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丹尼尔共事的牧师埃勒比先生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得多的吉迪恩·法勒。丹尼尔本想借这个机会搬离里思布莱斯福德,但没能付诸行动。他在一个教区主教聚会上认识了法勒,他跟斯蒂芬妮说,这个人是出了名的精力充沛。由于丹尼尔本人也是这样的人,斯蒂芬妮认为他可能会喜欢法勒,但后来意识到他并不喜欢他。她去听了法勒的第一次布道,感觉到她周围的部分教众很焦虑,甚至有点愤怒。他撤走了一些东西,圣坛上那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耶稣受难像不见了,树枝状的烛台换成了方形木头烛台,刺绣的圣坛布也换成了雪白的亚麻布。斯蒂芬妮本来不喜欢雌雄同体、半笑不笑的耶稣挂在那儿,但对于这十字架被撤走,她竟然感到不满,对此,她自己也觉得很惊讶。她猜想这个新上任的家伙是否也要弄走教堂里非常难看的绣花地毯。那地毯是女教众为纪念阵亡将士而做的,颜色五花八门,有军绿色、卡其色、空军蓝、海军蓝和迷彩色,等等。她在想,如果地毯被弄走了,她是否也会舍不得。
吉迪恩·法勒比丹尼尔大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自以为很有风度。他的胡子浓密,剪得方方正正,像铲子的形状,根根分明,玉米黄色,夹杂着一些和年龄不相符的银丝,边缘微微向上弯曲,有点像红桃K的胡子。在胡子下面,有一张能绽现不同笑容的大嘴。他穿的法衣比埃勒比先生朴素,线缝更具现代感,有点抽象。他在布道中谈到了个人关系,包括他和教众之间的关系,让人感觉非常温暖,热情友好。他的眼神四处流转,看着一个个教徒,有的教徒很热情,有的始终很沉默。
“今天,我作为牧师第一次给大家布道,想和大家谈谈‘人’的三层含义。三位一体中的第二位,神圣的耶稣,不管从什么意义上讲,都是一个真实的人,跟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人。其次,我们大家思考一下牧师这个概念的现代意义。牧师的本义就是作为代表的人,是教区的人格楷模。再次,我想谈谈社会学这门新科学对我们思考个人关系的作用。这门科学,特别是在美国,从所谓的社会角色出发讨论社会关系,比如父亲、学生、主管、工匠、社会工作者、妻子和牧师,等等。‘角色’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悲剧演员所戴的面具。莎士比亚说过,‘一个人在一生中要扮演许多角色’。我们扮演的角色可能存在矛盾。社会对一位好牧师、好父亲或好公民的品质要求不同,可能会给我们在角色间的转换带来压力,但我们通常意识不到。作为基督徒,我们与耶稣的关系非常稳固,他的品格完美,不偏不倚,对所有人都意义重大。所以,我们可能会嘲笑这门新科学的见解,因为他们说,我们的个性是由体制、历史、其他人的期望所塑造的,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面具。但事实上我们不该嘲笑他们……
“我想跟大家谈谈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牧师的革命性思想,大家都知道,因为参与推翻希特勒事件,他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1945年4月被处决。朋霍费尔敢于面对现实,人们认为,没有上帝,我们的社会依然可以正常运行,不论是在科学、政治领域,还是在道德领域。作为一个基督徒,他能够接受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置身于一个陌生而难以理解的世界,正如耶稣当初所面对的世界。在我们的个人关系中,我们会发现耶稣……
“我是你们的牧师,但不是你们的代表。我本人扮演一个角色,戴着一张面具,除此之外,我也代表教会的历史和制度,这些东西有时是支持我们的力量,有时则是横亘在我们和鲜活真理之间的一堵墙。这些角色都非常有用,但我们不能被角色所禁锢。除了这些角色,我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普通人。
“我希望大家,无论是在教堂内还是在这座特殊的建筑之外,都能简单探索一下各自的个人关系。社会学和心理学阐述了群体中个体之间的关系,我们应该吸取他们的见解。家庭是最基本的群体,我们在家庭中的角色,深刻影响着我们在其他群体乃至基督教大家庭中的行为。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我喜欢和教友们一起享用简单的家庭餐,我指的是真正的一日三餐,不是圣礼,没有任何象征意义,只是真正在家里吃饭,一边吃面包、喝酒,一边讨论和发现新思想。我希望大家跟我一样。”
