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答应接下这份职务呢?
罗杰·德林自尊心很强。他曾经力挽狂澜,愣是击败了一个呼声很高的候选人,在参议院赢得了一个席位,而后又成为加利福尼亚州历史上的州长之中年少得志的第一人。他本人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弱点就是骄傲,但与此同时,他也深知自己有诸多优点,确实值得自豪。
原本该再等几年参选就好了,或许应该回到参议院,然后为自己铺垫一条步入白宫的道路,而不是拿前程和福勒做交易,把对方送上大选的成功道路……而自己白白辛苦,却只换来这么个待遇。
所谓的“这个待遇”指的是乘坐“空军二号”,当无线电通讯在呼叫副总统乘坐的飞机时,永远都称之为“空军二号”。这个称号和“‘空军一号’”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比,于是又成了拿这位人们心目中公认的美国第二号政治巨头开的一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倒不及约翰·南斯·加纳的那句评价“副总统就是盛热口水的大水缸”那么粗鄙无文却又恰如其分。在德林看来,美国制宪元勋们的几个失误举措之一就是非要设立一个副总统的职位。不过在过去副总统的处境比现在还倒霉。想当初担任副总统之职的必须是参选时败北的那位候选人,这位候选人虽然败下阵来,却还要以满腔的爱国热情在并非自己当家做主的一届政府中扮演副手的角色,同时负责掌管参议院,捐弃政见上的细微差别,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利益。没有哪位学者认真探讨过詹姆斯·麦迪逊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的问题,幸亏一八〇三年颁布了宪法第十二号修正案,终于更正了这个弥天大错。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绅士们准备决斗定生死的时候也仍然尊称对方一声“先生”,哪怕在那个时代,要求一个落败的候选人如此无私忘我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这一宪法条文经过修订之后,副总统就由一个败军之将的形象变成了一个附属品。历史上副总统继而登上至尊宝座的例子倒也为数不少,这些人的情况与其说是精打细算才爬上高位,倒不如说是际遇巧合。其中不少人居然干得还不错呢——例如安德鲁·约翰逊、西奥多·罗斯福、哈里·杜鲁门——那才是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他都绝没有机会成为一时豪杰了。福勒身体健康、政治地位稳固,他的地位可以说是自从艾森豪威尔以来的历任总统之中最稳固的,德林心想,甚至是从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以来最强者吧。副总统身份尊贵、地位上几乎和总统并驾齐驱的模式是由卡特总统提出的,他赋予沃尔特·蒙代尔副总统特殊的地位,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多数人没怎么理睬这个提议,但它确实具有高度的建设意义。福勒再也用不着德林的辅佐,这一点总统先生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了。
于是打发到德林手里等待处理的全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甚至连第二等大事都轮不到他。福勒可以乘坐着仅供他一个人使用的改良747型客机到处飞行。罗杰·德林就只能看哪一架飞机有空就乘坐哪一架。比如,今天他坐的是一架VC-20B型湾流式客机,但凡携带着一张外交国书的人都能乘坐这架飞机。参议员或众议员只要是身为某个重要的委员会成员,或者只要总统觉得必须安抚某人的自尊心,那么他们公费旅游的时候就能搭乘这种飞机。
你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德林心底暗想。正因为地位卑微,所以才验证了你不得不忍受的那些耻辱都是合情合理的。
这位副总统在飞机开始滑向跑道时心里暗想,自己在判断上的失误至少不比麦迪逊的小。麦迪逊的失误在于,他认为政坛人物就应当把国家利益置于个人雄心之上,他的想法太乐观了。另一方面,德林则忽视了政坛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总统与副总统之间地位的差别,和福勒与议会或者参议院里那十几个委员会的各自主席之间的差别相比,前者的差别要大得多。因为总统要想推行什么政策就必须和议会打交道,可是他哪里需要花什么心思应付自己的副总统呢。
他是怎么了,居然任凭自己沦落到如此田地?虽然德林的脑海中思考这个问题何止千百遍了,但还是惹得他自己好笑地哼了一声。当然是爱国主义精神,起码从政治角度来看是的。他把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转交给了福勒,若非加州的选票,他和福勒至今都还只当着小州长而已。他为此赢得的最大让步就是让查理·奥尔登做上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如今这点成果也都付之流水了,然而在当年大选之时,最终把选票优势由一个党派手中夺走、交到另一党派手中的关键人物就是他德林啊。可回报给他的居然是在执行部门处理所有细枝末节的小事,发表一些很少有机会上报纸的讲话——而形形色色的内阁官员演讲反能成为新闻材料——他讲话的目的在于维持党员们对本党派的忠诚,或者抛出一些新思想——通常是糟粕,而且大多并非他本人的想法——然后就静等着电闪雷鸣劈在自己身上,而不会袭击总统。今天他要谈的是为了维护中东和平,必须增税筹集维和费用的问题。他心想,这可是天赐的政治良机!罗杰·德林即将在采购管理人大会中勾勒出在圣路易斯市征收新型税收的必要性,他敢肯定听众的掌声恐怕要震耳欲聋了。
既然已经笑纳了这个职务,也曾经宣誓要尽忠职责,假若没有尽全力的话,那么他成什么人了?
飞机从许多广告牌和各式各样的飞机旁边颠簸着滑过,其中有一架NEACP,原本是747型飞机,改装后成为国家紧急空中指挥机,人称“膝盖骨”,还有一个更具戏剧性的名字叫“末日审判机”。无论总统身在何处,这架飞机与总统之间的距离绝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的飞行距离(而但凡总统出访苏联或者中国的时候,机组成员就得为保持近距离而发愁了)。核战危机期间,这里也是总统能够存身的惟一安全的地方——不过目前这一功能已经无所谓了,难道不是吗?德林发现人们正在那架飞机上进进出出。那架飞机的基金额度并没有惨遭削减——是啊,它也算是总统个人的飞机大队的成员之一嘛——而且总是时刻准备着快速升空。德林真想知道还要多久这样的情况才会改变,毕竟万事都在改变啊。
“我们做好升空准备了。安全带系好了吗,长官?”中士军衔的服务员问。
“我敢打赌扣好了!我们就来在跑道上做个表演吧,”德林微笑着答道。他知道“‘空军一号’”上的乘客往往不肯系安全带,以示他们坚信这架飞机的性能和机组成员的水平肯定能保证乘客安全无虞。这一问又是一个证据,足证他的座机只能算排名第二的好飞机,可这位中士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他怎么能对人家怨声载道,何况在这个中士眼中,德林可是个重要人物。这位副总统心想,仅以这一点看来,就说明这位美国空军的E-6号中士的人品比政坛中绝大多数人都更加可敬,不过他的人品比政客好似乎算不得什么惊人的事,难道不是吗?
