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的红砖墙上紫底金字写着:“妇产科”。进了拱门,墙上画着一只手(后面还有好几只),指着旁边的一面牌子:“产前检查,右手第一间。”里面很暗。
她把自行车用链条锁在栏杆上。她已经有六个月身孕。车篮沉甸甸地坠在前挡泥板上。她从篮子里拿出来一个网兜,里面有一个纸包,纸包里装着针线、一只用防油纸包着的柠檬水瓶子和两本厚重的书。她走了进去。
总接待区的墙上贴着红色瓷砖,几乎整面墙都贴了红色瓷砖,像溅满墙上的血迹干了似的。窗户位于高处,抬头才能看到。房里有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护士,她穿着宝石蓝衣服,戴着白色护士帽。在她前面站着十几个女人。斯蒂芬妮算了一下,有十二个。她站到她们后面,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十点半。十二不是个好数字。她把网兜夹在两只脚中间,拿出一本书,在昏暗的灯光下捧着看。
又有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她不理睬排着队的十三个人,直接走到护士的跟前。
“我姓欧文,弗朗西斯·欧文太太。我有预约。”
“这些女士也都有预约。”
“我约了十点半见卡明斯先生。”
“大家都一样。”
“我约了十点十五分。”有一两个人咕哝着说。
“可是……”
“去排队,轮到你,你就进去。”
“我……”
弗朗西斯·欧文太太站在斯蒂芬妮的后面。斯蒂芬妮捧着书的双手放下来,轻声对后面那个人说:
“预约没用的。有些护士比较笨,预约单子堆在一起,有时最后约的反而第一个进去。早来晚来的差别挺明显的。最好是约第一个,九点半。不过医生经常迟到。”
“我是第一次。”
“这样你就要等得更久了,有许多东西要填。人家会一个个排到你前面去。”
“要等多久?”
“用不着问。”
“我……”
斯蒂芬妮在读华兹华斯11的诗。她决定趁排队的时候仔细读读他的诗,这时候不用着急。不过她有三个问题,一个是书太重;二是随着产检的进行,她开始脱光衣服;三是因为站久了腿酸,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也因为孕妇通常搞不定完整的句子,她自己的话说不完整,华兹华斯的句子看不完整,连弗朗西斯·欧文太太的话也听不完整——她现在不说话了。
她接着读。
睡眠封闭了我的灵魂,
他的诗常常是这样开头的。
人世的恐惧忘却罄尽。
都是平常的词汇,只是排列顺序不平常。不平常的事情,人们是怎么发现的?她向前挪,用脚推着网兜,脚上穿着朴素而舒适的鞋子。轮到她的时候,她走到护士的面前,护士从右边的一堆文件夹中抽出一个,上面写着“奥顿·斯蒂芬妮·简,预产期1954.4.13”。护士让斯蒂芬妮坐下,她便坐在一把棕色的帆布椅子上又等了半小时。
她仿若静物,
对岁月的感觉荡然无存。
仿若静物。她看着那些女人——有戴帽子的,有包头巾的,有穿宽大外套的,有静脉曲张的,有拎包的,有挎篮子的,有拿瓶子的。
人世的恐惧忘却罄尽。
有一瞬间,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恰如诗歌的节奏。但此时,心跳已经变得平稳而缓慢。而她感觉胎儿的心跳也加快了一下,和她的基本同步。她打了个盹儿,然后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灯光。“我还是改不了自己的生物本性。”生物本性!这个名词很好听,绝对不是贬义词。生物本性很有意思。她从来没想到过,人的生理属性会吞噬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慢慢往下读。
纹丝不动,了无声息。
不对,这里很嘈杂,只有她是安静的。他们喊了她的姓名。她匆忙进了走廊,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挪个位置,她还得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继续等,他们的喊叫声听上去很着急,但事实上检查速度很慢,根本急不来。她也急不来。欧文太太在她身后说:
“我腰酸背痛,难受死了。”
“站得不舒服,椅子也不舒服。要舒服,得先经历不舒服。”
这样的话好像是牧师的太太说的,让人听起来不大舒服。像是同情的玩笑,但让人无法接茬。她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在教堂里,大家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连唱诗班也都用假声唱歌。她不想说话。排队做产检,是她接触别人隐私的最快捷径。
“要我叫人吗?”