周日,奥顿一家应邀参加吉迪恩的家庭聚餐。吉迪恩的妻子克莱门茜特地打电话来叮嘱,说每个人都要去,包括丹尼尔的妈妈、斯蒂芬妮的弟弟和他们的宝贝儿子。马库斯说他不想去。丹尼尔说,如果马库斯还想住在他(丹尼尔的)家的话,就必须和全家人一起去。马库斯没说话,直接上楼了。但是,他们从教堂回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等着了。
教区牧师公馆是一幢黑乎乎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它好像被重新装修过了,还散发着一股油漆味。主体被刷成了柠檬黄和白色,墙被拆掉了,又小又闷的包间不见了,原来的客厅和餐室打通了,由一座大拱门连接,阳光从大路照到后花园,那里现在看起来像儿童游乐场。花园里有几把圆形椅子,颜色鲜艳,有天竺葵红,有孔雀绿,有柠檬黄,尖细的金属椅脚则是黑色的。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也被撤走了,地板上铺着浅色的草席,油光锃亮的桃花心木和玻璃橱柜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树长餐桌、长椅、松木碗橱,碗橱上放着芬兰玻璃杯与登比陶器。陶器内侧是松绿色的,外表是草席色的,上面印着麦穗。白色亚麻窗帘上印着金色和银色的不规则圆圈。墙上挂着几幅画,有一幅是童年的毕加索抱着一只鸽子,还有夏加尔65画的《公鸡》和几幅米罗66的趣味画作。窗户还是原来的样子,沉重、破旧的百叶窗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窗户,房子的比例看起来有些矛盾,像是由一座瑞典谷仓浓缩成的郊区房。埃勒比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房间看起来又高又大,非常杂乱。斯蒂芬妮反思了人的惯性,大家都希望一切保持原样,拒绝改变。以前杂乱的房屋让她觉得难受,如今它消失了,她反而觉得有点恐慌。
克莱门茜·法勒和吉迪恩一样很讲究外表。她留着一头丝质的黑发,梳着鸭尾发型,白皙的额头上有一撮卷发,穿着鲜艳的深红色毛衣和一条黑红色块相拼的裙子,戴着一条黑红相间的瓷珠串,给人整洁、活泼的印象。他们有四个孩子,杰勒米、塔妮娅、黛西和多米尼克,他们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走上前来跟客人握手。杰勒米和克莱门茜一样,骨架不大,长着一头蓝黑色的头发,嘴巴和眼睛像吉迪恩。塔妮娅留着长长的黑色辫子,皮肤颜色很深,眼睛和嘴巴看起来很像中国人。黛西皮肤很黑,像煤烟一样黑,鼻子扁平,像东非人,黑色的卷发浓密,但没有光泽。他们穿着合体的连身工装裤和翻领衫,像穿着制服一样,非常整洁。他们看起来年龄相近,都在十岁左右,相互可能差不到一岁。
克莱门茜伸手抱过威廉,称赞他长得真漂亮。吉迪恩给奥顿太太找了一把扶手椅,赞美了一番她的帽子。两个穿着围裙、十几岁的女孩来到众人面前。法勒夫妇说她们是文法学校的学生,想认识一下……“你是叫马库斯吗?对,马库斯。马库斯,麻烦你帮杰奎琳和鲁茜端盘子。我们家庭聚餐,大家都要动手帮忙。”
“当心,别把盘子摔了。”奥顿太太说。吉迪恩大笑起来。
他们围着长桌子吃饭。吉迪恩和克莱门茜对菜肴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发表了一番点评。斯蒂芬妮觉得,那场面就像是在读一本小说,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其意义,而不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桌子的中央摆放着一尊木雕天使,但没有雕刻面目特征,就是一个圆锥体上面顶着一个光滑的球体,天使头上有一个镀金的光环,木质翅膀呈半月形,就像一个孩子在跳舞。桌上的饭菜有胡萝卜和扁豆汤,配棕色的面包卷,面包卷还热着。
“都是非常健康的食物,”吉迪恩说,“很家常。面包是我做的。当然,是克莱门茜教我做的,但不是我自夸啊,我觉得我做得比别人好。我的手比较粗壮,适合揉面团,反复捶打后面包的味道会更好。面包师则喜欢用酵母。”
“我懂。”斯蒂芬妮说。她做的面包很好吃。
葡萄酒被盛放在一个棕色罐子里。克莱门茜说,家庭聚餐时,面包和葡萄酒是必不可少的。孩子们喝了一点掺水的酒。
他们又吃了烤火腿、烤土豆、麻辣味的烤苹果和蔬菜沙拉。抽象的麦穗一圈圈地在草席上铺开。马库斯不肯吃火腿。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吉迪恩本来在切肉,现在停了下来。
“不是,我不喜欢吃肉。”
“有时候,我似乎明白了万物都有生命,我就想着该不该吃肉。奥顿夫人,你说呢?”