“一切准备妥当。”
“这回又是这样?”瑞安问。
“是的,长官,”电话线那端传来一个声音。
“好,给我几分钟。”
“是,长官。”
瑞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而后直奔卡伯特的办公室。他惊诧地发现古德利又来了。这年轻人远远躲避着局长的雪茄烟雾,甚至杰克都觉得马库斯太热衷于模仿巴顿或者别的什么见鬼的名人,学他们举手投足的姿态实在学得太过火了一点。
“怎么了,杰克?”
“卡默洛特演习的事,”杰克答道,脸上的怒火十分显眼。“那些恶心的白宫官员居然又落跑了。他们竟然要我顶替参加演习。”
“哦,你忙得走不开吗?”
“局长,这事我们四个月以前就讨论过。这事很重要,白宫里的人本来就应该——”
“总统和他的手下忙别的事脱不了身,”中央情报局局长不耐烦地解释。
“局长,这些事几个星期以前早就安排到日程表里了,这是他们第四次在正规的工作时间——”
“我很清楚,杰克。”
瑞安据理力争。“局长,总得找个人向他们说明这次演习的重要性吧。”
“我试过了,该死的!”卡伯特把他甩过来的炮弹又挡了回去。杰克明白卡伯特确实曾经尝试过想说服他们。
“你有没有试过请国务卿塔尔博特或是丹尼斯·邦克转告总统一声呢?”杰克问。这两个人的话,总统至少还肯听,不过这句话杰克并没说出口。
他也没必要开口说出来。卡伯特对他的言外之意心知肚明。“你瞧,杰克,我们总不能给总统发号施令吧。我们顶多能给他提几条建议,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每次都听得进去啊。说到底,你挺擅长参加演习什么的。丹尼斯也愿意和你在一起玩啊。”
“好极了,局长,不过演习并不是我分内工作——我们编辑制作的简报他们究竟看没看过呢?”
“当初查理·奥尔登肯定看。我想莉兹·埃利奥特应该会看。”
“我敢打赌,”瑞安根本不在乎旁边还有古德利在场,就用冰冷的口吻评论道。“局长,这些人一直缺乏责任心。”
“这话说的有点极端了,杰克。”
“可这话说出了一点真相,局长大人,”瑞安竭力用平稳的语调说。
“能否请教一下卡默洛特究竟是什么吗?”本·古德利问。
“是一场比赛,”卡伯特答道。“通常情况下演习应对危机的场景。”
“哦,和传奇演习及全球演习差不多吧?”
“没错,”瑞安说。“总统从来不参加。理由是总统在特定情况做出的反应如果让外人知道就坏了,我们不能冒这样的危险——没错,这样耍心眼儿确实稍微过头了点,可是白宫向来如此。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或者其他政府高级官员只得替代总统参加演习,只要把简报呈送总统过目,让他知道演习的过程就行了。只可惜福勒总统认为用不着费心参加这种事,可是如今手下人居然又要开始做相同的蠢事了。”这时候,杰克已经气恼得口不择言,竟然把“福勒总统”和“蠢事”这两件事扯进同一个句子里了。
“哦,我是想问问,当真有必要进行演习吗?”古德利问。“在我听起来好像演习已经不合时宜了。”
“你给汽车买保险了吗,本?”杰克问。
“是啊,当然买了。”
“你遇上过车祸吗?”
“没有一次事故是我的责任,”古德利答道。
“那么干吗费心买什么保险呢?”杰克自己接下来答道:“因为买的是保险,是吗?你并不期待能有朝一日用得着它,也不愿意有用到保险的那一天,只不过是也许有可能需要它,你就掏了腰包——以今天演习这个情况来说,只是花费时间——来买保险。”
这位总统学院的学者做了一个不屑的姿态。“算了吧,这明明是两回事嘛。”
“说的好,汽车里面是你自己的小命。”这次的布道,瑞安就说到这里。“行啦,局长大人,我走了之后,今天就不回局里了。”
“你提出的异议和主张我都做了记录,杰克。我会在第一时间向上峰报告——哦,先别走,关于新高……”
瑞安走在半路一下子煞住了脚步,他俯下头瞪着卡伯特。“局长,以古德利先生的机密等级还没有资格知道这个词的秘密,更没有资格了解那些文件的事。”
“目前我们不讨论此案的情况。楼下的人什么时候”——他没有明说“水星”系统的名字真是让瑞安感激不尽——“做好充分准备,啊,可以在改良后执行任务?我想提高传送资料的性能。”
“六个星期。此前只得采用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其他传送方式转发资料。”
中央情报局局长点点头。“太棒了。白宫对此事很感兴趣,杰克。相关的所有事宜你都处理得很漂亮。”
“听您这么评价我真高兴,局长,明天见。”杰克走了出去。
“新高?”古德利一等房门关上,赶紧发问。“听起来像是日语。”
“对不起,古德利。你应当尽早把这个词儿忘光。”方才卡伯特脱口而出只是想提醒瑞安,这可是在我的地头上,而这个时候卡伯特心中的职业荣誉感已经叫他后悔莫及了。
“好吧,长官。可否问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呢?”
“请便。”
“瑞安当真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出色吗?”
卡伯特掐灭了雪茄,这位来客心头轻松了许多。“他的事迹非同寻常。”
“是吗?我也听说过。要知道,我到您这儿来,总体目标就是要研究那些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伟人的性格类型。我的意思是想研究一下,他们是怎么在这种工作岗位上成长起来的?瑞安在这里升迁的速度简直腾云驾雾一般。他怎么能爬升得这样快,我非常感兴趣。”
“他能平步青云是因为他的正确行动远远多过失误,是因为他做过一些非常艰难的重大决定,再有就是有些连我都难以置信的实地工作经验,”卡伯特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千万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古德利博士。”
“我懂,长官。能否允许我看看他的事迹和个人档案?”
