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到的时候,圣玛丽海滩派对的现场刚刚布置好,和人群有一定的距离。这个时候在海滩上搞派对的人不是很多。正中间是几只色彩鲜艳的帆布包,还有几个柳条篮,旁边有一艘渔船,可以遮挡一点阳光。1888年,凡·高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画了几幅渔船,色彩浓重,红蓝绿黄,帆桅斜着,映着鲭鱼色的天空,线条弯弯曲曲,很漂亮,比松柏乃至椅子都更容易被识别。时至今日,景色变化不是很大,当然,在凡·高之前很久,这里的渔船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不只是在1888年,高高的船头两边早就画着腓尼基人的蜻蜓眼珠。弗雷德丽卡仔细看了写在船头上的船号:希望号、幸福号和友谊号。通过这几个字,她就可以记住这些船的外形和颜色。文字重于一切。她站在一堆沙子的下面,手里拎着一网兜游泳装备和一本斯摩莱特全集。威尔基走过来,和格里默德先生商量她的回程事宜。
这种凑起来的派对通常比较吓人,弗雷德丽卡并没有指望玩得怎么开心。她与其说是满怀希望来的,不如说是怀着大无畏精神来的。这些人一眼就看得出是英国人,虽然他们一律是棕色皮肤,举止优雅,穿着清凉,所以怎么就看得出来是很难解释的。他们的肤色虽然是棕色的,但也露出粉红的底子,而且,他们的眼神都很纯朴,不像本地人,这是英国人的特点。不管你信不信,人们都说英国人纯朴。这些人都躺在沙滩上,有的支着手肘,有的四肢摊开像海星一样平躺着,肚皮埋在沙子下面,头凑在一起,各伸出一只棕色的手,捏着一支白色的香烟,时不时送到玫瑰色的嘴边,然后一股孔雀石绿的烟雾冒起来,升腾到空中。这里的天空不是奥林奇平原的钴蓝色,而是珍珠奶油般的金黄色。风很柔和,可能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沙滩起伏和缓,更远处沙绿色的海水也是微波粼粼。这些人都不像渔船那样突兀,倒像是印在柔软沙滩上的鲜艳色块。
有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穿着蓝色衣服,其中一个人的皮肤是黄棕色的,就比沙滩稍微深一些,下身是蓝色泳裤,乌鸫色的头发散在额头,盖住一根眉毛;另一个身材更胖一些,皮肤白皙,坐在阴影下,穿着海军蓝短裤和天蓝色绸衬衫。人群中躺着罗斯·马丁代尔夫人,她一身暗金色的皮肤,身材健硕,但不显胖,倒是凹凸有致,很有女人味。她穿着粉棕条纹相间的丝绸泳装,一头金发柔和地披散在棕色的肩膀上,因为她翻了几次身,闪闪发光的大腿上沾了发白的沙子。克罗和安西娅·沃伯顿并排躺着,和暗金色的罗斯夫人相比,安西娅的肤色比较白,克罗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看起来像天然的铜像,这是他通过有效的规划和强大的意志力实现的,他的皮肤脱落后就会变成赤红,但他一直呵护得很好,没有一个地方脱皮,就连脱发的头皮也没有脱落。他的泳裤夹在下垂的肚皮和肥胖的大腿中间,是紫红色的,和他好不容易养成的肤色差不多,不更深,也不更浅,这个搭配看起来很扎眼。安西娅虽然躺着,但更像是在沙滩上跳舞,浅色的卷发伸到了垫在身下的鸭蛋蓝毛巾的外面,身上的汗水闪闪发光,衬得她的身形轮廓十分诱人。她的泳衣是孔雀般的绿蓝色,就像闪着光的波浪。
