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家的圣诞节虽然遵循英国的传统,但是沉默而漫无目的。他们对狄更斯17的“圣诞节必备”不是很热衷。按狄更斯的传统,圣诞节要有很多专门的菜肴,要准备许多礼物——不管人家要不要,也要叫亲戚朋友来家里欢聚。但他们没有亲戚。北约克郡是有一些波特的本家亲戚,但自从比尔被父母抛弃之后,这些人也都没再见过面,比尔之所以被父母抛弃,是因为他的父母是基督教公理会教友,但他不信教。温妮弗雷德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家的“神明”都是自己设的,不属于家族传承,都叫不上名号。按狄更斯的逻辑,原因在于社会阶层变化,底层人民向上层流动,而这些人不大遵循规矩。他们知道怎样才算体面,什么才算合适,但作为知识分子,他们鄙视这些规矩,不过,到了圣诞夜吃大餐的时候,他们又认可这样的规矩。丹尼尔的爸爸是火车司机,他在世的时候,会先到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然后回到家接着喝;晚宴间有开心,有疲倦,也有遗憾。比尔·波特倒了一杯雪利酒,又拿了一瓶起泡酒和大家分享。没有邻居来串门,他们也不去邻居家串门。圣诞节期间交通事故多发,但都与他们家无关。在节日期间,他们比平常更不出门,因为商店都不开门,也没有活可以干,只能“自娱自乐”,刚好有那么多盘子要洗,弗雷德丽卡说要洗的盘子比平时多。
他们都是节俭的人,在战争期间,他们就学会了凑合,从不浪费,东西都省着用。温妮弗雷德的审美不固定。她对穿着没有感觉,只是会担心哪顶帽子或者哪件衣服可能落于俗套。所以,要过节了,她也不懂怎么装饰房子,甚至对餐桌该怎么布置都没有想法。对于穿着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是尽量朴素,对于过圣诞节的问题,她也采取相同的处理原则,但效果差强人意。孩子还小的时候,他们会剪一些纸链,把平时收集的彩色牛奶瓶盖穿成串,然后把牛奶瓶盖串绕在镜子周围(如果要挂在天花板上就不够长了,不能从一边够到另一边)。他们还小的时候,会在家里摆放一小棵假树,到圣诞前夜就把袜子挂在树上。比尔和温妮弗雷德从不说袜子里的礼物是圣诞老人从烟囱里进来放下的。这不仅因为他们绝对尊重事实,实事求是,也因为他们不善于修饰言辞。他们从不讲故事,认为这种行为傻里傻气。弗雷德丽卡甚至觉得魔术也很傻,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给同学们揭秘魔术,让这些幼小的心灵首次遭遇了幻灭。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受到欢迎,也没有感到快乐。
没有人唱歌,因为大家都不会唱歌。没有游戏活动,原因在于他们都不会玩,也在于他们五个人一致认为,玩骰子、打牌或者打哑谜猜字,都是不正经的事情,只会浪费时间。他们难得达成这样的共识。所以,除了拆礼物包装,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等着圣诞节赶紧结束,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归紧张而又彼此不过问的工作生活。
对于斯蒂芬妮而言,今年必然有所不同。她去了教堂,帮教堂装饰了冬青和槲寄生,等等。她也参加了教区聚会。她还有两个家要顾。考虑再三,她叫她妈妈把波特家的其他人都带过来,就是比尔和弗雷德丽卡,到她家一起吃圣诞晚餐。她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马库斯改善和父母的关系。温妮弗雷德有点犹豫。她似乎不敢相信这种活动能够朝预期的方向发展,起到什么作用。斯蒂芬妮也跟马库斯说了,语气尖锐地表示父母会来,她相信他靠得住,到时能拿出靠谱的表现。他似乎有所反应,让她十分惊讶和备受鼓舞的是,他甚至积极帮忙张罗那顿晚餐,这是他六个月以来首次参加家里的活动。