中央情报局局长扬了扬眉毛。“你在情报局里看到的所有资料都是超级机密。但凡你打算写在文章里——”
“请原谅,不过这个道理我明白,长官。我落笔的每字每句都必须提交保密审查。我曾经签署过保证书。了解一个人怎样才能胜任情报工作非常重要,而瑞安恐怕是最好的个案研究对象。我想告诉您的是,白宫派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研究这个项目,”古德利指出。“在这里发掘出来的所有成果都应当向白宫报告。”
卡伯特好一阵子默默无语。“那样的话,我估计应当没问题。”
瑞安的车来到五角大楼的河岸入口处。一名空军一星将军迎上前来,引着他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验后进入五角大楼。两分钟后,他来到一间地下室,在这座世上最丑陋的官方建筑物的正下方以及附近有许多类似的地下室。
“喂,杰克,”丹尼斯从房间的另一角跟他打了个招呼。
“部长先生,”杰克一边向他点点头,一边在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的位置上落了座。模拟游戏马上开始。“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说除了莉兹·埃利奥特没有赏光出席演习之外的问题吗?”国防部长噗嗤一笑,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说:“东地中海地区,我们的一艘巡洋舰遭到袭击。目前只有粗略信息,然而该舰艇损伤情况非常严重,恐怕正在下沉。我们估计将有惨重的人员伤亡。”
“已知信息有哪些?”杰克问,开始进入角色了。他戴上一个带编号的彩色姓名标签,上边写着他所扮演的角色身份。正对着他的座位上方在天花板上也悬挂着一张卡片,作用相同。
“没有多少。”一名海军上尉走进房间,这时邦克抬起头来。
“阁下,美国海军‘基德’号报告说,‘福吉谷’号初次遭到重创之后五分钟已经沉没。幸存者不足二十人,正在进行救援行动。”
“这一损失究竟由什么因素引发?”瑞安问。
“尚未确证,长官。袭击事件发生时,‘基德’号距离‘福吉谷’号有三十海里。‘基德’号上的直升机现已赶到现场。第六舰队司令已命令全队舰艇进入最高警戒状态。美国海军‘西奥多·罗斯福’号已经派出舰上的飞机巡视海面。”
“我认识‘西·罗’号上的舰载空军大队队长罗比·杰克逊。”瑞安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特定的对象。其实对谁说话都没什么关系。实际上“西奥多·罗斯福”号此时正停靠在诺福克港,而罗比也正在为下一次飞行巡航做准备。战争演习中使用的人名其实都是普通人的名字,即便认识其中的某些角色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演习中的人名未必确有其人。但是假如确有其人的话,比如罗比的确是“西奥多·罗斯福”号舰艇上的空军指挥官,那么将来他就得率先驾驶飞机升空。你必须铭记在心的是,虽然不过是一场游戏,但游戏本身的目的却并非游戏。“有哪些后台信息?”杰克问。演习情节的先期梗概他没有全记住。
“中央情报局报告苏联境内可能发生了兵变,是由哈萨克斯坦红军部队发起的,当地有两个海军基地也发生了骚乱,”演习解说员报告说,他是一位海军中校。
“‘福吉谷’号附近海域有没有苏联军方的部队?”邦克问。
“似乎有一艘潜艇,”那名海军军官答道。
“火急电文!”墙式扬声器轰然响起。“海军‘基德’号报告,它启动近战武器系统摧毁了一枚冲向该舰艇的地对地导弹。该舰艇受了一点轻伤,没有人员伤亡。”
杰克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替自己倒了杯咖啡,一边倒,一边微笑。他心里暗暗承认,这些演习太有意思了,他当真是乐在其中。与此同时,演习情节都设计得非常逼真。常规工作突然一扫而空,而后置身于一间不透气的狭小房间里,所有资料都是让人莫名其妙的支离破碎的片段,谁都不清楚情节究竟会向什么方向发展。这才是战场上的实际情况。有一则古老的笑话说:为什么处理危机的人和蘑菇相仿?因为他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而人们只给他们上一点像马粪一样的烂东西当肥料。
“长官,现有热线发过来的一则消息……”
好啊,瑞安心想,今天的模拟游戏大体有点门儿了。一定是五角大楼预料到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我们权且看看这情节是否有可能把整个世界轰上天……
“还得多买点水泥吗?”卡提问。
“还需要不少,”弗罗姆答道。“那些机器每一台都有好几吨重,而且必须完全固定住不能摇晃。这座房间也必须非常稳固,严格密封。房间内必须像医院一样一尘不染——不对,应当比你见过的医院更干净才行。”弗罗姆垂下头看了看自己列举的购物单。当然不可能比德国医院更清洁。“下一项是供电问题。我们需要购置三组大型备用发电机,以及至少两组UPS——”
“UPS是什么?”卡提问。
“不间断电源,”戈森解释说。“当然,其中一组备用发电机得一刻不停地运转,对吧?”
“没错,”弗罗姆答道。“因为这一次是初级作业,我们可以设法不要同时使用两台发电机。电力真正的问题是必须确保电路的安全性。所以我们先把线路电流和不间断电源接通,防备万一出现电力峰值。些微变化都会影响铣床上的电脑控制系统。”
“而后,”弗罗姆说。“我们还需要训练有素的操作人员。”
“这事恐怕不好办,”戈森发表评论。
这位德国人微微一笑,他的答案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大惑不解。“不至于。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
“当真?”卡提问。这个异教徒竟然也能告诉他什么好消息?
“我们大约需要五名技术工人,但我敢保证当地肯定能找到这种人才。”
“上哪儿找呢?当地没有机械厂——”
“肯定有,这里的百姓也戴眼镜吧,难道不是吗?”
“可是——”
“当然!”戈森说,双眼困惑地骨碌碌直转。
“你看,我们所需要的精确度,”弗罗姆向卡提解释道,“跟人们对眼镜要求的精确度不相上下。这两种工作所使用的机械在设计上也相差无几,区别只是在于我们的机器个头比较大。而我们打算做的事,不过是把坚硬的固体材料打磨出精确的、符合预定规格的曲面。原子弹有非常精密的制作规格,磨镜片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渴望制造的物件体积上虽然比镜片大一点,但二者的工作原理一模一样。有合乎规格的机器在手,剩下的只是规格大小的问题而已,二者没有实质性区别。所以说:你们找得到熟练的磨镜片工人吗?”