“我不挑食。”
“有时候,”吉迪恩一边认真地切肉,一边说,“我又觉得,我不应该与同类分隔开,仁慈的上帝创造了肉食动物,人类始终都吃肉……”
“只要能弄到肉。”丹尼尔的妈妈插嘴说。她接过人家递给她的粉色火腿肉,上面有一层蜂蜜,丁香油早渗进去了。
吉迪恩放下刀,拿起杯子,撕开面包卷。少女们嚼着面包,若有所思。面包很好吃。马库斯用叉子把土豆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是苹果。土豆的形状是不太完美的椭圆形,苹果则是球体的,熟透了,被叉子一戳就破了。红色的苹果与白色盘子上的绿色图案并不匹配,所以麦穗看起来是重叠的,没有三维拟态效果。马库斯把苹果推到盘子一边,遮住图案,切掉土豆的头。奥顿太太正忙着把火腿塞进嘴里,很专注,甚至皱着眉头。吉迪恩在跟她说话。
他说:“我坚信,大家庭是可以培养起来的。很荣幸能和你们所有人在一起吃饭,包括你和小威廉。很高兴看到你能融入家庭,能为家人做点贡献。有很多子女觉得父母们帮不上忙的时候,就嫌弃他们了。这就削弱了我们的社会凝聚力。这是大错特错的。”
“没错。”奥顿太太说。
马库斯心想,她就是帮不上什么忙。她只希望吉迪恩能给她更多的火腿。她也不希望能帮什么忙。她就知道吃。马库斯这小小的腹诽,反而表明奥顿太太还是有点用处的,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马库斯有心理活动的话,十分精明的吉迪恩还会举例证明这一点。可是,没人看得出马库斯有心理活动。
克莱门茜向斯蒂芬妮介绍了她的家庭情况。
“我是独生女,所以我非常认可和谐的家庭生活。我是家庭咨询师,在决定嫁给吉迪恩之前,我接受了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的培训。我们各自的家庭都很幸福,很和谐。”
斯蒂芬妮正愁没机会问他们家孩子的种族情况,但克莱门茜主动告诉了她。
“杰勒米出生后,吉迪恩和我讨论了人口问题,我们觉得世界上有许多孩子的生活很不好,我们不能再生孩子了。所以,我们就领养孩子。塔妮娅是马来西亚的一个传教士送来的,她是华人。在马来西亚,华人的境况并不好。黛西出生后,母亲回到了非洲,嫁给了非洲人,把黛西交给了一个亲戚,然而,那个亲戚觉得自己养活不了黛西。所以,如果有一个大家庭承担了别国应该承担的义务,很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但在我们这个封闭的社会里,却不可能实现。有一年圣诞节,多米尼克的父母把他交给伦敦的教堂。他们给他穿了一件可爱的连体衣,围着围巾,他们深爱着多米尼克,但没能力照顾他。所以,我们决定伸出援手。塔妮娅在体操方面非常有天赋。黛西乐感很好,她会两种乐器。多米尼克是天生的喜剧演员,他的老师说他是天生的演员。我们相信,他们的未来都很光明。我喜欢在教堂里举办家庭娱乐活动,让所有孩子都能尽情享受快乐。斯蒂芬妮,在这个教区,你们经常举办家庭活动吗?”