她想让家里更有节日气氛,这主要是为了丹尼尔着想。她手头没钱,但想办法到里思布莱斯福德市场买了绿叶,还买了一棵很大的真树。送来的时候,树用拉菲草紧紧包裹着,包成了锥形,墨绿色的针叶从缝里冒了出来。斯蒂芬妮像剥茧一样打开包装,拍一拍,让枝叶散开,然后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装了一桶土,将树种在土里,又用厨房秤的砝码把树固定好。这棵树让家里生机盎然,蓝绿色,很庄重,散发着松香和森林的气息。奥顿太太每天都稳稳地坐在丹尼尔的椅子上,盯着她干活,说斯蒂芬妮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一点也不肯帮忙。马库斯轻飘飘地走过。她叫他帮忙,他倒是马上答应,用一只瘦弱的手把树干扶直。斯蒂芬妮把土踩实,然后用晒衣绳将树干树枝捆好。马库斯用纤细孱弱的声音说,松针的气味很好闻。奥顿太太却说这是添乱,气味会串。
斯蒂芬妮憧憬着这棵树挂上金银装饰球并被蜡烛照亮的美丽场景。她生长在朴素的波特家,所以她想要的装饰球也是朴素的,不要花哨的图案,也不要画圣诞花。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市场,她只找到“侏儒”圣诞老人和极其丑陋的小提灯。有一天下午,她坐下来,突然想到可以用金银线在牛奶瓶盖上绕成“闪烁的星星”。这时,马库斯让她大吃一惊,他说为什么不用电线,然后,更让她难以想象的是,他居然用金银色的细电线编了许多颗星星,有六边形的,有空心的圆球,有复杂的多边形,还有抽象的形状,闪闪发光,缠绕在松针上面,让圣诞树熠熠生辉。
圣诞节是她最喜欢的基督教节日。所谓圣诞节,就是庆祝某个人的诞生,这是个普通的奇迹。比尔的思想与传统格格不入。从小,他的孩子们就听他讲各种“反教言论”——处女生小孩是无稽之谈,所谓的牧羊人、伯利恒之星和马厩都是扯淡。斯特劳斯和勒南对基督传统的批判也不过如此。从表面上看,他好像有极其强烈的愿望,要让他的孩子们敢于探索历史真实,要培养孩子们的独立批判性思维。如果他不那么恶狠狠,如果他采取鼓励的方式,让孩子们在放弃福音的同时能够获得另一种温暖作为补偿,那么,他本有可能得偿所愿。
这时,丹尼尔这边倒有些问题。他叫她不要去医院,因为他要在儿童病房扮圣诞老人。
“我想见你。”
“别去那里。”
“会让你尴尬吗?”
“不至于,我这种工作,没什么好尴尬的。不会。不过我觉得……”
他说不出他觉得什么,其实,他是觉得她对那种地方有了畏惧心理。其实,他也有。
她还是来了。
床越靠里,病情越严重。尽头就是医生的小诊室,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声音。病房外面有一棵银白色消过毒的人造树。能回家的孩子都走了。重症病人坐着轮椅,被推到骨折或者扁桃体切除病人离开后空出来的地方。斯蒂芬妮常来,那些常住病号她都认识。
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一个叫尼尔,一个叫西蒙,都患了肌肉萎缩症,永远站不起来了。他们的身子被撑起来,两只小手臂无力地摊在干净的床单上,瘦削而聪慧的脑袋以怪异的角度靠在枕头上,嘴巴张着。患厌食症的“报春花”十三岁,体重七十磅。她闭着漂亮的眼睛,拒绝承认这个世界,一双苍白的小手,跟修女似的,握着空拳,抵着消瘦的下巴。加里剃了光头,颅骨肿胀,样子很恐怖。他的眼皮耷拉着,骨子里面的死气喷薄欲出。几个新来的小病号,平时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呆头呆脑,摇摇晃晃,现在穿上了节日正装,飞也似的跑来跑去。查理八岁,屁股上长了瘤,总有臭味。他躺在用婴儿车改造的推车上,手在两边像划船一样。他顶着一张椭圆的大脸——这些人的脸蛋都那么大——绕着斯蒂芬妮的脚踝旋转,脸上绽放着笑容,但笑容里面藏着轻蔑。站在他前方的人能闻到臭味,在他身后的人则闻到消毒药的味道。没有腿的麦克像树干一样“坐”在臀垫上,移动十分沉重,他的一条手臂像皱巴巴的长形松果。玛丽穿着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从裙里伸出一双黄色的爪子。她的头部和脸部的皮肤是整形医生移植的,植皮颜色五花八门,有羊皮纸色,也有紫葡萄色。玛丽没有眉毛,没有睫毛,没有嘴唇,除了左耳上方有一束刚洗过的金发,她也没有头发。玛丽掉进过或者可能被人推进过火堆里,而且不止一次。没有人来看望过玛丽。玛丽有时会回家,但再回医院的时候会新增一处伤疤,或者又有个地方化脓了。斯蒂芬妮抱起玛丽——玛丽喜欢人家抱她——挎在一侧的髋部,从一张床走过另一张床。玛丽和肚子里的宝宝之间,隔着被不断拉伸的肌肉和一肚子羊水,宝宝就在羊水里面伸展着还没有完全发育的手脚,一会儿翻身,一会儿静静地歇着。
