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问那人:“有事?”
那人向他招了招手,用低沉的声音说:“跟我来。”
萧邦便跟在那人的后面,穿过长长的走道,下了楼梯,出了后门,来到一个假山林立的园子中。
天上云浓星淡,但仍然可以分辨出眼前的实物。那人停下,对萧邦说:“我听说,你的功夫非常厉害。”
“只是一般。”萧邦不知他想干什么。
那人也不说话,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突然一拳击在石头上。石头碎了。
那人拍了拍手,问萧邦:“你能做到吗?”
萧邦摇摇头:“做不到。但我不是石头。”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是苏老船长的尊贵客人,本不该打扰你休息。但是,我不能容忍有人欺侮我的师弟。今晚,我一定要找回本门的尊严!”
萧邦很诧异:“不知萧邦何处得罪了尊师弟?”
“我师弟就是宋三鞭。”那人说,“他不争气,残疾了,败在你的手下。我作为他师兄,有这个义务为他雪恨!”
萧邦想起了海边的那场恶战。可是,那本是宋三鞭要害他,他迫不得已才还手,又怎么能说是“雪恨”?
但萧邦没有与那人争辩,只是淡淡地说:“你出手吧。”
那人突然一哈腰,浑身关节咔咔直响,形如满弓。一阵冷风吹来,萧邦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气向他逼来。
那人弓起的身子突然像猫一样跃起,照着萧邦头顶就是一记劈拳。
这一着快如闪电,萧邦竟无法闪避,只得错步拉弓,伸手一格。
但听一声沉闷的撞击,萧邦感到有千钧之力压来。他虽然化解了对方的力道,但不由得“噔噔噔”倒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那人略微吃了一惊,随即欺身而进,左右开弓,迅猛的拳头夹着劲风,照着萧邦的要害攻来。这套拳法看起来非常笨拙,但每一式都藏着精妙的变化。萧邦凝神静气,左闪右避,竟不敢与他硬碰。
那人猛攻到第三十六式,见萧邦身法轻灵,一味闪避,突然低叱一声,双腿如影般连环踢出。萧邦疲于应付其拳头的攻击,没料到此人的腿法比拳法更为精到,不由得手忙脚乱。那人瞅准一个破绽,一个绊腿击在萧邦小腿。萧邦下盘被破,立即倒地。
那人提腿,迅疾踹向萧邦。正在这时,树丛后面一声断喝:“住手!”
那人踹出的腿,活生生收了回来。萧邦慢慢爬起来,便见苏振海坐在轮椅上,正被林海若缓缓地推了过来。
那人垂手面对主人,一言不发。
倒是萧邦哈哈一笑,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叶,对苏振海说:“没料到苏老船长府中,藏龙卧虎啊!”
苏振海连声对萧邦说对不起,同时扭头狠狠地对那人训斥道:“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总是好斗!当年你师父在世的时候,就常对我讲:习武之人,切忌好斗,要学会谦让,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总是自视甚高,难道非得受到重创,才肯罢手么?”
萧邦微笑着听苏振海训斥他的司机。苏老头的这句训斥,怎么听都像是在警告萧邦。萧邦败了,又被苏老头指桑骂槐,居然还笑得出来。
那司机低下头,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下去吧。”苏振海对他的司机说,“萧先生是我的客人,以后不许再对萧先生无礼。”
那人低头说了声“是”,转身穿过树丛,走了。
“这位先生的武功,实在非萧邦能及。”萧邦微微一笑,“苏老船长不必责怪他。我们练武之人,难免经常切磋,胜败本无所谓。再说,这位先生为了师门,光明正大地约我比试,比起那些暗箭伤人的人,理应受到尊重。”
苏老船长哈哈大笑:“难为萧兄弟爽直,看来是我老头子多虑了。时间不早了,请萧兄弟回房休息吧。”
站在苏振海身后的林海若,始终一言不发。萧邦觉察出,只要有苏振海在场,林海若基本不说话。
僵硬的场面被老局长田光打破:“来来来,靳局长,搓两把嘛,反正又不赌钱,纯粹玩玩而已。”
张连勤红光满面,好似今晚他并没有和靳峰喝过酒似的。他也笑呵呵地说:“靳局长,我听说你的麻将打得出神入化,今天能否传授几招?”