“圣诞剧。”斯蒂芬妮说。
“为了庆祝丰收庆典,我们筹备了一些非常棒的活动。威廉太小了,除了听,什么也做不了,不过你一定要带他一起来。马库斯年纪有点大了,但可以参加青年联谊会……吉迪恩非常喜欢年轻人……”
他们接着吃加了奶油和温斯莱代尔奶酪的苹果馅饼。马库斯旁边的女孩对他说:
“你会考要考什么科目?”
“以前学过历史、地理和经济学。”她没有问“以前”的事情。
“我在学校认识了你姐姐。她非常聪明。”
“斯蒂芬妮?”
“弗雷德丽卡。我是说弗雷德丽卡。”
“哦,弗雷德丽卡,是的。”
“我要考生物,还有植物学和动物学。”
马库斯把苹果片摆得更紧凑了些,这样就显得他吃了很多。
“为什么?”他问道。
“没什么。我擅长这些科目。我喜欢观察生物。兔子或者蚁群的生活周期很有意思。”
“真的吗?”
“别这么不相信人家。”
“对不起。我没有……我是说……我是真心问,真的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姑娘说。
马库斯之前没有看着她说话,现在也没有,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她是杰奎琳还是鲁茜。但是,他突然很高兴能跟人家说些这样简单的话。
“以后你想干什么?”他问。
“种植东西。园艺,林业,也许农业。做这种事情,你也会很开心的。”
马库斯吃了几片苹果,咬了一口奶酪。
“你打算学什么?”他未曾谋面的邻座问。
“我不知道。种植东西可能更好。”
“比什么更好?”
“比我……比我以前……”
“既然说不出跟什么比,就不能说这个更好。”
“我说得出来。”马库斯说。他仍然没有抬头看她。吉迪恩说他和斯蒂芬妮负责洗碗。他们家里采用轮班制,这次轮到他洗碗。
厨房里,碗橱上的油漆已经被刮掉了,还有一张新擦洗过的桌子。厨房里贴着树枝图案的白色墙纸,铺着蓝白相间的乙烯基瓷砖,但房间里一片漆黑,像是从前仆人过着封闭生活的地方。吉迪恩系上围裙,蹲在水池边,像一个准备出发的摩托赛车手。他卷起袖子,敞开衬衫领子。斯蒂芬妮端着盘子、碟子进进出出的时候,他让她意识到,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他们的臀部挨得非常近。她换了新的束腰带,因为腰比以前更粗了。他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她腋下的衣服被撑得很紧。他的胡须非常浓密,显得精力充沛。他的目光闪烁。
“说说你自己的情况吧。”他说。
“你都看到了。我有丈夫,有孩子,跟婆婆和弟弟住在一起,一直很忙。”
“应该是很忙。你觉得有必要这么忙吗?”
“我应该解释一下,我不是基督徒。丹尼尔和我相互理解。我尽我所能协助他在教区的工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为你是想问我如何融入教区的事情。”
“不是。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好像在隐瞒什么。”
她想,这种老掉牙的话她以前就听过。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手随便伸进一个碗柜里,把盘子堆起来,不想看他。
“我有我自己的隐私。”
“我明白。”他的语气很亲昵,“不过,你必须允许我对你有一些好奇,你不只是丹尼尔的妻子,威廉的母亲,马库斯的姐姐,也不是教区助理牧师的乐于助人的配偶。所有这些都是你戴着面具的角色。”
这些话也听过了,她心里想。
“我以前教过书。”
“这又是一个角色。你后悔吗?”
从小时候,她就被教导要准确地回答问题。
“我怀念上课的感觉,怀念书本,怀念跟书打交道的日子。”
“你不能放弃实现自我。这是女人的坏习惯。”
“我很幸福。”
“不,我不觉得。我能感觉到你内心空虚。你习惯于自我拒绝。”
她转身面对他:“你让我觉得尴尬。”
“这样好多啦。我就想要直接的反应,展现一点个人色彩。”
“我觉得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法勒先生。”
“是的,我基本同意。将来,我们要密切合作。”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
“不是基督徒。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耶稣有许多伪装的身份。揭开这些身份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也没权利这么做。”
她不理解这句话。当她再次转过身去时,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
“我们是朋友吧,斯蒂芬妮?”