威尔基和他女朋友坐在圈子边缘,他们就像照片的底片,卡罗琳穿着白色的比基尼,在弗雷德丽卡被阳光晒花了的眼里,她的头发和皮肤都是黑的,威尔基更黑,像烟灰那样黑,只除了下身三角区域和笑的时候露出来的牙齿是白的。阳光照得他的头发油黑发亮,蝴蝶兰的太阳眼镜映着天空、沙滩和海水。渔船船头两边的眼珠子盯着他们,但只有威尔基抬头看过。烟灰断断续续掉到奶油色的沙上。
她决定表现得温和一些,不扫人家的兴。她最大的愿望是熬到结束,不冲动,不招人家嫌弃。
威尔基对克罗说:“这是弗雷德丽卡。”那两个陌生男人举起手,一个有气无力,一个比较有力,算是跟她打招呼。克罗站起来,盯着弗雷德丽卡。卡罗琳点点头,很不情愿地咕噜了一声。安西娅·沃伯顿拨开嘴角的一两缕头发,对着空中轻轻说了一声“你好”。
弗雷德丽卡敏锐地感受到克罗对她的印象:背后是沙堆,她的身形轮廓就像一根扫把,脚上穿着挺不错的沙滩鞋,肩膀瘦削,穿着本地印花太阳裙,肩带下面的白色棉布褶皱盖着扁平的胸部,长相很一般,没错,但还不至于让人反感,在卡尔弗利算时髦,在尼姆斯和巴尔热蒙算普通,但在这群人中间就显得土气了。她的头发、肤色也十分奇怪。在《阿斯翠亚》剧中表演的时候,正当西摩尔的剪刀剪开她的纸裙时,她的一袭红发在肩膀上疯狂摆动,很诱人,但是,在普罗旺斯强烈的阳光曝晒下,头发已经慢慢卷曲、起皱,失去了光泽。此时,她的头发就像一台三叶风扇,发尾还开了叉。她的皮肤曾经是巧克力色的,丝一般的光滑,对于红头发的女孩而言这很难得,但她是来自北方的红头发女孩,此时,她的皮肤已经比赤褐色还深,甚至过了非洲黑人的那个阶段,晒脱了皮,像打了很多补丁似的,有些地方是棕色的,像烤面包皮,有些地方是胡萝卜色,掉了皮的地方颜色也深浅不同。演出结束后,她跟克罗说她想当演员。克罗告诉她要换一张脸。可是,目前她这么瘦,像个骷髅,而且长了那么多蚊子包,还不如原来呢。他微笑着说:
“弗雷德丽卡,听说你给人家当保姆。怎么可能呢?坐下来吧。”
弗雷德丽卡坐下来。大家的呼吸都很缓慢,有些人闭着眼睛,有些人睁着。一切都很缓慢,大家都不说话。
“不是保姆。”弗雷德丽卡说。没人关心她到底是什么。克罗向她介绍了罗斯太太,说她是伍尔夫37的忘年交,正在写一本以猫为主题的书。那两个男人,一个胖的和一个瘦的,分别是哲学家文森特·霍奇基斯和诗人杰勒米·诺顿。克罗又给罗斯小姐点了一根香烟。文森特·霍奇基斯用很好听的声音说,在这种光线下,颜色分不清楚,尽管又热又干,但整个空间是不透明的。弗雷德丽卡说,天空、大海和渔船都像凡·高画的一样。霍奇基斯说,他们没看到过,做不出这样的联想。威尔基说,要聊凡·高,她得跟亚历山大聊。霍奇基斯说,亚历山大就是这样的人,看不透,分辨不清颜色。在这种光线下,谁能说亚历山大是什么颜色?弗雷德丽卡根本就没看见亚历山大,实际上,她注意到他不在那里。她环顾左右,盯着没有颜色的空气和沙滩,仿佛他会像海市蜃楼一样突然冒出来。他不在,他在海上,威尔基说。她向远处眺望,看到了海洋之星号锚定在海上,他就站在上翘的船头。灰白的天空下几乎看不见他,但他两腿之间的黄色三角裤清晰可见,那就像画出来的太阳,那是凡·高喜欢的色彩,不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镀金色彩,他的四肢呈奶油棕色,近似于刚做好的卡布奇诺咖啡上的泡沫。阳光下,他浓密的长发也是奶油色的,颜色只比天空深一些。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就跳进浑浊起伏的海水中。海水从他的周围散开,熠熠生辉,像有无数珠宝在里面,猫眼石、祖母绿、青宝石、红宝石和蓝宝石。1888年6月,凡·高曾经说过,这片海水反射着星星的光芒。