“哦,不用。”欧文太太说。她早就知道医生和护士都不在,他们也怕人家纠缠。“我自己能应付。”斯蒂芬妮又捧起那本厚重的书。
真正的妇产科还在里面,墙面贴红色瓷砖的总接待区像血红的大嘴巴和喉咙,要进去妇产科,就像要从嘴巴、喉咙进入肚子里。这里是上次大战伊始,战地医院临时搭建的。当时,大家以为会有大量伤员,结果准备工作落了空。妇产科占了一层楼面,用临时的隔墙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房间,诊室由“H”形的回廊连接,墙面涂成亮蓝色,让人瘆得慌。斯蒂芬妮和欧文太太拿着病历、瓶子、针线和华兹华斯诗集,先左转,再右转,招呼她们的是一个胖胖的护士,她把她们的瓶子放到一个盘子上,盘子上还放着用玻璃纸封口的果酱罐、各种药瓶子、一个杜松子酒瓶和一大罐番茄酱。按她的指示,她们分别进了不同的隔间,里面的窗帘没有遮得很严实,护士让她们脱光,然后裹上一条干净的浴巾。斯蒂芬妮的浴巾像是沙滩浴巾,印着橙色和海蓝相间的条纹,跟睡衣或者沙滩椅一样,让人看着心情愉快。浴巾只到大腿中段,凸出来的肚子肯定盖不住,也没有腰带。她已经习惯了,但始终感到羞耻。她拿起她的华兹华斯诗集和网线袋。她能听到欧文太太被严厉地责备,说她进妇产科没有先向右转再向左转,她是先向左转再向右转,毕竟她是第一次来妇产科。她们像是在训斥开小差的小孩或者失去反抗能力的老人,反正老人和小孩都不会顶撞她们,而是当她们根本就不存在。
“我背痛,”欧文太太说,“我……”
在护士的催赶之下,她慢慢走进妇产科。
在隔间的另一头摆着一个体重秤,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那里有十几个妇女,但一共只有两张椅子,很多人没了护腰带和胸罩的支撑,看上去都很不舒服。
体重秤被一个大块头的妇女占着,她真的很胖,浑身上下多处隆起,赘肉到处晃荡,分不清哪里有小孩,也看不出小孩长多高多大了。她大笑着——肥胖的人都这样——护士则忙着拿砝码往秤上装。她有糖尿病,这是个大问题。护士就喜欢有挑战性的大问题。在这种情景下,华兹华斯的诗读起来是另一种味道:
纹丝不动,了无声息。
华兹华斯是“一个人对着众人说话”,这是他自己说的。要明白他是怎么阐述简单的真理,就要懂得关于语言的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要懂得语言的节奏感为什么有用、怎么起作用,也要懂得如何选择名词,如何安排语序。她还差得远。
欧文太太回来了。她的脸色苍白,浴巾遮不住她的身体,大腿内侧正有一道血淌下来。
“欧文太太!”斯蒂芬妮指着那里喊。欧文太太的发型做得很用心,而下身几乎赤裸,看上去很不协调。她弯腰朝下面看,结结巴巴地说:
“哦,真尴尬。亲爱的,我一直想问他们流一点血要不要紧,有点疼算不算问题,结果我等不到机会。那时还没流这么多……”
她做了一个自嘲的手势,然后叫了一声,就扑倒在地。血涌了出来,流到干净的瓷砖地板上。斯蒂芬妮大喊一声“护士”,马上就有很多人围了过来,都是穿着胶底鞋、裹着大毛巾和拿着药签的女人,大家压着嗓子叽叽喳喳。有人推来了一台担架车。终于,有一个医生从体重秤另一边的磨砂玻璃的隔间里出来。此时,欧文太太脸色惨白,躺在担架车上,一动不动。担架车被推进隔间,窗帘被拉起来。血还在淌。斯蒂芬妮被护士带走,按要求脱掉浴巾,躺到很高很硬的诊台上,然后盖上一条多孔毯子。就算到了这里,还是要等很久。斯蒂芬妮将华兹华斯诗集靠在横栏上。
闭目不视,充耳不闻,
她陪着山脉,伴着木石。
用两三个名词就描绘了整个世界,这就是大师手笔。山脉、树木和石头!节奏感也那么强烈。其实,一切事物都同属同宗。一切都说得那么通俗易懂,最抽象的概念就是“陪着”。
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他有力但不粗暴地摸了摸她坚硬的两侧,然后把听诊器放到她柔软的胸部,听了一会儿。他没有和她对视,这很正常。
“奥顿太太,感觉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这时,她泪流满面。
“血糖比较高。你确定抽血的时候是空腹吗……”
“奥顿太太,你怎么了?”