她能感觉到他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当然,希望如此。”她含糊地说。他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她扣着纽扣的前襟。他拍拍她的头,让她出去了。
后来,这次平常的谈话让她心烦意乱,对此她感到不解。这是一次正常的谈话,只是比较粗鲁。当时,吉迪恩说过,“你很有趣,因为你吸引了我”,“因为我是会被所有漂亮女人吸引的男人”,作为一个神职人员,这是不寻常的表达,表明他很自负,爱骚扰人家。有时候,她不是说这次,牧师虽然自负,但还是有所顾忌。这是他们的角色。法勒的性冲动,跟丹尼尔一样,不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而是因为精力太充沛。她居然做出了回应,她感到羞愧。她需要别人告诉她,她仍然是一个女人,而采用这样的方式,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在他的追问下,她说出了她的真实感受:她怀念书本。
在此后几周里,丹尼尔非常想念埃勒比先生和他的靠谱,想念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跟斯蒂芬妮开玩笑说,他们的教区失去了圆木王,取而代之的是鹳王。但是,礼拜结束后站在教堂里时,他感觉到自己和这座建筑都发生了变化,对于基督教的神秘信仰以及上帝赐予和指导的道德和历史秩序,埃勒比先生曾深信不疑,而此刻这些都已经完全被吉迪恩对个人关系的强调所取代。丹尼尔对“人”这个概念感到很不安,埃勒比认为,丹尼尔干涉了教区居民的私人生活,但丹尼尔认为,那是切实的关怀和帮助。虽然他投入了大量的想象力和努力,用最合理的方式帮助他们,但他不需要他所帮助的人给予他感情,更不用说爱。丹尼尔看得出来,吉迪恩的宗教需求源于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渴望索取和给予爱、接触和温暖。丹尼尔对此感到害怕而不信任吉迪恩,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弱点还是美德。
独自一人在教堂里时,丹尼尔会思考教堂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幢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代表了关于万物本质的观点,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个地方一直重复着固定的祷告和信仰的自白,在这里,社区的共同生活比个人需要更重要,这里之所以沉闷和狭窄,那是因为它代表着秩序和权柄。埃勒比先生还在时,卓越的真理、秩序和权柄对他来说都是有生命的,但丹尼尔可以在心里悄悄地质疑宗教和人类道德的根源,享受叛逆的乐趣。如今,吉迪恩从人类学的角度解释家庭生活中道德的根源,丹尼尔对戒律和权柄的缺失感到痛惜。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也爱他的儿子,常常替他们担心,他也爱他的妈妈,因为血浓于水,也因为部落责任感。但是,这些爱不会促使他认为存在普遍的“爱”。他意识到,老人需要安慰,病人需要治疗,没用的人要尽量变得有用,那是因为大家需要秩序。为此,他需要圣职的权柄,正因为如此,他要利用他有限的生命,改变混乱、软弱和恐惧的局面,恢复秩序。埃勒比先生的信念对他丹尼尔有益。他常常坐在这座教堂里思考:到了另一个社会,我可能皈依成为一名佛教徒、印度教徒或者穆斯林。他的宗教信仰,或者日常的信念,在20世纪中叶的谢菲尔德,是大众容易理解的信仰,因此是正确的信仰形式。现在,吉迪恩成了牧师,对信仰的怀疑似乎很危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教堂变得空荡荡,圣坛就是一张桌子,在这里说的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即兴的,不像从前经常重复)失去了权威,令人生疑。
在圣巴塞罗缪教堂时,有一群虔诚的老太太,她们的生活就是以那幢建筑物为中心。她们不怎么喜欢丹尼尔,因为她们觉得,他对慈善义卖和早茶会不够重视。当时,她们认为他是叛逆分子。她们经常背着他嚼舌头,说他关于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总结过于唐突,她们也看不惯他灰溜溜的鞋子和激昂的布道方式。如今,圣餐过后,大家都聚集在他的身旁,夸张的帽子下,每张脸上都挂着恐惧、无奈和愤怒。她们问他觉得会有什么改变?她们问他吉迪恩到底信什么?她们问,那些信仰单纯、盼望能收获福报的人会有什么结果?丹尼尔谈不上爱这些女人,但他了解她们,他一直在观察她们,他知道她们始终坚持参加教区的祷告、仪式和各种常规活动。