威尔基问她有没有带游泳装备。她晃了一下垂在大腿前面的网兜。那就来吧,威尔基说。于是,她站起来,脱下内裤,拉上深棕色泳衣——她到海边度假都是这样的——然后脱掉裙子。她清楚,在这个过程中,克罗必定首先看到了她的光屁股,接着看到她的胸部,不过,克罗以前就看过了,而且不仅是看过——当时的情形他们都不太记得了。她和威尔基像鹤一样走过滚烫的沙滩,来到水边。亚历山大绕着船,游得很开心。弗雷德丽卡大步走向大海,威尔基悠哉地跟着。
她游得还行。她用全力朝亚历山大游过去,这是自然的,因为在风平浪静的地中海上,没有别的目标。这时,亚历山大在船边仰面漂浮,四肢张开,头发在淡绿色的水下随波漂动。她潜下去,再冒起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在他的怀里。她那张打补丁的脸浮出水面,像一只被砍下来的头颅,正好对着他。他提起膝盖,优雅地翻过身,看着她,两个人的下巴浮在水面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她的一个坏习惯,她总爱这样凭空冒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一次是在戈斯兰德高沼地,他和他当时喜欢的珍妮特正在汽车的后座上。还有一次,她在克罗书房的火炉前,靠在克罗的膝盖上,痴痴地看着在罗伊斯顿花园露台上的亚历山大。这次是在卡马尔格波澜不兴的海上,在罗恩河入海口。
“你来了。”他说,分不清他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到了很久吗?”
“他们叫我一起吃午饭。”
“好吧。”
“你希望我快点走?”
“无所谓。”
“好吧。”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但我希望你别这样看着我。不舒服。我一直都不喜欢。”
“我不是故意的。”她翻过身,摇摇头,对着海洋之星说,“我喜欢看着你,仅此而已。你懂的。”
亚历山大的脸舒展开,可能是因为高兴。为了掩盖这个变化,他说:
“你晒过头了。没人提醒你吗?你的肤色很奇怪。”
黑一块红一块的头颅笑开了:“他们提醒过。晒了几个月才变成这样。我有阵日子晒得黑乎乎,很光滑。然后就开始脱皮。我本以为已经结束了。这样子太恐怖,吓着你了,对不起。”
“我鼻子上的皮肤都没脱。”亚历山大说。每次弗雷德丽卡缠着他说话时,他一会儿像正儿八经的大叔,一会儿像个顽童。他朝着船慢慢游过去,一翻身爬上船。他本想从船上再跳下来,结果,她始终跟着他,也想爬上船。他伸手拉了她一把,他们挨着坐在滚烫的木板上。
“玩得开心吧?”她问。
“还行吧。开心,这是当然的。”
“在写作吗?”
“没怎么写……算是在写吧。但写得不顺利,我想可能是题材不对。”
“什么题材?”
“算了,弗雷德丽卡。”他挪了一下湿漉漉的屁股,木板咝咝地冒起蒸汽。
“我想知道。我平时难得见到你。我真的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你能跟我聊凡·高?”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也对。以后吧。”他站起来,补了一句话,“现在我要游泳。”
“我能跟着吗?”
“我挡得住你吗?”
他跳进海里,游起来,回头看到她也跳进水中,动作很干脆,像一根针,虽然不是那么优雅。她的身形让他觉得像什么,但他始终想不明白像什么。她像被扒了皮的……哦,老虎吗?不像,虽然她的眼睛一直睁得那么大。更像猿猴。此时此刻,在圣玛丽海滩,他居然满脑子都是弗雷德丽卡·波特。他觉得很郁闷,这是不正常的。她快速游到他身边,动作敏捷,像一只小狗在踩水。
“你是在写普罗旺斯吧?”