“英国人,真见鬼了!讲什么礼仪?我们在冷飕飕的风口站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护腰。那个女人,那个,欧文太太,流产了,我知道,是因为……因为没人让她说话,我也没有。因为这里的人都……”
“别这么激动。对宝宝不好。你的宝宝。”
她抽了一下鼻子,满脸泪水。
“她到头来还是会流产的。”他这样说,表明他部分同意她的看法。
“但不至于以这样愚蠢的方式。”
这样的对话并不常见,却似乎让他更关注她。他来到床头,盯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
“为什么你这么难过?”
“我没有听她说话。没人听。我们都叫她好好排队。”
“那种情况下,她本该更聪明些,不再排队,及时告诉护士。”
“不会的。在这种地方,大家都被逼着排队。你不得不排队。没有护腰,要站好几个小时,因为预约的人那么多,椅子却那么少。这么多人,只有两把椅子。站久了肯定不好。到了这种地方,人就变了。我自己还跟她说别多想。医生都很忙。”
他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手表。的确,他很忙。他以前就给斯蒂芬妮检查过,不过可能只检查过一次,对她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一个文静的金发美女,不找他们的麻烦,总喜欢找个地方靠着看书。他觉得那样不对,但一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宝宝挺好的,”他说,“挺好。心跳有力,大小正好,位置正,发育得不错。你的体重刚好,没问题。别再哭了。这没好处。在孕期,有些人的情绪确实会比较强烈。你要尽量保持平静,对宝宝有好处。好了。我建议,你难过的时候,去找我们的社工聊聊,好好……”
“没什么好聊的。很多时候,我自己就像是社工,义务的社工。我一直在想办法放松,我做不到……我想,我读着华兹华斯的诗,就可以忘记我跟那么多人在排队。”
“好吧。把腿放下来吧。”她想跟他道歉,但没说出口。她并没有生他的气,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一个接一个的女人,都一样,也都不一样,各自因害怕、烦闷、痛苦、沮丧、耻辱而低声哭泣。短短十分钟内,他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多无法治愈的情绪?他很年轻,他可以专业地用扩张器撑开她的阴道往里面看,但一和她四目相对,他立马满脸通红。不过,她不应该为流泪而道歉。他再沉默,也该答应去问问为什么椅子那么少。
她冤枉他了。他记住了椅子的事情。她下次再来的时候,椅子增加到了六七把。
到了外头,自尊差不多又回来了。干练,不像刚才无精打采,眼睛里也没有了泪水。她骑上自行车,背部挺得很直,肚子里的孩子(还算胚胎吧)好像很喜欢自行车,她感觉到,只要她动起来,它就不动了。对此她很开心。里思布莱斯福德周边的道路还都算是乡村小道,两边是光秃的黑荆棘树篱和很深的水沟,羊肠小道边稀稀拉拉地坐落着几间平房。她记得这些小路夏天的景色,遍地的欧芹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让她记忆深刻,但她记不得自己轻盈的身影。忘却了,少女情怀,斯波克博士如是说。他很喜欢用没头没脑的倒装句。好吧,他说得没错。
她抓住刹车,给另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让路,那个人是她的丈夫丹尼尔,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他的车链条擦着链条盒子,一路上咔嚓咔嚓。他们并排骑车,很温馨,虽然两人都很重,但他们的腿都踩得很有力。
“挺好吧?”
“没什么。比平时等得久一些。你呢?”
丹尼尔去给人家主持一场葬礼。
“不舒服,真的。有好几个老太太。逝者的女儿也来了,拖了三四个小孩,一起出席葬礼,跟往常一样,虎头蛇尾。一帮老头老太,在草地上围了一小圈——他们租了几小时这片草地——插了一个牌子,写着‘埃德娜·莫里森太太’,地上摆了几排菊花。那些老头老太也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但大家都很开心,庆幸自己还喘着气,还没有进入另一头的永恒。没喝茶,谢天谢地。殡仪馆一点钟之前就下班了。那个女儿也急着要把几个小孩子送回森德兰。”
“一起排队的一个人流产了。当场倒在地上,很快孩子就没了。”
她本不想跟他说这件事。对于生小孩,丹尼尔比她更害怕,更容易紧张。他的自行车晃了一下,接着继续前行。
“这种事情常见吗?”