吉迪恩有一两回称呼她们为“恶龙”。他认为她们是教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祸根之一,他想要推翻、改造她们的价值观,他想要让她们重新认识世界。第一次家庭聚餐后不久的某个礼拜天,丹尼尔看着围着自己的她们,觉得她们像是某个消亡的邪教组织的幸存者,她们聚集在一起,共同寻求慰藉。她们头上戴着奇特的红色弗里吉亚无边便帽,帽顶套着紫色的玉米花环和雏菊花环,毡帽上还插着羽毛。其中有一张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露出一排结实、洁白的大假牙。一个人紧闭着嘴巴,生出皱纹的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那肯定是不高兴。她们不是恶龙,甚至不是女巫——她们只是年纪大了。她们说话都带着哭腔,他可以想象她们的失落感,却感觉自己似乎走出了黑暗,走出布满灰尘的角落,偷偷瞧着被清洁过的教堂,这里没有蜘蛛网,也没有法衣、神父神像、蜡烛和圣灵的火焰。
格里·伯特在教堂里一个黑暗的角落等着丹尼尔,等到所有女信徒都走了,他侧身走了出来,抓住丹尼尔的袖子。
“我能跟您说句话吗?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格里·伯特。”
丹尼尔不太记得了。格里·伯特努力让他想起来。
“九个月前我上过报纸。”
丹尼尔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
“我被判无罪,当初是误判。她被判有罪。”
“啊,对,芭芭拉·伯特。”
“对。”
丹尼尔想起来了。那是当地有名的讼案,一对年轻的夫妇,刚结婚,被控杀死他们六个月大的孩子。格里和芭芭拉·伯特。那孩子遭到殴打、烫伤,营养不良,最后被闷死了。那对父母被蒙在毯子里带进卡尔弗利的巡回法院。法院外面,成群的女人一直在号叫,声嘶力竭,身子也不停颤抖。一位优秀的律师让芭芭拉·伯特承认杀婴罪。格里一直坚称,他对女儿身上的溃烂、鞭痕和烫伤没有任何责任。他的律师以他是“弱智”替他辩护,但他还是因疏于照顾孩童而被判监禁,如今已经被释放。丹尼尔依稀记得,格里的妻子曾被建议去医院接受治疗。
“伯特先生,你说我能做什么呢?”
“没什么,我想。没什么。”
他瘦骨嶙峋,与其说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苍白的小脸上布满了斑点,姜黄的脸色让本来并不起眼的五官出挑,此刻像是染上了异域色彩。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睫毛粗短,呈淡粉色。在教堂里,他跟丹尼尔挨着坐在后排,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说出几句话。
“我一直觉得不舒服。我不想活了。我不能工作,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行。我不能说话,不能在酒吧里说,也不能和家人说。我病得很重。”他有气无力地反复说他病了,“我讨厌自己。我让自己生病了。”
丹尼尔问起他的工作。他没有工作。丹尼尔又问起他的家人。
“他们不想知道。没错。”
有些平常的话卡在丹尼尔的喉咙里说不出来。他怎么说得出“宽恕”和“忏悔”呢?他说:
“你肯定想活下去,既然你来到了教堂。”
伯特先生用带金属头的靴子蹭了蹭教堂的地板石。
“也许,我是……为了放弃……放弃自己。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她。”
“你的妻子?”
“是她。我告诉你,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不能容忍什么。如果他们放她出来,我就不能忍受。要是她回来了,要是她接近我,要是我再见到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会放她出来吗?”
“我不知道。她想见我。他们觉得我……我不知道。”
“说说她的情况吧。”
“她简直就是畜生,不,连畜生还不如。畜生还会照顾自己的幼崽。她很懒。你想象不到她有多懒。她从来没下过床,没脱下过那件恐怖的睡衣。她从来没煮过饭,对谁都很冷淡,无论是对她自己、对我,还是对……孩子。房间里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杯子、玉米片、奶油蛋糕、巧克力包装袋,还有她从罐里弄出来的花生酱。”
“有时候,睡成这样的人准是生病了。”
“她恨孩子,因为她被吵得睡不着觉。她从来没打开过窗帘,就是为了保持安静。她也想让孩子安静。”
“你有劝过她吗?”