“我想怎么也找得到吧,”卡提答道,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厌恶情绪。
“这些人必须技术娴熟。”弗罗姆说话的态度仿佛一位校长一样居高临下。“寻找你能遇到的水平最高的工人,找具有长期工作经验的人,曾经在德国或英国受过培训的当然最好。”
“有可能造成保密问题,”戈森低声说。
“哦?怎么会呢?”弗罗姆故作一副困惑的样子问,另外两个人反倒被他自负到极点的态度震惊了。
“没错没错,”卡提表示赞成。
“接下来,我们还需要一些稳固耐用的工作台,用来装配那些机器。”
到中途点了,沃尔特·克拉格特少校心里暗想。再过四十五天,美国海军“缅因”号将在胡安·德富卡海峡外浮出水面和拖船会合,然后跟着这艘“小突突船”进入班戈港,潜艇将停靠在这个港口并转交给“蓝队”的队员,他们将执行下一轮警戒巡航。那一刻并不太遥远了。
沃尔特·克拉格特——朋友们称他为“荷兰人”,这个绰号可以追溯到他在海军学院学习的年代,只是为什么给他取这么个外号他早已忘怀了。克拉格特是个黑人——现年三十六岁,这次出航前他得到消息说,上级现在正考虑把他提前晋升为中校军衔,而且目下有个机会可以早早地任命他到一艘快速攻击潜艇上当艇长。这消息太让人高兴了。他曾经两度尝试婚姻生活,但最后全都以失败告终,在潜艇人员之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所幸,这两次结合都没留下小孩——而且舰艇就是他的全部生命。他情愿把所有时间都留在海上,把上岸后在海滩上寻欢作乐的、不算太短的休假时间都节省下来。操纵着一艘威严气派的军舰穿梭在黑色的海水之中,这是沃尔特·克拉格特心中最美好的事情。能和一群好兄弟待在一起、能从这份要求严格的职业中赢得他人的尊敬、能培养处理各种情况的能力、能在军官起居室里和朋友轻松而善意地谈笑,还有责任为属下提供建议——克拉格特对这份事业的各个侧面无不津津乐道。
惟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的指挥官。
这位哈里·里克斯艇长怎么会晋升到这一步的?这个星期之内,他已经是第二十次暗地里思考这个问题了。里克斯的聪明劲儿还是有的。他能在信封的背面勾画出潜艇反应堆系统的设计图,或者甚至在难得做白日梦的时候,只凭大脑也能想象得出。他还知道一些甚至连电气船舶厂的造船工人都不曾思考过的潜艇设计方面的细节。他有本事和海军的首席光学专家讨论潜望镜设计的复杂细节,而美国的国家航空航天局、汤普森·拉莫·伍尔德里奇公司,或者无论哪一家正在经营这个项目的鬼单位对卫星导航辅助系统的了解都不如他多。而对于本舰携带的三叉戟二型D-5海上发射弹道导弹的制导设备部件,那他当然比洛克希德公司导弹系统部门的工程师更加心知肚明了。两周前的一次晚餐上,他甚至还背诵了维修手册上整整一页的内容。单纯从技术准备角度来看,恐怕里克斯应当算是美国海军里准备最充分的军官了。
哈里·里克斯是核装备舰艇里的精英。他是一位无人可以与之匹敌的工程师。工作中的技术常识简直成了他本能的一部分。克拉格特也很优秀,同样了解这些东西;不过连他自己也明白永远无法赶超哈里·里克斯。
问题是这家伙对潜艇作战及潜艇人员屁都不懂,克拉格特沮丧地沉思着。对于航海技术,里克斯几乎全然没有悟性,而对那些水手就更加丝毫不懂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可偏偏就是事实。
“长官,”克拉格特缓缓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组长。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很精干。”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下,”里克斯答道。
“艇长,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他训练手下的方式不符合军方规范。”
“他的做法是有一点不合惯例,但是他把再装填弹药的平均时间降低了六秒。所有的人手都尽职尽责,甚至连那个从岸上部队来的挺差劲的士兵都很卖力。弹药舱里一切都井井有条。我们对这个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不谈满意不满意,我只管指挥,只管下命令。我要求一切都按照我的方式、按照合格的方式去完成。所有的事就都得这么做,”里克斯说,他的语调虽然平静却咄咄逼人。
为这种小事激怒艇长实在太没必要了,尤其是当他摆出这么一副正颜厉色的样子时更是没有意义。然而克拉格特既然担当着副艇长的责任,就应当站在船员与艇长之间据理力争,尤其在艇长出错的时候必须坚持原则。
“长官,我必须满怀敬意地表达不同意见。我想咱们不妨看看成果,这里的成果简直无可挑剔。一名优秀的组长是懂得因势利导的人,这位组长变通得不算过分。如果这么打击他的话,势必在他本人和他所掌管的部门里产生负面影响。”
“副艇长,我希望手下全体军官都拥护我的决定,特别是你的支持。”
克拉格特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腾棱坐直了身躯。他强装出若无其事的声音说话。“艇长,我对你的拥护和忠诚都在。但是我并非扮演一个机器人的角色。我应当为艇长提供不同意见。至少,”他又补充了一句,“当初在预备艇长学院学习的时候,人家告诉我的就是这样。”克拉格特在最后一句话没出口之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后悔了,然而这句话还是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艇长卧舱原本不算宽敞,而此时就越发显得狭小了。
这句话实在太愚蠢了,你真不该说,沃尔特·马丁·克拉格特少校,里克斯面无表情地想。
“接下来是反应堆部门的操练事情,”里克斯说。
“又要训练?那么快?”看在上帝的分上,上一次已经完美得要命了。应当说近乎完美,克拉格特更正了自己的措辞。那些小伙子肯定把动作时间缩短了十至十五秒钟。真不知道这位副艇长是否还有进一步提高水平的余地了。
“熟能生巧就意味着得天天训练,副艇长。”
“的确不错,长官,可是他们的操纵已经非常娴熟了。我是想说,在罗塞里艇长卸任前进行的那次军事核反应堆安全装置测试中,我们差一丁点就打破分舰队的纪录,而上一次的操练中我们已经打破了那个纪录!”