“不,不常见。只是我很难过,她一直跟我说她很不舒服,我没理她,嫌她干扰我读书。”
他黝黑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们回到家,小房子里空荡荡。平常不是这样的。她装了一壶水,生了火。他切了吐司,拿了黄油、蜂蜜和杯子。他粗壮的手臂搂住她粗壮的身体。
“我爱你。”
“我知道。”
他们挨着坐在炉边,火势起来了。丹尼尔拿着烤面包叉,在炉条上烤。吐司的味道开始渗入空气中的油漆味里。他们一直折腾这个小房子,油漆味一直很重。
“马库斯去哪儿了?”
“医院。他也去排队。他坐公交车去的。”
“精神科的医生每个星期看一次,一次半小时,他能干什么?我觉得什么也干不了。可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别,”斯蒂芬妮说,她一只手搭到他的膝盖上,“丹尼尔,别这样。我们喝茶吧。”
“我没有怪谁。”
“对,我知道。”
马库斯·波特是斯蒂芬妮的弟弟,和他们住在一起,就目前看来,他得一直住在这里。1953年夏天,他遭受了打击,精神崩溃,有人说,起因是他跟里思布莱斯福德高中的生物老师保持不正当的关系,也有更了解他的人说,他本来就有问题,两人怪异的关系只是加剧了他的问题。他的父亲,也就是斯蒂芬妮的父亲,就在那所公立学校教书。传闻两人曾有某种宗教幻想,也可能是同性恋。学校领导决定,马库斯应该休学一年,以便康复,而且,他不应该和他父亲住在一起。父亲的脾气阴晴不定,马库斯对他十分恐惧,莫名其妙地恐惧。没有人说过马库斯该干什么,结果,他很少干什么,可以说什么都不干,话都说得很少,越来越不愿意出门,甚至不愿意离开卧室。也没有人说过马库斯应该在姐姐家里住多久。丹尼尔天生积极寻求解决方案,他努力克制想晃醒马库斯的冲动,避免正面表达自己的不满。丹尼尔偶尔会想揍马库斯一顿,也都忍住了。但他的父亲比尔·波特则动不动就大发雷霆。
斯蒂芬妮看见马库斯回来了,仿佛是马库斯听到他们提到了他的名字,从而受到召唤回家了。他走得很慢,好像这一路对他而言很艰难。他走到园子门口,却往后退,仿佛撞上了一个无形的力场,或者有一股看不见的风推拒着他,可是,小树林的树枝纹丝不动,房子前面的园子里的常青树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长长的双臂抱在胸前,像是在戒备。他低着头,顶着一团杂草般的乱发,鼻梁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斯蒂芬妮看他像在跳曳步舞,先向前两步,再后退一步,还越走越偏。她不自觉地产生了防备,感受到威胁。丹尼尔看到她的脸沉了下来。
门咔嚓地响了一阵子,马库斯好不容易才把钥匙插进去。丹尼尔一开始想要起身给他开门,但很容易就遏制住了这个冲动。他把吐司翻过来。马库斯开了一道门缝闪身进来,他就像一只瞎了眼的动物,手指紧紧抓住门板边缘。虽说大门就开在客厅,但他看见两人都在,还是有些意外,浑身不自在。
“喝点茶,吃点吐司吧,马库斯。”斯蒂芬妮说。她发现,刚才和欧文太太说话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腔调。她很讨厌这样的腔调,但最近却越来越这样说话。她和马库斯的对话已经不剩几个字了,自然就成了那个腔调。
“不用,”马库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又含含糊糊地补上一句,“谢谢。”
接着,他悄悄走向在客厅深处的楼梯,丹尼尔说他总是“偷偷摸摸的”。客厅的窗户小,室内昏暗,装修简陋,油漆都没刷完。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放着几把扶手椅、一张小餐桌,还有斯蒂芬妮的老红木书桌。墙壁刷油漆的时候,这些家具都被弄脏了。炉子前铺了一张巨大的打着补丁的毯子。厅里还有一两张椰棕床垫。墙上粘着几朵很大的蓝色纸玫瑰,旁边环绕着灰色和银色的树叶。刷底漆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沾到了油漆,白了半边。丹尼尔始终都来不及把油漆刷完,实际上,他是没有那个心思。他通过自我麻醉,已经习惯了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斯蒂芬妮也努力过,但她闻到油漆的气味就想吐,而且她更害怕油漆气味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丹尼尔是大事精明、小事糊涂的人,他不懂得其实斯蒂芬妮很不喜欢住在这样装修到一半的房子里。对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她和老公没有太大的分歧,但家里一团糟的样子确实让她高兴不起来。
马库斯走到了楼梯口,楼梯不仅通往楼上,还可以下到另一间起居室。他回过头,眼神迷离地看了他们一眼,走上了楼。这时,他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歪歪斜斜地走路。接着,他们听到他的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再也没有声音了。丹尼尔把吐司从叉子上撸下来。
楼上静悄悄,楼下也静悄悄。斯蒂芬妮看着丹尼尔,担心他因为马库斯而不开心。
“我们说说话吧。你今天怎么样?”