“没有,没有。”他那张阴沉的脸皱了一下,原本瞪大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些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了,你明白吗?那些气味——床那么龌龊,臭尿布、污秽物随处可见——都已经变成她的一部分了。孩子身上的气味也慢慢变得和她一样。”
“这不是幸福的生活。孩子很痛苦。”
“孩子也很安静。每次我回家,她都很安静。她最好是不吵不闹。只要她一动,她就会像疯了似的,大叫大嚷,还打她。她就有力气大喊大叫。”他停顿了一下,“孩子再怎么哭闹,也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她应该是生病了,需要帮助。女人生完孩子以后会这样,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
他俩的目光相遇了,格里脸上的雀斑掩盖了他眼中的泪花。
“他们都这么说。我在想,我认为,有些女人就是坏。就是坏。她脾气差,人也坏。我到这儿来,到教堂来,是因为在教堂里,我就可以说这些是错的,她那样对待孩子是错的,我可以说她这个人怎么样,我干了什么,或者没干什么,都行。”
他是来接受审判的。丹尼尔叹了口气。
“她多大了?”
“十八岁。”
“还是个孩子。”
“不是。她不是个孩子。她让我感到恶心。她会回来的。”
丹尼尔无法强迫自己去请求格里·伯特原谅芭芭拉。
“先生,我来恳请您的帮助。请帮助我,我自己。”
他嘴里呼出一股酸味,那是绝望的气息,和腋窝、裤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样。
“如果你不想见她,就不要去。这没有任何好处。也许你应该离开这里,去找个工作。”
“谁会愿意给我工作呢?”
“一起喝杯啤酒吧。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工作的事。”
格里仍然需要审判,他在等待一场审判。
“你当时应该保护好孩子,帮她洗干净,找个医生看看。”
“孩子也很可怕。她不太正常,浑身都是病,环境那么龌龊。”
“那就更应该找医生了。”
“我怕她。”
“她那么小。”
“我知道。”格里·伯特说,眼泪顺着油腻腻的脸颊流下来,“谁能想到有男人像我这样可怜呢?没人知道我怎么变成这样的。先生,有人就是傻瓜,真正的傻瓜,无可奈何的傻瓜。”
“确实,”丹尼尔说,“有这样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袋钉子酒吧喝了啤酒,此后还有几个晚上,格里·伯特不打招呼就出现在教堂里,然后他们又去了几次酒吧。丹尼尔坐着,将衣领竖起,表示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而不是在做慈善(这个习惯经常招致老妇人们的批评,她们很讨厌他这么做)。他想到了芭芭拉·伯特,他不太了解她。他又想到了死去的孩子洛林,对这个孩子,他没有什么了解,他只想到了她身上的伤口和臭味,想到她被迫闭嘴,但她已经死了,死了。他考虑过联系警察局,问问他们芭芭拉到底有没有精神问题?格里到底有没有必要担心她获释?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觉得格里需要他,需要他相信他说的话,认定他的恐惧是真切的,认定他的恐慌是出于道德感而不是罪恶感,虽然他确实有罪。“我来请你帮助我。帮我。”他给格里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吉迪恩建设新青年俱乐部的地方搬运碎石。他不知道伯特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他的嘴里只有恐惧和仇恨。还是蛮让人同情的。
他和格里谈完话从酒吧回家时,他的妻子正坐在桌子旁给威廉喂奶,威廉坐在一把便携婴儿椅上。如今,家里到处都是威廉的东西,大部分是几何形状的小塑料制品,颜色都是基本色,有天蓝色的圆盘、配白色盖子的黄色水桶、带白色折叠脚的蓝色婴儿浴盆,还有一套圆形、正方形和三角形的磨牙圈,看起来像用链条或者丝带挂着的硕大硬币或者珠宝。桌子上放着几碗热水,水里放着几个蓝色亨氏罐子,罐子里有些是米糊,有些像果酱,有的清淡,有的浑浊,跟那些色彩鲜艳的塑料制品形成很大的反差。桌上还有灰绿色的苹果泥、黄绿色的豌豆泥、浅黄褐色的牛奶麦片,还有不透明的橙汁。威廉周围的颜色也是反差巨大,他的椅子套有孔雀色和白色的条纹,就像马戏团搭帐篷用的帆布,他的黄色衣服沾满了污渍,有很多黏糊糊的手指印、嚼过的饼干渣和吐出来的乳白色残渣。空气中混杂着牛奶、麦芽、尿布和消毒剂的气味。斯蒂芬妮正用勺子给威廉喂绿色的东西,他的嘴唇和舌头一会儿吸吮、一会儿吐泡泡,吃进去的大部分都吐了出来。他伸出一只黏糊糊的手,抓住斯蒂芬妮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汤匙。斯蒂芬妮的脸上沾了很多小孩的泥糊状食物,干了之后,一条条的,硬邦邦的,还闪着光。丹尼尔把所有场景在脑海里飞快过了一遍:格里·伯特身上的酸馊味、空荡荡的教堂、酒吧里的烟味和啤酒,还有他的孩子日常生活中散发出的各种气味,美好之中夹杂着混乱。
“吉迪恩来过。”斯蒂芬妮说。
“来干什么?”
