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入夜,把孩子哄睡之后,邱意婉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天空中银月高悬,在寂寥的别院中洒下了一层清晖。

行至芳草葳蕤的中庭,邱意婉抬头望向了东侧的房顶。

岁崇面朝大海,孤身一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之上,背影孤寂又清冷。

旷阔的海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岁崇目不转睛地望向夜色,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却透露着无尽的茫然——我到底是谁?

邱意婉轻轻叹息一声,纵身一跃便飞至了屋顶,身姿轻盈矫捷,如同飞絮落花,几乎无声。

其实她一步入中庭岁崇就听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回头,直至邱意婉行至身后,岁崇才冷冷地开了口:“夫人真是好身手。”

邱意婉笑盈盈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郎君的洞察力也不差。”

岁崇侧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邱意婉:“夫人的内力如此之深厚,哪里还用得着我去保护?”

邱意婉微微蹙眉,满目委屈:“瞧郎君这话说的,好像我一直在假装娇弱诱骗你一般!”

岁崇都要被气笑了:“难道夫人不是么?”

“当然不是!”邱意婉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这世间偌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这点儿不入流的功夫算什么?更何况我还带着一个没断奶的小娃娃,怎就不需要人去保护了呢?郎君对我失之偏颇!”

岁崇不为所动:“你的那个妹妹怕也不是孱弱之辈。”

邱意婉面不改色心不跳:“她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呀,还那么顽皮,能自我保护就不错了。”

岁崇:“……”真是好口才。

岁崇挫败地咬了咬后槽牙,继续发问:“夫人为何要执意与我同行?夫人可曾认识我?”

邱意婉眨了眨眼睛:“我若说,郎君就是我那死而复活的亡夫,郎君会信么?”

岁崇冷笑一声:“夫人倒是会编故事。”

邱意婉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开口:“既然不论我说什么郎君都不会信,又何须再多问呢?”

岁崇不置可否,也没再看她,再度将目光投向了海平面,沉默片刻后,忽然问了声:“我跟他长得是不是很像?”

邱意婉:“……”你竟是这么想的?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没有原则的女人么?枉我苦苦寻了你这么久!

负心汉!王八蛋!

邱意婉赌气地将脸扭向了正前方,不咸不淡地开口:“既是同族又是银发,一眼望去像极了。”

不知为何,岁崇的心里猛然冒出来了一股无名火气,没想到她还真的把他当成另外一个男人的替身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岁崇再度开了口,语气更冷了几分:“真是多谢夫人的抬爱了,小人实在担当不起,明日我就……”

然而还不得他把话说完,邱意婉就气冲冲地扭过了头,眼眶通红地瞪着他:“你就什么?就走人是么?我就那么碍你的眼么?”

她的泪眼汪汪,满目委屈和埋怨,岁崇没由来的愧疚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邱意婉抬起手臂,自己给自己擦了擦眼泪,再度将目光别向了大海,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随郎君怎么想吧,我也不强求了,郎君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绝不会再设计阻拦,反正我和孩儿是要留下的,郎君要是走,我就孤身一人入斑斓幻境,死里面算我活该。”言毕,直接起身。

岁崇焦急地张开了薄唇,然而还不等他发出半个音节呢,邱意婉就跳下了屋顶,头也不回地走了人。

清晨早起,岁洱又把头发给染成了金灿灿的黄色,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齐胸襦裙,蹦蹦跳跳地去了正厅。

圆桌上已经摆好碗筷和丰盛的早餐,邱意婉抱着孩子坐在桌旁,正在给岁岁喂蛋羹。

岁岁虽然在吃蛋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桌子上的羊肉和羊汤看,时不时还会举起小手手,指着羊肉“啊”一声。

邱意婉无奈一笑:“你还没牙呢。”

岁洱坐到了桌旁,捧起了羊汤的碗,幸福满满地喝了一大口:“啊,真好喝,真香呀!”