过了双开弹簧门是婴幼儿病房,有些宝宝需要修补嘴唇,有些则因为发育缺陷,需要人工建造食道或者肛门或者分开手指。一个保温箱里面有个棕金色皮肤的男婴,光着身体,很漂亮,遗憾的是出生时双腿折断了。有机玻璃保温箱里特地做了一个滑轮吊着他的腿。
留声机开始播放《马槽圣婴》。护士们和几个好不容易圣诞前夜来到医院的妈妈们一起大声歌唱,但声音参差不齐。斯蒂芬妮也唱。玛丽哼着,推车上的查理也咕哝着。留声机又放了几首圣诞赞歌,接着是柴可夫斯基。里思布莱斯福德芭蕾学校的玛丽莲小姐教的小女孩们跳了一段雪花舞,小男孩(人数比较少)表演雪人翻滚,模仿融雪的那段很逼真。这时,留声机响起《红鼻子驯鹿鲁道夫》,同时响起叮叮当当的铃声。“孩子们,你们觉得是谁来了?”修女问。这时,丹尼尔坐在装扮成雪橇的推车上——推车铺着红毯子,轮子用锡纸包了起来——由打扮成北极熊的医院护工拉进了房。芭蕾学校的孩子们跑过来,从圣诞老人的手里接过了礼物,交给医院的护士,护士将礼物分发给住院的孩子们。
丹尼尔有点不对劲,他的妻子觉得。以前穿这套圣诞老人服装的那个妇产科医生比丹尼尔瘦,所以,丹尼尔自己的黑外套在下面露出来了,就像火里的煤炭。他摘掉了牧师领,白色眉毛和胡子已经掉了好几撮,露出下面他自己的眉毛、胡子——他的胡子长得很快——这样看起来,圣诞老人的胡子有点蓝黑色,不伦不类。他脚步沉重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逐个问病人身体还好吧,只有少数几个人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看上去并不开心,有几个状况好一些的孩子看到他靠近就哭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会知趣地躲开他们,看起来很自然。他也躲开了他的妻子。
芭蕾学校的孩子们分发的玩具主要是毛绒玩具,有粉色、蓝色、白色,有兔子、鸭子、小熊。据斯蒂芬妮的观察,并非随便给他们什么毛绒玩具孩子们都会高兴,尤其是没有故事或人格魅力的。他们要的——也正是没有给他们的——是一些“建设性”的东西,像铁积木和橡皮泥,也可以说是很容易弄脏床单或容易丢失的东西。一个穿着雪花舞服装的小女孩侧着脸递了一个毛绒熊给斯蒂芬妮,让她送给玛丽。玛丽把脸埋进她的肚子,嘴里叽里咕噜的。丹尼尔大步走上来,穿着麻烦的靴子和外套,黑着脸,很愤怒。
“放下那个孩子。这样会伤了你。”
“不用。她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他冲着那个小女孩笑,嘴上毛茸茸的胡子歪了,看起来很恐怖。小女孩又畏缩了一下,哭了起来。“好吧。”丹尼尔说,“好吧,斯蒂芬妮。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你怎么了?”
他说不清楚,但他心里清楚。要不是斯蒂芬妮,他可以做得更漂亮。此时,看到玛丽像妖精似的缠住她,而且刚好顶住她的髋部,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她和他的孩子赶快离开,似乎他们随时可能面临威胁,这里随时可能发生不幸。但是,斯蒂芬妮站着不动,很平静,也很健康,还让他必须去跟马里奥特太太说说话。