“无论训练成绩多么出色,我们都永远追求更高目标。只有这样你才能精益求精。下一次军事核反应堆安全装置测试我要打破分舰队的纪录,副艇长。”
他还想打破全海军的纪录,打破全世界纪录,恐怕还打算请上帝给他发一份证书吧。克拉格特心想。不只如此,他还希望把这项成绩记在自己的个人事迹册里。
舱壁上那个声音很吵的电话突然“嘎啦啦”地响起来。里克斯拿起了听筒。
“我是艇长……知道了,这就来。”他挂断了电话。“发现声纳接触。”
克拉格特只用了两秒钟就到了门外,艇长紧随其后。
“发现了什么?”克拉格特率先发问。副艇长同时还兼主任参谋,他要负责战术交战的安排。
“我用了一两分钟才识别出它来,”首席声纳员报告说。“接触非常不稳定。我认为是‘688’级潜艇,方位约在我舰的1-9-5方向。是一次直接路径的接触,长官。”
“回放记录!”里克斯下令。那名声纳员换到另一个屏幕前——他用油脂铅笔在屏幕上做过一些记号,并不想擦掉——几分钟后屏幕开始重新播放接触过程。
“你瞧这儿了吗,艇长?确实变化无常……大约到了这里才开始渐渐稳定下来。我就是这时候打电话汇报给您的。”
艇长用手指戳了戳屏幕。“在那里出现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了,小家伙。你足足浪费了两分钟。下次给我盯紧点儿。”
“遵命,艇长。”除了遵命以外,一个二十三岁的二级声纳员还敢说什么?里克斯走出声纳室。克拉格特跟在他后面,临出门前他拍了拍那名声纳员的肩膀。
你这该死的艇长!
“我们目前的航向是2-7-0,速度五节,水下深度维持在五百英尺,在变温层以下行驶,”甲板长报告说。“目前S-11接触目标的方位为1-9-5,大概在我们的左舷。火力控制跟踪组已经就位。一号、三号以及四号鱼雷管已经装填完毕。二号管正在维修,没有装填弹药。鱼雷管的舱门紧闭,尚未放水。”
“把S-11的情况告诉我,”里克斯下令。
“它属于直接路径的接触目标,对方在变温层下方,距离尚未查明。”
“水文环境如何?”
“上方水文环境平静无浪,在水深一百英尺左右的位置有一温和的变温层。我们的潜艇周围水温恒定,声纳条件非常有利。”
“S-11接触目标距离我方一万码以外时,声纳仪出现第一个读数。”这是追踪组的肖少尉在说话。
“指挥室,声纳室报告,我们估计S-11接触目标肯定是一艘美国的‘688’级快速攻击潜艇。我猜测对方的时速可能在十四或十五节左右,长官。”
“哇!”克拉格特对里克斯发表评论说。“居然在一万码以外就能发现‘洛杉矶’级潜艇!有的人简直得气急败坏了……”
“声纳室,我是指挥室,我要的是资料,不是猜测,”里克斯说。
“艇长,能从嘈杂的背景音中判断出这个接触目标,他已经干得很漂亮了,”克拉格特压低了声音说。盛夏时节在阿拉斯加海湾里游弋就意味着难免要遇到渔船和须鲸,鱼和船都是成帮结队的一大群,发着噪音,于是声纳仪的屏幕上杂乱无章地布满了声波信号。“他真是个天才的声纳员。”
“海军付他钱就是要他表现优秀,副艇长。我们不会给工作差强人意的人颁发奖章。等一会儿我还要再听一遍回放,看看早先是不是有什么踪迹让他给忽略掉了。”
在回放时挑毛病谁都挑得出来,克拉格特心中暗想。
“指挥室,这里是声纳室,我分辨出螺旋桨桨叶的转数的微弱声音……由此判断似乎是十四节上下,长官。”
“很好。这样汇报像样多了,声纳室。”
“哦,艇长……距离也许一万码不到一点……估计差得并不多,不过毕竟稍微少一点。追踪组正在确认……目前最精确的判断为九千五百码,航向大体为3-0-5。”肖又做了这一番汇报,而后就等着天塌下来。
“那么目前对方并不是在一万码以外了?”
“是的,长官,看起来应该是九千五百码。”
“如果下次还想改主意,赶紧告诉我,”里克斯答道。“航速降低为四节。”
“航速四节,遵命。”甲板长确认收到命令。
“你想让对方超过我们吗?”克拉格特问。
“对,”这位艇长点点头。
“我们已经终止了开火命令,”武器负责人说。副艇长看了看,反应措施非常神速。
“很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里克斯答道。
“我方速度已达到四节。”
“行了,我们跟他会面了。S-11接触目标目前位于2-0-1方位,距我九千一百码,航向3-0-0,速度十五节。”
“俎上之肉,”克拉格特说。对方以这么高的速度冲过来,找到他们的踪迹当然轻而易举。
“没错。在巡逻报告上记一笔肯定很醒目。”
“现在的情况过于错综复杂,”瑞安评论道。“居然要发展到这步田地我可不喜欢。”
“我还不是一样,”邦克同意他的看法。“我建议把发射武器的权力下放给‘西奥多·罗斯福’号战斗群。”
“我同意,我来向总统提出这个建议。”瑞安安排电话请示总统的事宜。依据这次演习中设定的规则,总统应该是刚刚访问过环太平洋国家和地区中的某个没有明确指定的国家之后,乘坐“‘空军一号’”在回程路上,此时应当刚好在太平洋上空的某个地方。演习中,替总统做决策的是待在五角大楼某个地方的一个委员会。杰克上报提议后等待回复。
“惟有自卫时才可以开火,丹尼斯。”
“放狗屁,”邦克悄声说。“真要是总统一定会听取我的意见。”
杰克咧嘴而笑。“我同意你的见解,可是这一次不行。不许主动发动挑衅行动,惟有保卫战斗群内部的舰只安全时才能开火。”
国防部长转回头告诉执行官:“把这条命令转发给‘西奥多·罗斯福’号。通知战斗群,我要他们进行全面的备战空中巡逻。两百海里以外出现任何动静都必须马上报告。假如闯入两百海里以内范围,战斗群司令可以自行判断是否采取行动。如果遇到潜艇,警戒半径是五十海里,但凡冲入这个防范范围以内的目标,坚决消灭。”
“你的想像力真丰富,”杰克说。
“我们的‘福吉谷’号就是在这个距离遭到袭击的。”目前对“福吉谷”号事件最精确的推断就是苏联潜艇突如其来地发射了一枚导弹击中了“福吉谷”号。由战况上看,苏联舰队中某些舰艇已经开始独立作战,或者说至少他们所接受的命令并非莫斯科发布的。这样一来,局势就愈演愈烈了。
“热线传来消息说,对方地面部队刚才袭击了我军位于中亚地区的SS-18火箭基地的一个战略火箭军团……”
“命令所有待命起飞的轰炸机马上升空!杰克,告诉总统我刚刚下达了攻击命令。”
“通讯障碍,”墙式扬声器中传来声音。“与‘空军一号’的无线电通讯联络中断。”
“还有什么情况都告诉我!”杰克下令。
“目前只了解到这些,长官。”
“副总统现在何处?”瑞安问。
“他已经登上国家紧急空中指挥二号机,目前位于百慕大以南六百英里处。一号机正位于‘空军一号’前方四百英里左右,准备在阿拉斯加着陆,让总统换机。”
“距离俄国人太近了,有可能遭到中途拦截……不过也未必……肯定是一次单向任务,”邦克自言自语道。“除非他们派遣了一艘携带着防空导弹的苏联军舰在那里游荡……现在暂时由副总统掌握大局。”
“部长,我——”