岁岁急得要命:“@#?&*%???……()*?”

邱意婉嗔怒着瞪了岁洱一眼:“你别馋他了!”

岁洱嘿嘿一笑,然后四处望了一眼,奇怪道:“我哥呢?”

邱意婉冷眉冷目:“谁知道死哪儿去了。”

岁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你俩吵架了?”

邱意婉:“我可没跟他吵架,是他不知好歹。”

岁洱:“……”

邱意婉的话音才刚落,岁崇就出现在了正厅门口,身形修长,白衣胜雪,俊逸至极。

邱意婉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岁崇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正厅,看似气定神闲,身姿笔挺,却同手同脚。

然而岁崇才刚一落座,邱意婉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把孩子塞进了他的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人——谁的儿子谁管,老娘不伺候了!

岁崇不知所措,诧异的目光紧盯着邱意婉而去,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外。

岁洱抓起了一根羊肉骨头啃,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怎么惹她了?”

“我、”岁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无奈地低下头,看向了怀中的小狼崽。

岁岁也在看他,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中写满了无辜,像是在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蛋羹,焦急地“啊”了一声:你得继续喂我呀!

岁崇叹了口气,扯过了盛蛋羹的小碗,继续喂小狼崽吃早饭,喂着喂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狼为什么要吃蛋羹?”

岁洱耸了耸肩:“可能因为他现在还没牙吧?他是人族和狼族的混血,出牙特别慢。”

岁崇:“不能喂喝他鲜羊血么?”

岁洱:“我嫂子是按人族幼崽养的,他们人族好像不喝生血,也不吃生肉。”

岁崇:“……”不吃肉不喝血还能养得这么白白胖胖?

岁洱解释道:“我嫂子养孩子养得可精细了,但其实也能理解,因为岁岁不足八个月就出生了,刚生下来的时候又弱又瘦又小,好多人都说他绝对活不过满月,外加家里面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些人还对岁岁虎视眈眈,我们拼了命才带着他逃出来的。”

岁崇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搅起了一阵漩涡,狂风夹杂着巨浪,久久无法平息,连带着嗓音都在发颤:“为、为何会如此?”

岁洱目不转睛地看着岁崇,语气苦涩又低沉:“因为我哥哥死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不敬天地擅闯禁地而遭受到了天罚,但根本就不是这样,他就是被人设计害死的,他们想夺权,想霸占资源!”

岁崇回想到了邱意婉曾经说过的话:“狼境禁地?”

岁洱点头:“覆盖整个狼境的冰链供源枯竭,若是不去寻找新的能源,冰链就要断了,到时整个狼境都要陷入水深火热的局势中,我哥肯定不能坐视不管,不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民不聊生了,所以禁地非闯不可,唯有那里还留有一线生机。”

岁崇蹙眉:“你哥哥是?”

岁洱掷地有声:“北方狼境之主!”

岁崇并不诧异,像是早就猜到了,又像是重新听了一段十分熟悉的故事:“害死他的应当是他的至亲之人吧?”

岁洱惊讶不已,心道:你不是失忆了么?怎么会知道?

岁崇解释道:“他既已成为一境之主,又有妻儿家室,行事必定谨慎万分,唯独只会对至亲之人不设防吧?”

原来是分析出来的,我还当你恢复记忆了呢……岁洱失落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害死他的人就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后来想要夺走岁岁的人也是她。”

岁崇不再言语,虽然不是自己的故事,但他的胸口却莫名其妙地传来了一阵剧痛,像是被一刀捅穿了心。

邱意婉回到房间后,先换了一条丁香色的束腰襦裙,又挑选了一件霜白色的宽袖纱衣披在了身上,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翡翠长簪挽起,无环佩叮咚,也无多余的头饰耳饰,唯独只在右手手腕上佩戴上了一支花纹繁复的银镯。

正对镜梳妆呢,房门忽然被轻轻地敲响了。

邱意婉故意不去理会,不慌不忙地描完了双眉之后,才去给来人开了门。

岁崇一直耐心地等候在门外,邱意婉也不拿正眼瞧他:“岁岁呢?”