波特一家都很爱说话,包括平时文静的斯蒂芬妮。说说话的好处很明显。可是,这一天下来,他不想再说那么一长串故事,那些吵吵闹闹或者哭哭啼啼的事情,他都不想再多说。他刚才就跟她说过了,今天他主持了一场葬礼,碰到了两个酗酒的流浪汉,听了一个郊区牧师讲怎么干预教众的家务事。他看着脸色蜡黄的妻子双臂交叉抱着肚子。
“吐司。”他说,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他递给她的吐司烤得刚刚好,涂了黄油,也涂了蜂蜜,闪闪发光,闻起来很香、很温馨。还是改不了自己的生物本性,她想,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注意着楼上的动静,还有肚子里的动静。她没有和他分享这个有趣的词汇。
在留意马库斯的动静时,她听到了弗雷德丽卡的自行车压着碎石路来了。她冲进门来,一下子在炉子前跪下,贴在她姐姐身旁,然后大喊:“你看!”斯蒂芬妮看到两张不大的光面纸,上面贴着白色字条:
纽纳姆学院 + 二等奖学金 + 祝贺 + 院长
萨默维尔学院 + 一等奖学金 + 祝贺 + 院长
“好了,”斯蒂芬妮说,“恭喜你。”
1948年,她也收到过类似的电报。她当时的感觉是什么呢?父亲对她的期望非常高,就像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负担,在那一刻,那担子终于卸下了,就算只有那一刻。实际上,担子不卸下来,她就不明白那担子有多沉重。很久以后,她才回味到那一刻的快乐,再后来,到了快要离开家的时候,她才领会到自豪与满足。她把电报递给丹尼尔。
“好事吧?”他说。他显然不懂得奖学金的意义。“心想事成了。”
“我成功了,成功了!”弗雷德丽卡欢呼雀跃,“我到牛津面试时,就我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导师,他们都穿着礼服和裘皮长袍。我在一块黑板上解释了弥尔顿12的英语和拉丁语用法。我一辈子都没说过那么多话,大家都兴趣盎然,听得可认真了。我旁征博引,《布里塔尼居斯》23《亨利八世》、约翰·邓恩13的《破碎的心》和莎士比亚14的《冬天的故事》,我都用上了。我以女权主义的言论结尾,大家都没有打断我,他们总让我继续,就像撒旦诱惑伊甸园的夏娃一样。我属于那里,天哪!”