“这件事我说了算,杰克。总统的处境是,要么他遭遇拦截,要么就是他的通讯联络出现了故障,无法和我们取得联络。现在国防部长决定由副总统掌握大局,直到重新和总统联络上,并且经过密码鉴别确认总统的身份,才宣告结束。现在我授权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这就是丹尼斯·邦克的一大特色,瑞安心想,这个家伙永远都是驾驶战斗机的男子汉。他决心已定之后就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决定一向不错,就如现在这个英明决定一样。
瑞安的个人材料可真不算少。古德利待在自己那间位于七层楼上舒适的小窝里开始阅读时,才发现瑞安的资料几乎有五英寸厚。其中有关他的背景资料和保密级别的表格就足足有半英寸厚。他上学时的学科成绩非常引人注目,而他在乔治敦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时所做的研究则更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乔治敦大学不是哈佛,这还用说吗,然而它也算是个颇有名望的研究机构,古德利暗想。他加入了詹姆斯·格里尔将军推行的“招收大学三年级学生的计划”,由此初次涉足特工工作,而他撰写的第一份报告《情报员与情报局的关系》讨论的是恐怖主义的问题。古德利已然了解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心想这简直是离奇的巧合。
档案中有三十页是隔行打印的,记述了瑞安在伦敦的遭遇,内容以警方报告的摘要为主,还有几张新闻照片。古德利开始记录要点。牛仔,他先写下了这样一个词。他竟然卷入了这样的麻烦。这位学究摇了摇头。二十分钟以后,他已经把瑞安在中央情报局书写的第二份报告的行政摘要浏览了一遍,在这份报告中,他自信满满地预言,恐怖主义分子没有在美国发动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呈交报告之后没几天,他的家人就遭到了恐怖分子的袭击。
猜错了,不是吗,瑞安?古德利暗暗地笑出了声。他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聪明,可是这个聪明人也难免犯普通人常犯的错……
他在英国工作时也打过几场漂亮仗。虽然他没能预测到契尔年科居然能接替安德罗波夫的总书记职务,不过他预料到纳莫诺夫以后必定会超越所有的人成为苏联未来之星。除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康特罗维茨之外,瑞安算是第一个发现了安德烈·伊里奇具有政坛明星的潜力的人。古德利不禁回想起自己当时还只是个本科生,成天和卫斯理学院的一个姑娘黛布拉·弗罗斯特腻乎在一起……不知道这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狗娘养的……”又阅读了几分钟之后,古德利低声说。“这个狗娘养的。”
苏联弹道导弹潜艇“红十月”号……叛逃了。瑞安是对此有所觉察的第一批人之一……瑞安当时是派驻伦敦的特工分析员……他居然跑到海面上发动了一项军事行动!他杀害了一名苏联水手,又是那种爱冒险逞能的牛仔性格。反正是不能生擒活捉,必须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一枪把他撂倒在地……
该死的!一艘苏联弹道导弹潜艇叛逃……他们居然一声不吭隐瞒了此事……哦,这艘船后来沉没在深海里了。
后来,瑞安又返回了伦敦,人员流动期之前还在伦敦待了几个月,而后调回国内成为格里尔将军的特别助理和当然继承人。他和军火管制局的人共同完成了某些有趣味的工作……
这一段写的不对,克格勃主席明明死于飞机坠毁……
看到此处,古德利怒气冲冲地记录着要点。这些情况莉兹·埃利奥特肯定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
这位白宫人士暗自提醒自己,你用不着替瑞安找优点。埃利奥特当然从没说过这句话,不过她却用古德利可以理解的方式——他纠正自己的说法,或者应当说是用她认为古德利能够了解的方式——把自己的个人态度表达得很清楚。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个游戏是多么凶险。
瑞安会杀人。或用枪击,或用谋杀,他至少杀害过三个人。你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怎么也看不出他杀过人。现实生活可不是西部电影。人们绝不会随身带一支把手上还刻着道道的左轮手枪。古德利虽没有生出凉飕飕的寒意,但他还是在心底提醒自己,瑞安可是个不能轻视的角色。以前他何曾遇见开过杀戒的人呢,他也还没有愚蠢到把这种人奉为英雄或者杰出人物的地步,不过这件事不算小事,应当记在脑子里,难道不是吗?
他注意到,在詹姆斯·格里尔上将去世前后的那段时间里,瑞安的档案里留有许多空白……哥伦比亚发生的一件大事难道不就在那段时间里吗?他又做了几点笔记。当时瑞安已经在扮演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角色了,但是直到福勒就任总统之职、阿瑟·穆尔法官和罗伯特·里特退休给新任总统手下的行政人员让路之后,瑞安才正式经过参议院确认成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瑞安的工作履历就是这么多了。古德利合起了这部分,又翻开私人情况和财务状况的记录……
“这个命令下错了……”瑞安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为时太晚了。
“我觉得你没说错。”
“太迟了。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错呢?”
“我没有太大的把握,”邦克答道。“也许错在不该叫‘西·罗’号战斗群撤出战斗吧,是不是?”
瑞安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地图。“也许吧,可是安德烈·伊里奇已经被我们逼迫着退进了一个死角……我们必须狠狠地揍他一顿。”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才能狠狠地揍他一顿,又不至于把自己逼进死角呢?”
“我想这场模拟游戏出了点小问题……只是我心里还不敢确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来摇晃摇晃他们的笼子吓唬吓唬他们吧,”里克斯自言自语。
“怎么做呢,艇长?”克拉格特问。
“二号鱼雷管目前是什么状态?”
“空无一物,现在二号管停用,正在准备维护检测,”武器负责人答道。
“正常吗?”
“是的,长官,我们在发现接触目标之前半小时,就已经完成了检测。”
“好吧……”里克斯咧嘴一笑。“我要你用二号鱼雷管发射一股水柱。我们发出一声突如其来的导弹发射音,让他们醒醒盹!”