“严格来说算不上,不是特意写普罗旺斯,也不算写普罗旺斯。算了,弗雷德丽卡,别惦记了,开心就好。”
“我很开心。”她真的很开心。
他们绕着船慢慢游着。他们没有玩水里的游戏,他不敢。可是,他为躲避一根绳子转身的时候,她贴得太近,在水下,他们赤裸的大腿碰到了一起,像失重了一样。还在,还在。他们俩都这么想。她满怀欲望和恐惧,他则充满警惕,像受伤的动物一样,随时想改变方向。她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楚。
“什么?”
“像海豚,你。”
“我喜欢海豚。”
“我也是。它们会唱歌。很好听。我在收音机里听到过。”
“弗雷德丽卡,你别胡思乱想好吗?”
“不行,我一直在思考,我必须思考。你也一样。”
“不,我不思考。我感到很羞愧,但我算不上爱思考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想跟她提起那幅《黄椅子》。那一团迷雾让他兴趣盎然,她也会很感兴趣。他转过身游走,动作很大,溅起一片水花。她紧跟着。在岸上,威尔基懒洋洋地躺着,双手托着腮,看着他们俩在水里嬉戏,自己笑了起来。威尔基的女朋友跑到水边,大声叫他们吃午饭,他们要吃午饭了。
午饭很好吃,有香草煎蛋、熏火腿、巨大的猩红西红柿,感觉像微型南瓜,还有蒜泥胡椒黑橄榄,闪闪发光,皱巴巴,热乎乎。还有很多红葡萄酒,多数是旺吐谷红葡萄酒,很多好吃的硬皮面包。有气味很重、很新鲜的山羊奶酪,有卡瓦略甜瓜,瓤是玫瑰色的,瓜皮像传说中金绿色的毒蛇,克罗还特意往掏空的瓜壳里灌了粉红色的博姆德沃尼斯甜葡萄酒。当然,很多东西都进了沙子,旁边还有三四只黄蜂在嗡嗡叫,叮过各类肉和水果。弗雷德丽卡喝了很多酒,什么话也没说,而是一个个盯着这群人看,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些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也没太在意他们在聊什么。她的心思都在亚历山大身上。他躺在阳光下,靠近罗斯夫人和马修·克罗,但不靠近弗雷德丽卡,他似乎专注听人家聊天,主要是霍奇基斯、威尔基和克罗在说话,他们的话题是颜色的认知和表达,霍奇基斯正在写一篇关于色彩审美的文章,威尔基也曾用彩虹太阳镜做过关于颜色的实验。此时,威尔基正通过罂粟红太阳镜,盯着凡·高画过的渔船和奶油色的大海和天空,弗雷德丽卡觉得这副眼镜很别扭,不过,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气向他借过来戴一下,她也想戴着这副眼镜看看这里的一切。
霍奇基斯和威尔基聊到颜色的本质。霍奇基斯说话的腔调让弗雷德丽卡很不高兴,他说话总带着牛津腔,爱省略,也常用多余的代词。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但他的身材却十分壮硕。他说他一直在读维特根斯坦38的笔记,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生前一直在研究颜色的个人体验和普世意义之间的关系。他研究过颜色数学,认为饱和的红色或者黄色,就类似于圆或者斜边上的正方形。克罗说,凡·高时代的象征主义者主张世界存在普遍的颜色语言,那是世界的主要语言之一,颜色有神圣的字母和形式。差不多吧,霍奇基斯说,维特根斯坦曾自问过是否可能建立颜色自然史,就像植物自然史,然后又自答道,和植物自然史不同,颜色自然史超越时间限制。亚历山大说,在凡·高用法语写的信中,颜色形容词和它们所修饰的名词极少是匹配的。