑。
她正要离开时,他说:“希望你下次再来。”
“我不会写诗,你知道的。”
“没关系。”
“休说有关系。”
“哦,休说的吗?他喜欢你。”
“哦,不是吧。我希望不是……我……”够了。
“好吧。”
“你的诗……你的诗写得非常妙。”
“谢谢!”他刚朗诵完那首诗,他很兴奋,“我很在意你的评价。”
“不像。”
“哦,是我失礼了。抱歉。我是不舍得它离开我。我想不出来我为什么会把它借给你。或许我想得出来。”他向后退了一步,“我的失礼没有借口。没有。”
“没关系。真的,我……”
“下次一定再来。答应我。”
在黑暗的街道上,休赶上了她,艾伦也跟上来。他们三个人并排骑着车,沿着银街过了河,这样挺危险。
“你觉得怎么样,弗雷德丽卡?”艾伦问。
弗雷德丽卡说:“都太喜欢评论了。”
“在做批评的时候,我们都显得那么聪明,那么残忍,那么得意!但是,有一些诗就是诗。你们的诗都是。”
“我受宠若惊。”艾伦说。
“这是一首爱情诗,”休说,“省掉了关键的部分。”
“我们都喜欢爱情,”艾伦说,“房间里荡漾着爱。每个人都爱拉斐尔。”
弗雷德丽卡的车突然歪了,她马上调整过来。
“有时候我在想你到底爱谁?”她说。
“我吗?”
“你。”
“我不会告诉你的,弗雷德丽卡·波特。爱情,真折腾人。”
这时,休·平克的车也歪了,三辆车碰到一起,叮叮当当,然后又分开,歪歪扭扭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