岁崇:“姑姑带去海边玩了。”

邱意婉的态度依旧冷淡:“郎君不是今日就要走么?怎么还不走?”

岁崇沉默许久,忽然很认真地问了邱意婉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回狼境?”

邱意婉呼吸一顿,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岁崇,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们的家在狼境。”

岁崇:“纵使狼境凶险万分?”

邱意婉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岁洱和你说什么了?”

岁崇点头:“听了一些有关你亡夫的故事。”

邱意婉希望他能回忆起来什么,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作何感想?”

岁崇抿住了薄唇,双拳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整个人纠结万分,最终却还是向着内心深处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妥协了:“我可以假扮你亡夫,助你回狼境复仇,但夫人切莫觉得我是唯利是图之人,不必特殊厚待。”

邱意婉:“……”特殊厚待?

邱意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岁洱告诉你的,我想让你假扮我亡夫,助我回狼境复仇?”

岁崇:“嗯。”

邱意婉:“那丫头还说什么了?”

岁崇的耳尖猛然一红,慌张到不敢和邱意婉对视,回答却干脆利落:“没了。”

邱意婉才不相信他的话:“她是不是跟郎君说,只要郎君愿意助我复仇,我就会以身相许,给你当老婆?”

岁崇:“……”

邱意婉心中有了主意,浅浅一笑:“郎君切莫惊慌,我知晓的,郎君的家中还有人在等您,所以您必须洁身自好,以免辜负那人的期望。”

岁崇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夫人理解就好。”

“当然是能够理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嘛。”邱意婉温柔体贴地说,“若是我的丈夫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还如此的安分守己,我定是极其安心满足的。”

岁崇:“他若还活着,一定会的。”

邱意婉不置可否,幽幽地叹了口气:“郎君的痴心可见,只是现下的情况特殊,可能是要委屈郎君配合我一下了。”

岁崇的神经在一瞬间又重新紧绷了起来,满目警觉地盯着邱意婉,以防她再度给自己挖坑设套:“若是太过逾矩,恕我难以从命。”

邱意婉没好气地心想:就显得你冰清玉洁了?我还能强了你不成?哪怕你失忆了,我也得让你心甘情愿!

“郎君多虑了。”邱意婉开口说话时的神态和语调却始终温柔婉约,“我苦思冥想了一晚,若想骗过斑斓大世界门前的核验阵法以及其内部的负责人,还是需要编造出一段令人信服的背景故事才行。”

岁崇无法反驳,却始终带着警戒心。

邱意婉又微微一笑:“凡入斑斓者,皆是为了实现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梦想,所以你我二人必须拥有一段不被世俗所认可的故事才行。”

岁崇:“比如?”

邱意婉眨了眨眼睛,明眸皓齿:“你是狼,我是人,不同的种族,不就是现成的故事么?”

岁崇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是你和你亡夫之间的故事么?”

“一部分而已。”邱意婉望着岁崇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说,“我们之间的故事很长,长到这一生都很难忘,但是和狼族比起来,人族的寿命很短,不过白驹过隙,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我此生的终点,每一段故事都弥足珍贵。”

岁崇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喉间莫名开始发哽,内心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刺痛。

明明都不是自己的故事,偏就是能感同身受……没能看到冰链重启国泰民安;没能如约回到家中陪伴身怀六甲的妻子待产,没能护她和孩子周全;最后给了他致命一击的,却又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临死之前,必定是极其痛苦绝望的吧?

邱意婉又怅然地叹了口气,哀伤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期许:“昨日之事不可追,但若是能够以一种最接近现实的方式缅怀这段过往,我也是心满意足的,不知郎君是否愿意成全我,和我以苦命鸳鸯的身份进入斑斓幻境?”

岁崇不受控制地点了头:“自然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