因此,黄色和紫色、蓝色和橙色、红色和绿色,这些颜色比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更真实,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永久形式,不属于这个由卷心菜和梨构成的现实世界。威尔基说,心理学家知道,颜色都有一定的心理作用,红色、橙色和黄色,可以提高肌肉张力,提高肾上腺素流量;蓝色和绿色可以降低心跳频率和降低体温。接着,他们的话题转换到颜色映射。
克罗说,普鲁斯特写过一段很古怪的话,他把字母和不同颜色联系起来,说“i”代表红色,在杰拉尔·德·奈瓦尔的诗歌《西尔维,真正的烈火姑娘》中就是这样。
罗斯夫人马上加以否认,她说“i”代表冰蓝色,安西娅说代表银绿色,克罗说女人对颜色的兴趣取决于什么颜色最能彰显女性身体的魅力,女人应按各自的肤色和瞳色装饰房间。他叫其他人发表意见,霍奇基斯说他想起亨利·詹姆斯对萨拉·波科克着装的描写:“猩红色像有人尖叫着从天窗掉下来。”杰勒米·诺顿说他想到了银色,亚历山大说“灰绿色”,威尔基说“漆黑”,卡罗琳咕哝着说“绿色”,弗雷德丽卡说她不会把颜色和其他事物联系在一起,她想不出颜色和字母或者星期几有什么关系。她对威尔基说,也许她像色盲一样对颜色不敏感,他说不,她的问题应该是缺乏通感,不支持感官之间互相传递残留的感觉而已。
杰勒米·诺顿什么也没说。今年之后,弗雷德丽卡读到他写的一首关于海滩的诗,写得还算工整,罗列了所有颜色形容词以及它们和各种事物的联系,敏感地提出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那天,她就觉得他看起来像诗人,而且是个好诗人,她对霍奇基斯的看法就有所不同,他是思想家、牛津大学教师,但看起来都不像,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罗斯夫人睡着了。克罗温柔地用她的草帽盖住她的脸。安西娅漂亮而好动的脚趾头踢着沙子,威尔基的女朋友躺在渔船的阴影下,拉着他一起躺下,一只手搂住他大汗淋漓的腰,算是占为己有。克罗往后靠着,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安西娅开始在皮肤上抹油。亚历山大通常吃完饭会歇着,这次倒提议去散散步,但只有弗雷德丽卡愿意,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弗雷德丽卡,见过教堂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圣玛丽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有不止一个。”
他们爬上发白的沙堆,然后朝城镇广场和教堂走去,路上经过几幢白色的别墅。当时,卡马尔格还没有被游客入侵,后来,随着游客的到来,镇上造了许多美国式的马棚,拴着瘦骨嶙峋、样子让人看得心疼的马儿,也冒出来许多礼品店,卖加迪安帽、高乔帽、得克萨斯宽边帽和棉布尖顶帽,有的印着米老鼠,有的印着粉红色火烈鸟。再后来,到了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跟在吉卜赛人的屁股后面纷至沓来,在沙滩上肆意唱歌、抽烟,甚至公然做爱、拉屎,让这片乳白色的沙滩变得乌烟瘴气,满地污秽。