斯蒂芬妮点点头,丹尼尔看着斯蒂芬妮。他知道她身上有些东西他不懂,对他来讲,她身上有一大片空白。以前,她身上全是空白。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曾这样毫无顾忌地喊过“天哪”,或许没有吧。他猜想,她可能曾希望继续回去执教,因为他们俩都具有强烈的教区情怀。她总是把那些迷失方向、心情抑郁的人往家里带。那时,他们还不用忍受马库斯呆滞的眼神。他一直等着她露出一点口风,想看看她当时的面试是什么样的光景,但她始终闭口不提。正好,弗雷德丽卡撞上了他的枪口。
“他们都记得你,斯蒂芬妮。纽纳姆学院的导师问你在干什么。萨默维尔学院的导师也记得你。纽纳姆学院的一个导师说她总是盼望你能回去。我说你现在结婚了,忙着照顾家里,也快生宝宝了,她感慨说如今许多好学生都这样。”
“你肯定会去纽纳姆学院。”
“是的,虽然牛津的面试很顺利,但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希望我们去剑桥。”
“我可不一定听他的。”
“当然,但你的思想和剑桥更吻合——极具道德感,这是天生的。虽然你说话爱用牛津的腔调。”
“他们说希望我三年后去牛津读哲学博士。你想想看,他们问我到时候会研究什么。我说约翰·福特。好尴尬,他们都爆笑起来,面试都进行不下去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在乎,反正我通过了,我成功了。”
“我们知道了。”丹尼尔说。
“我马上就闭嘴。对不起,我太唠叨了。我和那些女生喝咖啡、聊天时,都是我在说,我不停地说,还提到艾略特诗中‘在静止中永恒运动’的陶瓷罐,那简直是悖论。你们可以想象,她们也多么希望我能闭上嘴,但我就是闭不上。对不起,丹尼尔。我憋不住。这才刚开始呢。我终于可以离开他们了,是吗?离开那个家,离开他们,离开所有负担,我自由了。”
“他们怎么样了?”斯蒂芬妮问。
“糟透了。他们过不去马库斯那个坎。这件事让他们的信仰垮塌了,毕竟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优秀的父母,这个家是温馨的家庭。爸爸经常干坐着,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妈妈干脆躲了起来,不会主动跟人说话,也不会问任何问题。你可以想象他们怎样紧盯着我,家里就剩下我一个小孩了,他们自然关心我,但是采取的方式真让人受不了。爸爸只顾我的考试,不停往我书桌上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也根本没时间看,我对文学批评的那一套还不感兴趣,或者说,完全没兴趣。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拿这些书打扰他聪明的儿子们。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想也是我自己的事,最好别管我,我就这么说。”
“电报到的时候,我跑下楼去开门,然后拿给妈妈看。她坚强地说:‘太棒了,亲爱的。’但紧接着就哭了起来,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气氛不是很欢乐。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马上就走,马上,可以吧?”
大家都不作声。
“马库斯怎么样?”弗雷德丽卡问。丹尼尔和斯蒂芬妮都没说话,而是朝天花板做手势。
“他有几沓信。三沓吧,好像。都是那个人寄来的。爸爸把它们弄成碎片,我看到他用刮胡刀片割碎,然后都烧掉了。他打电话给医院,叫医院别让那个人再寄信来。你在家门外的马路上就能听到他打电话的怒吼。接着他在家里待了两天,没有去上班。可能得让传说中的那个精神病医生去看一下他了。”
“妈妈呢?”
“我说过了。她倒是让我问你圣诞节打算怎么办。”
丹尼尔说:“她可以自己来,当面商量怎么办。”
斯蒂芬妮说:“她好像不大来了。”
马库斯刚到这里的时候——不管是为了躲人还是康复——温妮弗雷德经常来,比尔倒是没来过,因为“有人说”最好别来打扰马库斯,让他清静清静,也有部分的原因在于比尔不待见丹尼尔。他讨厌英国教会和基督教,更恼火斯蒂芬妮因为这些破事埋没了她的天赋。他的立场属于自由无神论,因此产生的情感反应更接近于17世纪的宗教狂热,不像不可知论者那样宽容。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斯蒂芬妮和马库斯一样,都和他离心离德了。
那时候,温妮弗雷德可能在沙发一坐就是四小时,一开始她坐在马库斯旁边,但他挪开了。后来他的回话越来越短,沉默越来越长,仿佛在遵守某种严格的教会戒律,最后,他的妈妈也变得和他一样沉默了。
“我没帮上什么忙。”她对斯蒂芬妮说。
“怎么会?”
“我知道。”
温妮弗雷德和马库斯很像,或者说马库斯和温妮弗雷德很像。挫败感会传染。而幸福感不会,斯蒂芬妮想到了弗雷德丽卡。很奇怪,荣耀的喜悦居然没有人能分享。此时,弗雷德丽卡正抚平电报并把它折起来,她可能也感受到了这个诡异的定律。
“圣诞节我妈妈也来,”丹尼尔语气真诚而强烈地说,“我们好好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