马里奥特太太表面没事,可实际很令人担心。她一整天都坐在隔间里,坐在她儿子的小床旁边。他长得很可爱,但肝脏有缺陷,肾脏也有问题。他们给他做了手术,眼下采用的是膳食疗法。小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马里奥特太太不停地围着小床转,不停地摆弄爽身粉、水杯和尿布,这还不算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四个星期,她就瘦了五十六磅。丹尼尔掸去身上红色、白色的绒毛,朝马里奥特太太走去。她看见他,弱弱地说,她很害怕会失去小斯蒂芬,有希望的时候,也是最难受的时候,对吧?最好是不要指望什么,但是,在这里坐着,除了指望点什么还能怎么样?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不知道,他也说不出口,他扯掉傻乎乎的假胡子,想要开口劝她放弃,可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知道,他要安慰的是迫切、焦躁、挫败和愤怒。马里奥特太太拿起干净的薄纱尿布捂住脸,哭了起来,听着让人绝望。丹尼尔看到他的妻子朝这个格子间走来,应该是想来帮他安慰马里奥特太太。他挥动手臂,示意让她走开,他让马里奥特太太接着哭,让她哭个痛快,他甚至没有跟她说哭出来对她有好处,他怎么知道呢?他不能做这样的设想。
圣巴塞罗缪教堂的家庭庆祝活动稍晚举行。节目包括一出圣诞剧表演,斯蒂芬妮觉得很期待。她曾积极地帮忙张罗过服装,用蓝色塔夫绸给玛丽做了一件拖地长袍,她还将她在剑桥参加五月舞会时穿的礼服贡献出来,从接缝处剪开,又借了或者说捐献了色彩鲜艳的腰带和珠子,给三个国王做装饰,其中一个国王戴的包头巾是用她五月舞会礼服上的闪光丝绸做的。
管风琴响起来。孩子们走进教堂,时而蹦跳,时而走正步,步伐很乱。有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大女孩,都十一岁朝上吧,女孩尴尬地弯着腰。他们站上讲坛,轮流读了一段关于马太和路加的故事。马太的三个国王,以及那颗指引着他们的星星,路加的马厩、牛、驴,路加的牧羊人和唱着歌的天使。孩子们表演了这个故事的哑剧版本,都很严肃,很拘束。拥有一头金发和丹麦人脸蛋的玛丽一本正经地坐在圣坛的台阶上,旁边坐着一个叫约瑟夫的人,比她小一些,穿着条纹浴衣,头上缠着一条毛巾。他知道他其实没什么事可干,双手时不时地抬起来,经过长满雀斑的脸,去摆弄那条头巾。一个小小的“旅馆主人”举起稚嫩的双手,表明旅馆已经客满了。更小的小孩和耳聋的老奶奶坐在台下的长椅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们每年都这样叽叽喳喳,像电报线上的椋鸟,急切而又漫无目的。有的说:“看,那是我们家的珍妮特。”有的说:“看那边,我们家的罗恩,他是不是很搞笑?很可爱?很得体?”
“她将她的第一个儿子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
这个关键时刻总是很别扭。此时,跟往年一样,玛丽走向长椅,撅着屁股,在埃勒比太太的旧木头婴儿床里,掏出她那个最好、最大的玩具娃娃。那个塑料娃娃满脸微笑,噘着嘴,硬邦邦的眼睛装着金属铰链,可以开也可以闭,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她举起这个娃娃向教众示意,然后再把它塞进毯子下面。因为塑料娃娃的四肢僵硬,不可能用布包裹起来,所以有人拿了一条很漂亮的洗礼披巾给娃娃盖上。戴着纸面具的绵羊、牛和驴挤在一起,跪下,同时摆弄头上的东西。三个“小国王”,一个提着一盏油灯,一个拿着装砂糖的银色调味瓶,另一个捧着埃勒比太太的瓷香烟盒,先鞠了个躬,然后摇摇晃晃地跪下去。一群小牧羊人进入教堂正厅。通道的尽头出现一个唱诗班的男孩,披着被单、顶着光环——他干净的嗓音破音了——背后跟着一群人数有限的天使。他们向众人表达了祝福。家长开始骚动起来,因为他们的骨肉正在表演圣婴出生的情节,有表演圣婴的,有表演圣母的,虽然演得不是很自然,有点拘束。让大家感动不已的,正是玛丽和约瑟夫的稚嫩,与那个塑料娃娃无关,在这样的情景下,这个娃娃通常是多余的。家长的感动还在于孩提时代的转瞬即逝,也许更在于他们在繁衍法则中看到了一些威胁。这些小家伙代表着未来,他们是在预演他们的未来。不仅孩提时代会消逝,男人和女人也一样,传递了基因之后,也会像浮云一样消散。此时,看到这样的演出,他们似乎在不同时代之间穿梭,在不同角色之间变换。玛丽充满关爱地看着玩具娃娃,玛丽的妈妈眼神之中也充满慈爱,玛丽稚嫩的身体和柔软的小脸让她痴迷。时间像流水啊!