20世纪60年代,任何有点神圣的地方、偏僻的地方,都人潮涌动,充斥着猎奇或者貌似虔诚的游客。弗雷德丽卡写了一篇文章,谈到人口过剩、个人主义遗存、集体灵魂和格拉斯顿伯里。之后,到了1980年,巨石阵被围了起来,变成一个集中营,一个笼子,目的是要把人挡在外面,再往后,一个法国人建议弄一个透明的塑料壳,把摇摇欲坠的狮身人面像保护起来。全世界的人蜂拥而至之后,像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这样舒舒服服地散步,穿过凡·高当年徘徊过、在干净的泥土上支起过画架的村子,就再无可能了。
亚历山大告诉弗雷德丽卡,耶稣死后,圣玛丽·雅各布和圣玛丽·莎乐美,在某些版本中还有抹大拉的圣玛丽,以及一个黑人女佣萨拉,她们从巴勒斯坦坐船来到这个海滩。也许是奇迹吧,她们搭乘着一艘没有甲板的小船,在海上漂了那么多日子,没有粮食没有水,居然安全抵达这个地方。萨拉的历程更为神奇,圣玛丽·雅各布扔下一个斗篷,就成了萨拉的“船”。 每年,人们都把三个圣女的神像搬到海边,在海水里泡一下,与此同时,全法国的吉卜赛人都会到这片海水泡澡,庆祝重生。萨拉是吉卜赛人的守护女神,他们觉得,萨拉可能跟他们的主神有一定的关系。他们的主神就是印度女神迦梨。
“迦梨是个暴虐女神。”弗雷德丽卡貌似博学地说,但实际上对这个可怕的女神知之甚少,就知道她的名字和一些基本信息。“都是在大海中冉冉升起的女神,跟维纳斯一样。在地中海国家,每个女神都得到崇拜,因为她们的诞生意味着变化吧。”
但是,当她看到教堂里三个圣玛丽神像的面容时,就无语了,她不是失望,而是不舒服。教堂是个坚固的堡垒,古老高大,方方正正,没有多余的走廊,也没有耳堂,无遮无拦,正好符合弗雷德丽卡这个北方人的审美观,然而,从明媚的阳光下走进昏暗的教堂后,她看到了她天生抗拒的东西——一排排燃烧的许愿烛,若明若暗,许多陈列的瓷器和金属匾牌,表达信徒对神灵保佑的感谢,陈年蜡烛和焚香的气味掩盖了石头的所有气息。围栏里的两位圣玛丽的神像尴尬地向外倾倒,两尊神像的脸蛋都很可爱,圆圆的,粉红色,像瓷娃娃一样,头上戴着白色绢花花环,花环镶着珍珠,衣服是丝绸和金乐纱的,有粉红色,有淡蓝色。两个圣女都毫无灵魂地微笑。弗雷德丽卡不由得想到了《两只坏老鼠的故事》中娃娃屋的两个毫无生气的娃娃主人。她首次看到这样的面孔,格里默德家的人,跟尼姆斯的很多人家一样,都是坚定的新教徒。她看着亚历山大,等着他的导览,他说黑人萨拉的人像在地窖里。他们走下去。
萨拉不一样。她是木头雕刻的,黝黑的脸庞,鼻子挺拔,既威严,又傲气,确实有东方神韵,尽管服装和面纱跟上面的神像一样,也庸俗艳丽。她的周围燃烧着一圈锥形蜡烛,火焰是黄色的,在黑暗中显得很明亮。面前放着几堆花,由此可见,人们到这里来主要是看她的,花里有已经凋谢的菖兰,也有永远不会凋谢的绢花玫瑰。后面有个祭台,祭台上有个圣骨盒,弗雷德丽卡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两片骨头,看不出是胫骨还是前臂尺骨。跟在大英博物馆看到埋在沙粒里保存完好的古尸时感觉一样,她总觉得不可思议。大英博物馆的那具古尸皮肤泛红,像干皮革,两边太阳穴的皮肤已经脱落,姜黄色的头发很脆,盖着耳朵。那具女尸是许多英国小孩首次看到死人的模样——古尸弯曲着,膝盖顶着下巴,肌腱绷紧。这些东西……神像和遗骨,祭坛和女人,娃娃似的圣女,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屋顶。我们出去吧,弗雷德丽卡说,走吧。
走出教堂后,他们俩都有点不舒服。亚历山大为了掩盖尴尬,跟弗雷德丽卡介绍了地中海地区的其他女神。