王啸岩也在帮腔:“靳局长,啸岩刚刚学会玩麻将。以前,老觉得这东西没意思,但经过张书记的指点,才发现这里头也包含着无穷智慧。”
三人一唱二和,靳峰只得坐下,从调整后的表情中挤出一丝笑来:“各位领导都是高手,我也好几年没玩了。既然各位领导有兴致,靳峰愿意作陪。”
门被刚才那个服务生关上了。大家开始码牌。这四人之中,除了王啸岩,其余三位的手都肥如老蚕,但码起牌来,都极其灵活。那牛骨头磨成的麻将牌,在他们手中似乎都有了灵性。眨眼工夫,除了王啸岩,都已将牌码好。
四人随便掷了骰子,是张连勤先抓牌。张连勤一边翻牌,一边对田光说:“田局长,难得王总今晚有此雅兴,请我们玩。现在的王总,可是跨国集团的老总,当红的企业家,我是深感荣幸啊。”
田光点点头:“王总具有国际化眼光,哪像我们,这一辈子都窝在大港,没见过啥世面。”
王啸岩打牌的确有些生,这会儿手忙脚乱,抓了的牌,像梅花桩似的放在面前,不停地探头去看。见张田二人这么说,连忙应道:“二位领导就别拿啸岩开玩笑了。啸岩只是蓝鲸的副手,做点实际工作。张书记和两位局长,都是大港人民的父母官,党的好干部。啸岩能够请到三位,是我的荣幸才对。”
靳峰的牌打得轻松,这种玩艺儿,他十岁就会玩。当年为破一起豪赌案,他在一个地下赌场连败三大高手,因此对他来讲,这牌就跟全部翻过来一样清楚。但他从三人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看来今晚,自己太过大意,上了套了。
他心里暗暗骂那个守在楼下的便衣:蠢猪!他妈的盯个屁!还不知道和哪个小妞调情去了!等老子回去收拾你个小兔崽子!
等着看老张和老田有啥反应吧。唉,看来今晚的行动……靳峰表面认真打牌,心里却是十分焦急。
突然,他腰间的手机清脆地叫了起来。他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接,就挂了。可那边接着又打,他只好关了机。张连勤看了他一眼,说:“靳局长这么忙?周末晚上还电话不断?”
靳峰若无其事地说:“是朋友约我去喝酒。今天有二位领导和王总在,我只能不理他们。”
田局长说:“靳局长喝酒,在咱们局里可是出了名的。等玩够了,我请张书记、王总和你喝几杯。你也知道嘛,张书记平时太忙,机会难得哟。”
靳峰连声道:“那是那是,张书记日理万机,能坐下来打盘麻将,一年也不会有一回的。”嘴里说着,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来,这是一个设好的局,一时半会脱不了身。自己精明一世,还是着了道儿!
这时,左边的田光打了一个三条,靳峰叫了声“碰”。却不料对面的张连勤将牌一翻,哈哈一笑:“不好意思,门前清。”大家一看,果然,还是清七对。
大家连声叫好。王啸岩拿出一个精致的钱包,开始掏钱。张连勤说:“王总干什么?不是说好不来钱的吗?”
王啸岩说:“干打,玩几盘就没意思了。来小一点,十元一个子儿。我要是赢了,也不客气的。”
老田也开始摸钱包,说:“张书记手气好,来了个开门红。如果不意思一下,就不合规矩。你说呢?靳局长?”
靳峰连声说:“那是那是。没点彩头,的确玩不高兴。十元就十元吧。反正输了,张书记将来批点奖金就行。”
张连勤哈哈大笑:“王总倒无所谓,你们二位局长,可是警察哟,会不会坏了规矩?”
靳峰说:“只要不是聚众赌博,小圈子里来点彩头,我想问题不大。”
张连勤打了个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反正公安局的两位领导都在,我也不怕有人抓我。”
田光微微一震,小心地说:“张书记说笑了。您是大港市政法一把手,谁敢抓你?”
“那倒不一定。”张连勤边摸牌,边漫不经心地扫了靳峰一眼,“领导干部中,被双规的多了去了,何况像我这样的芝麻官?”
靳峰听见自己的心猛跳了一下,但他脸上依然镇静。他已将牌码好,接过话头说:“张书记虽然到任只有一年,但政绩赫赫,大家都是清楚的。要说玩个麻将就被抓,那我也经常玩,早该被抓了。”
“要论起功劳,还得数靳局长。”张连勤也码好了牌,就等慢得像蜗牛一样的王啸岩了,“玩麻将是个人爱好,犯不了大错误。但据我所知,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有个别人,麻将倒是不怎么玩,却玩心眼,耍手段,搞独立王国,违反组织程序。田局长,你说这样的人,其危害是不是比玩麻将更大?”
“张书记说得是。”田光齐牌先是将牌的正面全部朝下,齐好后再一翻。这当儿,他一翻牌,十三张牌中间那张却掉了出来,是个红中。田光赶紧收了进去,接着说:“张书记说的这种人,不知在我们公安系统有没有?”