小赫罗德王出现在讲坛上,他总是最好的演员,小脚一跺,霸气地甩了甩刘海,把纸皇冠扶正,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屠杀平民的一幕在台下上演。讲坛上的那个大男孩读了一段关于雷切尔的故事,说她为孩子们哭泣,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孩子。前几年,斯蒂芬妮喜欢听这段故事,今年,身怀六甲的她听了却不大舒服,反而感到害怕。
随后,大家到牧师公馆喝茶,埃勒比太太做了原木形蛋糕,就像好孩子不收礼物却带礼物给大家一样,大家都包了不用的小玩具和毛绒动物,集中以后要送到巴纳多医生诊所。丹尼尔对大家说,在这个特殊时刻,上帝对世界的爱至深,所以他派他唯一的儿子来到世间,给予他生命,让他跟芸芸众生长得一样,这样,上帝可以体验人间的生活,而众生可以通过圣子接近上帝。上帝和众生的生命息息相关,合为一体,丹尼尔说。她想,让她来讲的话,她可能讲得更好一些,虽然她不相信这种说辞,但她是个好老师。
是什么让世界充满活力?是丹尼尔,是他的躁动,是他的不耐烦,是金发小天使破碎的嗓音,是她肚子里的翻腾,是深色的树,是查理、加里、玛丽。难道是他造了你也造了羊羔?她黑暗的大脑里有个声音在说。有一刻,她看什么都烦,看谁都不爱。她微笑着分发一杯杯牛奶,还有包装色彩鲜艳的巧克力豆。
她的冷淡甚至敌意一直持续到午夜的弥撒,尽管这里也有一些老朋友,包括韦尔斯小姐和索恩一家人。索恩太太声音嘹亮地唱了约克郡人民都喜欢的赞美诗。约克郡人民唱《弥赛亚之歌》的时候不像威尔士人那样洪亮,那种唱法过于放浪,他们唱得更稳重有力,节奏清晰。他们主要是来唱歌的,这些人。他们唱了一首低沉的《以马内利,恳求降临》,接着唱约克郡版的《基督教苏醒》和《齐来崇拜歌》,声音中充满敬意、稳重和狂热,这让斯蒂芬妮很疑惑,因为她还听到了其中的克制,仿佛一股无名的力量,正准备寻找发泄口。他们站着,一动不动,黑乎乎的,都戴着帽子。英格兰人真丑,斯蒂芬妮心想,她不是首次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张张中年人的脸,神色暗淡,面色苍白,表明他们都是耐心和谨慎有余,甚至多疑的人。都不是轻松的脸,也不是受苦的脸。这一张张脸是忧心忡忡的脸,担心别人是不是认可他们的行为举止,他们的行为举止是否暴露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当然,他们也时刻盯着人家的行为举止和社会地位。他们比上一辈人更操心这种事情。这一代人被逼着勇敢,甚至到了不知道怎么放平心态的地步。你看,守护伊甸的天使在来回走动巡逻。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丑陋的甲壳,有酒红色、瓶绿色、海军蓝,尽管他们本意是要展现衣服的质地,想穿得体面一些。她想到了劳伦斯对于紧身白裤子的标准,如果按照他的要求,那么这些身形糟糕的人可能会更丑陋。跟漂亮的意大利人一起坐在漂亮的意大利树下,最好还是不要任性地说矿工和女性的坏话了。她想到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想到英国宗教的残忍历史,宗教真正的中心在家里,家里的一些东西能表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别人的关系怎么样,例如花点锦缎、印有树枝花纹的瓷器、日益增多的消费,还有像圣物般被供起来的帽子。而这一点——乔治·艾略特18也知道——和耶稣施加给信徒的戒律没有什么关系,也和“道成肉身”没有一点儿关系。这时,教众正在唱《婴儿为我们诞生》,歌颂的就是所谓的“道成肉身”。丹尼尔站在围着白帷帘的讲坛上,帷帘带有刺绣,很好看。他和埃勒比太太一起看着面包和葡萄酒。斯蒂芬妮心想,乔治·艾略特恨得有道理。她睿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想看清楚她到底憎恨什么,同时,她也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超然,两者的结合让她某种程度上了解了——“爱”。 乔治·艾略特曾经很喜欢帽子和印有树枝花纹的瓷器,是因为她了解这些东西,或者因为她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就有了足够的力量凌驾于它们之上,让她得以温和而慷慨地面对其中的意义?她突然看到了多德森姐妹带来的供奉,这时,她努力将这些供奉与丹尼尔妈妈教她怎么做圣诞布丁的话联系起来,但失败了。
斯蒂芬妮希望这次家庭圣诞聚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合原来因父母暴力造成的家庭关系创伤,让大家得体、友爱地面对彼此。刚好,有奥顿太太这个“外人”在场,大家会比较收敛,彼此比较客气。