“不太清楚。他叫马库斯跟他的年轻基督徒一起去探索大自然。”
“对他没坏处。”
“他可能不想去。”
“他最好去,最好有点事做。”
“你来喂威廉,我给你泡茶。”
斯蒂芬妮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的儿子圆鼓鼓的黑眼睛盯着她,张开嘴表示抗议。丹尼尔舀起一勺苹果泥,塞进儿子的小嘴中,那张小嘴正准备吵闹呢,所以好多苹果泥都被喷了出来。然后,威廉的舌头卷起来,像一把小勺子,把剩下的苹果泥吃下去。丹尼尔感受到男人的成就感,苹果俨然变成了婴儿,水果被吃进去,孩子就长了肉,胖嘟嘟的小拳头、手指、脖子和脸颊都长得非常快,几乎一天一个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那双黑色的小眼睛盯着他,嘴像小鸟儿一样张着。丹尼尔摸了摸威廉暖暖的头和跟他一样的头发,弯下腰,鼻子凑近儿子。威廉闻起来没什么不正常,虽然混着各种不同的味道,酸酸甜甜的。丹尼尔闻到了人的气味,闻到了斯蒂芬妮的气味,闻到了他自己的气味。
丹尼尔骑着自行车穿过里思布莱斯福德时,曾经设想过他的家应该是这样子的:地方不用很大,光线明亮、柔和,隐藏在封闭式的窗户里,温馨而私密。在这厚实而安全的房子里面,妻子坐在火炉边,孩子在洗澡,头发蓬松,桌上干净整洁,放着温热的茶壶、热吐司、结晶的蜂蜜,还有威廉专用的明亮、简单、干净的盘子和碟子,油布餐垫上画着《此房是我造》电影中的人物,大家都很单纯、很开心,相互啃咬、伤害、追逐、翻腾、喂奶、接吻、结婚,然后醒来、建房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孩子发出讨厌的声音,先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接着就是大声哭闹。他已经连续几个星期都没睡好,感觉这幢半透光的房子脆弱而且拥挤,快要被窜来窜去的老鼠给拆了,刮风的时候,风可以找到裂缝吹进来。每当这时候,他都能听到睡在老旧弹簧床上的母亲每隔几分钟就翻一个身,能听到马库斯晚上频繁上厕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着。这时,他对客厅的印象变成了剥落的灰泥、潮湿的天花板、墙纸上没涂完的油漆、黄色水桶里的尿布和金绿色的尿,以及玻璃窗上的污垢,这些东西对他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有一天晚上,他先听着大家的呼吸声,然后威廉像摩托车发动机一样开始咆哮起来,他就跟斯蒂芬妮说:
“他简直是一条会吐烟雾和火焰的龙,还会不停咆哮。”
“我抱他走走。”
“不用。你睡一会儿吧,我来。”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个穿着袜子的大块头,把儿子紧紧抱在胸前,从软软的头到乱蹬的小脚,还不如他结实的上身宽。他在自己的小空间里慢慢走来走去,从门边走到墙角,再从墙角走到门边,哼着赞美诗,压住胸前的小拳头和小脚,不让他乱动,希望他安静下来。他心里满怀爱意,看着那双小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他很生气,因为墙挡住了去路,因为家里几个人睡觉都不安稳,因为他心里充满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