该死的!克拉格特心想。这个举动简直跟曼库索和罗塞里可能做出的反应差不多。差不多……“长官,这么做有点太聒噪了。我们用格特鲁德水下通讯仪给对方放一段探戈舞曲也能把他们摇晃醒了。”
“韦普斯,我们解除了对S-11接触目标开火的准备是吗?”曼库索希望手下的艇长个个敢作敢为,好啊,我就给他瞧瞧我是怎么敢作敢为的——
“是的,长官!”武器官赶紧啪的一声转头答道。
“进入开火程序,准备用二号鱼雷管发射水柱。”
“长官,我确定二号鱼雷管里没有弹药。一号、三号及四号管内的武器已经全部锁定。”他给鱼雷室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情况准确无误。鱼雷室的组长透过二号鱼雷管的玻璃窥视镜查看了一下,以便确认等一会儿绝不会把什么东西发射出去。
“目视检查结果表明二号鱼雷管里空无一物。高压气体正在灌装之中。”鱼雷组长通过通信线路打来电话。“已做好发射准备。”
“开启外舱门。”
“开启外舱门,遵命。外舱门开放。”
“韦普斯?”
“已锁定射击目标。”
“调整仪器生成的方位数据……射击!”
武器负责军官揿了一下相应的按钮,高压气体突如其来地冲出鱼雷管发射到海水中,使得“缅因”号潜艇猛地颤动了一下。
六千码海域外的美国海军“奥马哈”号潜艇里,一位声纳员自从显示幕上出现了一个光点起,就一直在努力分辨,那声音究竟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海底噪音,他已经埋头苦干好几分钟了。
“指挥室,我是声纳室,有瞬变音,有瞬变音。出现机械瞬变音,方位0-8-8,由正后方传来!”
“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甲板长问。他是这艘潜艇的领航员,新官上任才三个星期。“后面发生了什么情况?”
“有瞬变音,有瞬变音——鱼雷发射的瞬变音,方位0-8-8!重复,正后方出现鱼雷发射瞬变音!”
“全员提前进入侧翼!”海军上尉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说话时的声音过于洪亮了一点。“进入战位!诱捕室待命。”他提起指挥室电话找艇长,然而此刻全舰的整体警报器已经拉响了,艇长敞胸露怀、光着脚就一路冲进了攻击中心。
“他妈的究竟有什么情况?”
“长官,我正后方出现发射瞬变音——声纳室,我是指挥室,你还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长官,瞬变音后再没出现别的声音。那一声确实是发射鱼雷时的瞬变音,是高压气体射入海水中的声音,可是……听起来有点古怪,长官。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右满舵!”甲板长没在意艇长就在身旁,径自下令道。因为在没有交卸职权之前,他仍然有责任指挥这艘舰艇。“水深一百英尺。诱捕室,发射诱饵,快、快、快!”
“右满舵,遵命。长官,方向舵已经打到右满舵了,没有给定航向。航速达到二十节,仍在加速,”舵手报告。
“好极了。航向转向0-1-0。”
“遵命,航向转向0-1-0!”
“这一海域还有谁在?”这位指挥官语调故作轻松地问,不过他的心情可丝毫不轻松。
“‘缅因’号在附近海域,”领航员答道。
“哈里·里克斯。”是那个混蛋,这句话他没说出口。治军得纪律严明,辱骂对方对治军不利。“声纳室,把情况说给我听!”
“指挥室,我是声纳室,水里什么都没有。假如真的有鱼雷,我早就听到了,长官。”
“领航员,航速降低三分之一。”
“遵命,航速降低三分之一。”
“我估计他们肯定吓得魂飞魄散了,”里克斯守着声纳的显示屏评论道,“他们模拟发射之后不过几秒钟工夫,显示屏上的那艘‘688’级潜艇的发电装置已经开足了马力,现在还释放出‘汩汩’的诱饵声响。”
“他们的电力系统刚刚降下来,长官,螺旋桨的叶片转速也缓下来了。”
“对,到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后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待会儿用水中通讯仪给他打个招呼。”
“那头笨驴!难道他不知道,也许附近就有一艘苏联的‘鲨鱼’级潜艇吗?”美国海军“奥马哈”号艇长发着牢骚。
“屏幕上没有显示有苏联舰艇,长官,只有一大群渔船。”
“好吧,所有住舱区不得出声。就让‘缅因’号多笑会儿吧,”他厌恶地做了个鬼脸说。“是我不好,我们的游弋航速本该是十节,而不是十五节。那就改为十节吧。”
“遵命,长官。什么航向?”
“估计那艘装有弹道导弹的核潜艇对这一区域的北方海域感兴趣,我们去东南方向。”
“正确。”
“反应很灵敏,领航员。你这样的反应我们肯定能躲得过鱼雷。教训是什么?”
“你说过了,长官。我们的航速太快。”
“你得从艇长的错误中汲取教训啊,奥本先生。”
“永志不忘,长官。”
这位艇长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重重地按了按年轻人的肩膀。
三万六千码外,苏联的“卢宁海军上将”号潜艇正在以三节的缓慢航速漂浮在变温层上方,潜艇上的拖曳式阵列声纳仪拖垂到变温层以下。
“有动静?”艇长问。
“在1-3-0方位听到一声突然爆发的声音,”声纳员手指着屏幕显示的数据答道,“但没有发出其他声音。十五秒钟之后,在这个地方出现另一阵突然爆发的噪音……位置在第一声的正前方。由声音信号判断那是一艘美国‘洛杉矶’级潜艇开始开足了马力,后来又减慢了航速,最后从屏幕上消失。”
“是演习,叶夫盖尼……第一声瞬变音是美国的弹道导弹潜艇……估计是‘俄亥俄’级。你的见解呢?”一级艇长瓦连京·鲍里索维奇·杜比宁上校问。
“谁都不曾在深海侦察到‘俄亥俄’级潜艇……”
“万事总有头一遭。”
“那现在呢?”
“我们漂浮着等等看。‘俄亥俄’级潜艇比沉睡的鲸鱼更安静,不过起码我们已经了解到附近有一艘‘俄亥俄’级的潜艇了。我们绝不能追踪它。美国人居然用这种手段制造噪音简直是白痴。以前哪里有这种事。”
“游戏规则全变了,艇长,”声纳官说。变化还真是不少呢,现在他称呼艇长的时候再也用不着说“艇长同志”了。
“确实是啊,叶夫盖尼。到了如今才真正变成了游戏。谁都不必受伤,大家都仿佛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只管检验自己的能力水平。”
“有批评意见吗?”