早几年,她不会有这样的愿望,那时候,不管家人有什么正常的期待,比尔都会无情地加以打击,如奥顿太太所说,他不只是干草,一点就着,他还是“火石”,是火源。他大闹斯蒂芬妮的婚礼,给她留下一生的尴尬。但是,善于制造社会恐怖的人,通常要面对更善于制造社会恐怖的人,还有人比他们更凶猛。马库斯让比尔尴尬过,也可以说让他受伤过,马库斯的所作所为比比尔更任性,造成的后果也远远超过“震荡”的范畴。根据斯蒂芬妮对比尔的观察,也根据弗雷德丽卡的汇报,他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萎靡,至少有段时间比较萎靡。她知道,比尔对她本人有实实在在的感情,这一点会缓和一些气氛,可是,他不喜欢丹尼尔,反对他们结婚,而且明明白白表明了他的态度。
无论如何,她要做好招待工作,争取让大家开心。她做了坎伯兰酱,用来给火鸡调味。调味酱是清澈的酒红色,和几片金黄色的果皮一起被装到小罐子里。她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剥煮好的板栗,到时跟球形甘蓝放在一起,把面包和香菜填到火鸡肚子里去。她还弄了几堆干果、葡萄干和柑橘,铺上鲜艳的红色桌布,起了壁炉柴火。桌上摆了雕花玻璃葡萄酒杯。斯蒂芬妮不喜欢雕花玻璃,她们这一代人崇尚朴素、实用,更推崇芬兰和达廷顿的水晶玻璃。不过,灯光照在玻璃雕花上,熠熠生辉,映射出各种图案,圆的柑橘映射成三角形,橘子皮映射成十字架,连马库斯挂在圣诞树上的星星和壁炉里的火光都显得如幻如梦。
他们来了,她发现比尔已经不是“火源”了。她给他们开了门,当时她正在给火鸡浇汁,开门的时候她红着脸,气喘吁吁,围裙遮不住膨胀的灰色正装。他站在门口,两边分别站着温妮弗雷德和弗雷德丽卡,跟这两个高女人相比,他个头小很多,斯蒂芬妮觉得他干瘪了。他挎着几个包裹和一箱酒。“我的贡献。”他说。他面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很紧张。她想跟他亲一下,可是中间隔着这么多东西和她粗壮的腰,她感觉够不着他,就算了。她正准备去接那些包裹,他就用习惯性的严厉语气,叫弗雷德丽卡别当一个没用的人。波特家的三个人先后进了门,他们都害怕马上就要见到马库斯。他们看到丹尼尔的妈妈坐在沙发椅上,像一大团肉包裹着一件衣服,她真是肉叠着肉,几层下巴压着几节脖子。马库斯不在。他们各自找了椅子坐下,因为地方小,所以大家挨得很近,围成一个小圈子。斯蒂芬妮问他们要不要喝雪利酒。这时,他们听到有人说:
“原谅我没有站起来。没有人帮忙,我实在是站不起来。我经常坐一整个早上,要等到有人来拉我起来。他们也不大乐意帮我,对吧,亲爱的?”
“我还拉得动您,对吧?”斯蒂芬妮笑容满面地说。
“你怎么样,波特太太?扛得住吧?要是身体……”
温妮弗雷德说她挺好。她坐在靠厨房的位置,看着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觉得她妈妈的气色其实不大好。她金色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光泽,脸庞消瘦了一些,但双颊泛红,身体臃肿,鼻子四周有了皱纹,眼下也有了黑眼圈,嘴唇苍白。
“你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儿。
“好极了。”奥顿太太说,“现在的年轻人真行。我怀丹尼尔的时候,有时连着几天起不了床,脚踝肿得很厉害,还时常头晕,很可怕。她就不一样,现在还能骑自行车,精力充沛。我跟她说,她老这样会出事的,但她自己最清楚,出不了事。上周,她还出了一趟门,我们俩就只得自己弄午饭——我和那个只有眼睛耳朵、没有嘴巴的小伙子。他住在楼上,我大声喊他下来帮忙,如果没有人帮忙,我就得从早到晚坐在这里,饿死渴死在这里。在我的循循善诱下,他终于弄了一些威尔士干酪。他其实挺能干的,根据我的观察。”
波特家的人都没有马上接茬。幸好,就在这时,丹尼尔哼着曲子回来了。他刚刚去主持了早祷会。他站在客厅中间,用牧师的腔调,祝大家圣诞快乐。他发现马库斯不在,就上楼去,再下楼时,后面就跟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马库斯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停住了,站在那里,比尔站起来,看着儿子。丹尼尔的妈妈叫他坐下,但他没有理睬。比尔向前走了两步,很严肃地伸出手。马库斯看上去无精打采,但稍做停顿,便握住了他爸爸的手,然后走到妈妈身边,跟妈妈贴了贴脸。此时,斯蒂芬妮似乎看到一块有着巨大裂缝的帆船帆布,正在用很粗的线笨拙地缝起来,无论如何,裂痕正得到修补。接下来就是大家互赠礼物,这是她提议的。