他说福特·马多克斯·福特39写过一篇关于“圣埃蒂安城堡圣女”塑像的故事,这篇故事很有趣。福特写道,莱萨尔皮耶的一个年轻牧羊人正在凿刻石头,圣女突然出现,一直看着他雕刻她的神像。“雕刻完成后,她表示对作品十分满意,说那是完美的神像,也是高超的艺术品——我特别向主教求证了这一点——这是一尊世界级的美学作品。”于是,福特想去看看那万人瞩目的神像是什么样子,却发现神像被包裹得紧紧的,浑身披着蕾丝长袍和面纱,根本看不到真容。然后有一天,他来到供奉她的教堂,看到一只椅子上放着一顶硕大的金冠,另一只椅子上放着一大包蕾丝,还有“两个长得像甲壳虫似的老太太在一个锡镴容器里洗东西”。
“那个神像,”亚历山大引用作者的话说,“是用红石头粗犷地雕刻而成。”正因为它很原始,才得到戈迪尔-布热津斯卡的追捧,农民圣女才会认出来是她本人。亚历山大说,受世人崇拜的西布莉和维纳斯也不过是圆锥形的石头。好美,真不可思议,弗雷德丽卡说。此时,亚历山大正在跟她解释罗丹40的作品《达那俄斯的女儿们》,说得很棒,不知不觉激起了她的欲望,她将鲁西永的红石头和他联系到了一起。亚历山大接着向她介绍阿尔勒的维纳斯,它在一个古罗马剧院中出土,具有十足的古典美,双手捧着一只苹果,可能是黄金的,也可能是大理石的。他引用凡·高的话说:“阿尔勒的维纳斯,和莱斯博斯的维纳斯一样,都透着青春……”
“哦,对,凡·高说过。”弗雷德丽卡说。他在写凡·高吗?
他们走进咖啡馆,点了鲜榨橙汁,亚历山大跟弗雷德丽卡提起在卡贝塔因他的戏剧创作进展艰难,压力很大。弗雷德丽卡说她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犹豫的,他肯定是要写《黄椅子》,那是有生命力的,对不对?他们讨论《黄椅子》该怎么写,要写得严肃古典一些,整体结构严谨一些,限定在凡·高与高更争执的那些日子,还是写成一部全景式的史诗?至少要让提奥出场,甚至要影射到荷兰纽南的那个牧师。弗雷德丽卡抢着对亚历山大说,写艺术家的故事有一个本质的问题,相比如何描写凡·高与妓女、情敌、父亲和弟弟的故事,重点是关于颜色和形式的争执该怎么表现呢?他们讨论得很激烈。亚历山大的思想斗争终于结束了,他决定不再三心二意,《黄椅子》是不二的选择。(好笑的是,压力因此消减的他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拼拼凑凑写了一部关于卡贝塔因吟游诗人的通俗剧,给卡贝塔因农庄的客人奉献了文明的乐趣。)
是否就在此时,相互的需要让他们认识到了他们俩将会是一生的朋友?还不至于。虽然弗雷德丽卡的确想到了做爱会抑制沟通,而跟亚历山大聊天是如此快乐而值得珍惜。他到了快分手时才碰了她的身体,摸了一下她被烤焦的头发,说了声“谢谢”。他是真心的。她回家了,回到那间没有窗户的阁楼间,辗转反侧,想起福特写的红石头圣女像,心里美滋滋的,构思着《黄椅子》的情节,回想起亚历山大坐在海洋之星船头时的黄色三角裤。那个夏天,他们没有再见面。
阿尔勒,1888年6月,致埃米尔·伯纳德
我在圣玛丽待了一个星期。在去圣玛丽的途中,我经过卡马尔格,一路上有许多葡萄园,也有沼地和类似于荷兰的平坦的田园。圣玛丽的姑娘让我想起奇马布埃41和乔托42,她们都很苗条,有点忧郁,有点神秘。海滩非常平坦,沙子很漂亮,有一些绿红蓝的渔船,让我联想到鲜花……
我最想知道怎么强化天空的蓝色。在弗罗芒坦和杰罗姆的眼中,南方的土壤是无色的,有很多人同意他们的看法。天哪,果真如此,你拿起一把土仔细看,再仔细看看海水和天空,都是无色的。没有黄色,没有橙色,就没有蓝色,要画出蓝色,就要加入黄色和橙色,对吧?好吧,你会告诉我这些都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