“我应当等距离再接近一点的时候再发射,长官,”武器官说。“他们有半数机会躲过那颗鱼雷。”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们的目的只是把他们从梦中惊醒而已,”里克斯惬意地说。
那么这次训练有什么目的呢?“荷兰人”克拉格特真想不通。哦,当然,得展示出你是多么敢作敢为。
“我认为我们的目标已胜利完成了,”为了支持艇长的观点,副艇长这样说。指挥室里人人都笑逐颜开。弹道导弹核潜艇和快速攻击潜艇之间经常玩这种游戏,但大多是事先安排好的。这一次较量和往常一样,又是“俄亥俄”级潜艇赢了。当然,他们早就知道“奥马哈”号就在附近海域,追踪一艘苏联“鲨鱼”级潜艇,几天前P-3反潜机在阿留申群岛海域发现了苏联潜艇,后来居然把它跟丢了。自那以后就没有再找到那艘俄国“鲨鱼”级潜艇的踪影。
“甲板长,向南挺进。我们得走,刚才那个发射瞬变音留下痕迹了。我们沿着‘奥马哈’号的路线走,清除自己的痕迹。”
“遵命,长官。”
“干的不错,小伙子们。”里克斯回到他自己的住舱。
“它的新航向?”
“向南,”杜比宁说。“它要沿着‘洛杉矶’级潜艇已经搜查过的海域航行,好清除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我们就一直待在变温层上方的位置,把‘尾巴’垂到变温层以下,看能不能再次找到它。”这位艇长内心很清楚,机会并不大,不过好运总是青睐那些有勇有谋或者类似的人。这艘潜艇再过一星期就要回到港口,定期检修期间它应当会安装一套最新型的声纳仪器,其性能比目前这一套有更大的改进。“卢宁海军上将”号潜艇在阿拉斯加南部海域游弋已经长达三个星期了。被他发现的那艘潜艇应该是美国海军“缅因”号或者“内华达”号。如果情报没有出问题的话,这艘潜艇结束此次巡航之后,会返回港口整修,而后进行另一次巡逻,此后再次整修。二月份这艘船将继续执行巡航任务,届时刚好是他自己的潜艇也整修完毕、重新执行巡航任务的时候。因此,等到他再回到这片海域的时候,他遇到的还是同一位艇长,而这位艇长曾经犯了一个大错误。“卢宁海军上将”号经过整修之后噪音肯定比目前的更低,而且也会安装更加精密的声纳仪。杜比宁不禁憧憬着,届时他就能对付得了这些美国人,跟他们好好较量一场了……那岂不是太美妙了?他心想。当年他在北海舰队追随马尔科·拉米斯学习潜艇作战,他花费了一生的努力、度过了那段美好的学习时光才晋升到现在的位置。像马尔科这样出色的军官居然在一场意外之中丧生实在太遗憾了。然而出海执行任务原本就充满了危险,以前如此,未来也是如此。马尔科命令自己的船员全部离船,而后沉船自尽……杜比宁不禁摇了摇头。如果是在今天,他或许还能得到美国人的协助。只是也许吗?应当没问题,美国船只发生海难时,苏联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国家和全球局势发生了沧桑巨变,而杜比宁则更加喜爱自己的工作了。这场比赛的技术要求固然没有丝毫降低,但是原本能致人于死地的比赛目的毕竟彻底发生了变革。哦,是啊,美国的弹道导弹潜艇上的火箭仍然瞄准着他的祖国,与此同时苏联的火箭也依旧对准着美国。然而时隔不久,有可能这些火箭都会销声匿迹呢。不过在敌对武器全部销毁之前,他仍然得坚守岗位。目前苏联海军刚刚开始能与美国海军一竞高下——“鲨鱼”级潜艇的性能至少在机械方面已经大约相当于早期的“洛杉矶”级潜艇——人们居然已经不需要这类潜艇了,这真是有些讽刺意味。仿佛在友好地玩一场扑克牌游戏,也许?他扪心自问。这个比喻还挺形象呢……
“速度是多少,艇长?”
杜比宁思考着这个问题。“假定与目标之间的距离为二十海里,对方航速达到五节。那么我认为我们应当把航速定在七节。这样我们既能够悄无声息地航行,还能够找着机会逮到对方……我们每隔两小时调整一次航向,保证声纳仪能充分发挥它的性能……对,就这么办。”下一次出海的时候,叶夫盖尼,我们会添两位军官声纳员帮助你,杜比宁暗地里提醒自己。苏联潜艇部队的经费大幅削减,于是多出来一大批年轻军官,他们目前都在进行专业化训练。这艘潜艇上的军官总数将要翻一番,人数的增长比舰艇上新增装备的数量大得多,那么潜艇的追踪能力肯定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我们输惨了,”邦克说。“是我输惨了。我提交给总统的建议太糟糕了。”
“糟糕的人也不止你一个,”瑞安一边伸懒腰,一边说。“可是这次演习预先设计的情节符合现实情况——我是想问,真的符合现实吗?”
这次演习的故事背景原来如此:苏联有位领导者被人步步紧逼,于是此人制订了一个计策,让情况看上去仿佛是某些叛变者已经采取了行动,他正好借此努力控制部队的力量。
“未必很有可能,但也不排除可能性。”
“没有什么事完全没有可能性,”杰克评论道。“苏联玩这种战争模拟游戏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我们呢?”
邦克大笑起来。“我保证,肯定一句好话都没有。”
演习到最后,美国只得接受损失了“福吉谷”号巡洋舰的事实,相应的辉煌战果却只有“基德”号巡洋舰上的直升机发现了一艘苏联“查理”级潜艇,并且击沉了该潜艇。假如把这次成败当作生意来看的话,这并不是公平的交易,就好像下棋时用自己的车去换对方的马,算不上对等。苏联部队已经陈兵东德,并且进入了警戒状态,而战斗力相对弱小的北约部队没有把握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与之抗衡。结果,苏联在撤军期限上得到美方的让步。瑞安觉得这次的模拟条件都太过矫揉造作了,不过演习向来如此,其目的原本就是要看看该怎样处理完全没有可能的危机。他们在这次演习中的表现很是欠妥:在并不重要的地区运动太迅速,而在至关重要的地区动作反而太缓慢,但是这样的错误居然没有及时发现。
本次的教训和往常一样:不能犯错误啊。连一年级小学生也知道这样的教训,当然人人都难免犯错,只不过一年级小学生和政府高级官员犯错误时的区别在于影响有别,后者犯错的分量要远远超过前者。这个事实本身也应当算是一项完全不同的教训,只是人们往往不肯吸取这样的教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