礼物出奇地一致。马库斯收到几件没有品牌的衬衫和几双袜子,丹尼尔收到了几件衣服,有些他会穿,有些不会穿,还有袜子、手帕和领带,都不是黑色的,似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要改变他的精神面貌。斯蒂芬妮收到的是厨房用品和床上用品,没有书,而弗雷德丽卡收到的礼物全是书,奥顿太太给她的是购书券,那也算是书。比尔也收到了书,还有烟丝,马库斯给他一张购书券,购书券正面印着布鲁盖尔画的雪景。他拿到购书券后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购书券上除了“祝圣诞快乐,爱你的马库斯”这几个字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话,不过,这几个字写在虚线上,倒是写得工工整整。斯蒂芬妮走进厨房,准备上菜。丹尼尔很熟练地接管了现场。他提起他妈妈曾经烧过猪肘子,从而勾起大家对圣诞节往事的回忆。老人们都记得在战争年代过得紧巴巴的日子。接着,有人提起新建的火鸡养殖场。比尔要了一个开瓶器,打开了几瓶他带来的博若莱红葡萄酒。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在厨房里,斯蒂芬妮艰难地摆弄着火鸡,太大了,老是在油腻腻的盘子上打滑,折腾得她满脸通红。她的问题在于“精确的想象”太多,对她构成了压力。在所有人心里,都隐藏着与“规定的行为”相抗衡的“私人恩怨”。比尔尤其如此。如果有公开的医学论著讨论大人对子女的心理有哪些不良的影响,那么,这些不良的影响应该就包括大人在场的时候,子女会感到焦虑和不自在。从另一方面讲,英国人有举重若轻的传统,面对不利局面,能够泰然自若。比尔也继承了这个很管用的传统,对于尴尬的现实,他会故意装作看不见,尤其是涉及马库斯时。
温妮弗雷德一直想把自己被动抵御比尔暴怒的绝招教给她儿子,现在想起来,结果却让他落到一个同性恋的宗教疯子手里。她曾经跟她所信任的斯蒂芬妮说过——虽然她也不轻易跟女儿说悄悄话——她说她憎恶卢卡斯·西蒙兹的身体,想到他和她儿子的接触就恶心,虽然她不确定这样的接触是否存在。“我想吐,”她对斯蒂芬妮说,“我真的吐过。”斯蒂芬妮不知道马库斯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对于马库斯而言,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可触碰的,而温妮弗雷德自己也艰难地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斯蒂芬妮可以感受到,弗雷德丽卡学识渊博,所以既宽容又高傲,此时,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也能感受到奥顿太太希望大家注意到她,希望大家都喜欢她,因此避开了这些事情。
丹尼尔不高兴,甚至有些愤怒,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听得出来,他表面看起来很高兴,其实都是伪装的,他有这样的职业素养,在那身衣服下,他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如果饭菜都准备好了,客人却迟迟不上桌,每个家庭妇女都会很不高兴——她这时感同身受。她越来越烦躁,泪水盈眶,觉得大家都不把她当回事,强颜欢笑着把甘蓝和烤土豆端上了桌。
开饭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再说话。丹尼尔切下火鸡肥厚的胸脯肉,切断火鸡腿,把肌腱抽出来,拿长勺伸到火鸡肚子里把填料掏出来。马库斯不吃肉,引起了第一丝波澜。他没有明说,但他的眼神告诉大家,他看到那东西就恶心。平时温和的斯蒂芬妮一开始很生气,因为她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好吃的汤汁,把汤汁浇在火鸡上,他居然不吃!奥顿太太仔细观察,看他只拿了甘蓝和板栗,所以断定他的身体问题的根源在于挑食。弗雷德丽卡反驳说板栗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然后自己又拿了几个板栗。
大家吃得身体发热,脸色通红,油光满面。奥顿太太提议大家听女王广播致辞,比尔却从他的箱子里拿出来一瓶白兰地,打开一本家人送给他的书,拿家人送给他的烟丝卷了一根,身体往后仰,毫无顾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马库斯面无表情,双眼紧闭,但还坐在椅子上。斯蒂芬妮后来回想起来,在这个当口,虽然都有些勉强,但大家能聚到一起,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从喝第一杯雪利酒起,到在布丁上面点燃蓝色火焰,大家的举止都可以称得上很文明,表现都很好。
丹尼尔不高兴。斯蒂芬妮不明白丹尼尔为什么不高兴,虽然她能够很快掌握他对教会理事的态度,对衬衣纽扣的态度,对比尔的暴躁的态度,对埃勒比太太的势利眼的态度,但是,对于他对她本人的态度变化,她始终看不明白。对他们俩的关系,他的态度也变化莫测。她有她的傲慢之处,她不相信他能够完全领会她折腾那只火鸡时的艰辛,她对马库斯不愿意吃肉的愤怒,以及后来觉得她不应该生气而产生的愧疚。实际上,丹尼尔都能领会到。他还领会到,大家能说几句话、能好好吃饭,就已经让她感到很欣慰。他深谙英格兰人“尽在不言中”的传统。教区里有不止一对夫妇只用字条或者通过邻居进行沟通。除了夫妇之外,小孩子和父母也都不怎么说话,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出于报复,有的因为恐惧,有的因为绝望,还有的只是死犟。他知道马库斯被比尔连着盯了三小时还一直待着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还是不高兴。他想,他需要她,斯蒂芬妮。他不是需要这个家,他只需要她。他真希望他送给她的礼物不是他自己认为很漂亮的晚礼服,他看见她盯着弗雷德丽卡的书,终于明白,看到弗雷德丽卡的电报时,她有多大的失落感。他也很失落。他成天在那个又当卧室又当客厅的房间里,孤零零的,有多可怜啊。
他看着大家。可以分成三类。隐忍的波特家人,即温妮弗雷德、斯蒂芬妮和马库斯,他们乐于也善于隐忍;火暴的波特家人,即比尔和弗雷德丽卡,虽然今天他们的话不如他妈妈多,但绝对有能力无视别人的存在而夸夸其谈;第三类是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让人很不舒服,这是肯定的。她一直吃、一直吃,每个人都看着她胡吃海塞,隐忍的波特家人像小鸟一样暗自腹诽,火暴的波特家人则挑剔马库斯爱吃绿叶蔬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将体现在他的孩子的身上。如果生出来不像医院里的那个玛丽,那就必然会像他的妈妈,有可能像马库斯,也有可能像让人受不了的弗雷德丽卡。血肉关系就是血肉关系,是基因,也是命运。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在桌子上面对面的几个妈妈。他的亲妈妈有点夸张地讲述着他孩提时代的趣事,说他会趁她睡觉的时候,悄悄用叉子吃罐头沙丁鱼,而且每天都偷吃。温妮弗雷德一辈子都忍气吞声,这时候也唯唯诺诺,随便人家如何滔滔不绝或者咄咄逼人或者沉默寡言,她都能忍着。斯蒂芬妮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泰然自若,医院里的查理吓不到她,玛丽也没有让她失去镇定。以后,她会怎么样呢?他会怎么样?他的孩子会怎么样?面对这几个妈妈,面对这个家庭,他的心情和面对医院里那些小孩时完全不同,但眼前这些人也都是威胁。他告诉斯蒂芬妮要放轻松,别太紧张,然后他就进了厨房去躲清静,装模作样地洗盘子。弗雷德丽卡也进来了,这让他很不高兴。她本就不该来,成事不足的人。这时她拿着抹布,还是帮不了忙。
她一开始是拿起抹布扇风。她说:
“还行吧?”
“还行。”
“还是出来好,外面凉快,空气好。跟那些无聊的人在一起,我受不了。”
他也受不了。不过,他说,就空气而言,在厨房里和在客厅里没有多大区别,因为炉子从早晨一直开着。他递给她一个滴着水的盘子。
“这是好机会。我过一两个星期就要走了。我要去当一位妈妈的助手。不是我的特长,不过是讲法语的人家。”
“挺好。”
“我一直在想离开妈妈是否合适。她状况不太好。我感觉她不大信任我。有事情她会告诉姐姐,不会告诉我。我是多余的。这样也好。反正我要走了。”
“是的。”
“你也不大喜欢我。我很久之后才注意到,因为我一直只关心自己是不是喜欢你。结果,我是喜欢你的,这时我才发现你不喜欢我。”
他又递给她一个盘子。
“我不会那么费劲想喜欢不喜欢。”他说。
“好吧。不过,你不用怎么想也能发现。我希望你能喜欢我。我是说,我们要保持一辈子的关系。虽然我希望别再搞圣诞家庭聚会了。我希望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你害怕失败吗?”
“什么?”
“好吧,你跟我一样,做事像推土机。但你不害怕有一天变成另一种人,变得犹犹豫豫、畏首畏尾吗?”
“大家总有一天都会变成这样。”
“有些人会,有些人就不会。你看看客厅里的那些人。你还没有失败。”
“没有吗?”他说着又递给她一个盘子,然后就后悔了。
“丹尼尔,你没感受到压力吗?”
“没有,没有。都是应该的,还应付得了。你还太年轻,容易大惊小怪。”
“你多大年纪了?这么老成。”
他二十四岁。他笑了。
“你应该把马库斯弄走。”她说。她拿起一把餐具,叮叮当当。
“他不惹人烦。”
“是吗?我不觉得。能量到了他这里就会消失,他就像汽车的避震器,或者太空中的黑洞。”
丹尼尔认同这个观点,所以他不作声。他处理烤盘的时候,弗雷德丽卡一直盯着他。他的腰身很粗,宽过水槽,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的手臂黝黑、多毛,因为卖力干活,一头茂盛的黑发有些凌乱。这是在逼仄空间里存在身高错位的情况下,看到的一个大块头男人的背影。她真的希望他喜欢她。但是,她也不是特别在乎。她的脑海里充斥着未来,而她所看到的未来是一个明亮、巨大的空间,她闪闪发光、方向明确的航线穿梭其中,她的行程飞快而且迎着阳光。她弗雷德丽卡·波特的生活中没有多少空间可容纳这些人以及这些人要坐的椅子。丹尼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的未来要献给主。她拒绝了。她掉了一个葡萄酒杯,那是斯蒂芬妮的结婚礼物,酒杯碎了。丹尼尔把碎片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