张连勤没有直接回答,却开玩笑似地说:“老田,我有三个红中,千万别打出来让我杠了。”随即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靳峰。靳峰正专注地整理牌面。
场面有些冷。王啸岩仍然手忙脚乱,但似乎也听出了张连勤的弦外之音,有些紧张地说:“三位领导如果是谈公事,啸岩还是回避一下吧。”
张连勤一把按住了他,笑呵呵地说:“王总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回避的?说起来,在座的四人,没有一个外人。王总是苏老船长的女婿,而我呢,是苏老船长的学生。老田和小靳,也都是我的部下,小靳还是叶总的舅舅,锦帆又是老田的干女儿。你们说,这种关系,还见外吗?”
田光眨巴了一下小眼睛。这个59岁的胖老头,看上去像农民一样朴实,从不对手下大声说话。他打出一张红中,张连勤真的就杠了,接着起了一张牌,恰好是杠上花,又和了。
大家又掏钱包。田光摸出一盒软中华,分给张、靳二人,深深吸了一口,才说:“张书记今天叫我来,是不是有事交代?”
“是有点事。”张连勤吧嗒了一口烟,直截了当地说,“既然这里没有外人,我就明说了。有系统内的同志反映,靳峰同志最近好像有特别行动。本来嘛,靳峰同志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案子的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但是,大规模调动警力,似乎也应该同老田和我商量一下吧?”
靳峰的冷汗一下涌出毛孔。张连勤今晚一连对他换了三种称呼,显然是别有所指。看来,有人打小报告!妈的!他一下站了起来,对张连勤说:“张书记,我靳峰如果在工作上有失误,我请求处分。但也请您别轻易相信那些诬告。”
“诬告?”张连勤突然黑了脸,吓得王啸岩哆嗦了一下,“我再糊涂,还没落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吧!靳峰同志,你作为高级警官,怎么越来越将纪律抛之脑后?你一定要逼我说出你的所作所为吗?”
他愤怒地扔了麻将,将刚才赢的钱三下五除二还给了输家,也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要不是看在老田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撤了你!”
“我不知道张书记说的‘所作所为’是指什么?”靳峰面色虽变,但仍然镇定。
“屁眼里有屎,心里明白!”张连勤哼了一声,“你看看这个吧!”说着,他从身旁的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检举材料,甩到麻将桌上。
靳峰硬着头皮,接过来翻,不禁吓了一跳。这些材料,有的检举他动用私刑,对犯人严刑拷打;有的举报他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更出奇的是,一份材料举报他伙同孟中华搞“黑吃黑”,为地下调查组织提供方便……靳峰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设好的局,就算他说到天上去,也是没有用的。现在,也许只有田局长才能救他。他将目光投向田光。
田光回避着他的目光。靳峰知道,自己栽了!今晚布置的“网”,因为自己这个撒网人被控制了,等于白费心血。他突然明白,张连勤请他喝酒前,就已经知道他的全盘计划,只是警告他别轻举妄动,可保他无恙;而自己坚持为之,必然是这种结果!
“老田,你身为局长,也不能看着我难办哪!”张连勤对田光要客气很多,“靳峰同志今晚调兵遣将,居然对某些市领导进行秘密调查。这事是谁批准的?公安局开过党委会了吗?”
田光又抽了一口烟,说道:“张书记息怒。靳峰同志的问题,主要是我平时过问得少,我有责任。但我认为,这些揭发材料也有待查证。毕竟靳峰同志的这个工作,容易得罪人,不好干。如果确有其事,局党委将拿出意见上报。”
张连勤见田光表了态,才说:“按理说,靳峰是我们这条线上的人,从同志间的角度讲,我难道想处理他吗?但他再这样闹下去,其他市领导会怎么看我们?我不能包庇我的部下啊。老田,反正你是老同志了,你看这事咋办才好?”
靳峰心里一阵难过。看来,张连勤是早就安排好了啊。就连门口那个“服务生”,都是便衣。他今天走进这个门,就别想再从容离去。虽然,他有自信能够轻易脱身,但这不是演电影,能像香港警察一样破门而出。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田局长,将腰间的手枪解了下来,放在田光的面前,小声地说:“田局长,枪先交给您。既然有人让张书记为难,我服从组织决定。”
在他解枪的时候,张连勤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见靳峰主动服了软,才将绷着的脸缓和下来,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靳啊,你也别有什么意见。我难道不爱护你吗?如果我的部下总是被查办,我这张脸也没地儿搁。我看这样吧,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我呢,再同老田商量一下,会尽快平息这件事,你仍然当你的副局长。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时间去做工作,明白吗?”
“明白了。”靳峰仍然站得很直。他心里清楚:张连勤这么说,就是停职调查。
“为了不让工作打扰你,我建议你把手机也给田局长吧。”张连勤说,“老田,你看呢?”
田光说:“我看可以。”又对靳峰说:“你就好好休息吧,这边的事,有我。”
靳峰只得有些迟疑地把手机拿了出来。突然,他对张连勤说:“报告张书记,交手机没问题,但里面有一些私人信息,与工作无关。”
“你可以删除。”张连勤脸色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我这个人,公是公,私是私。你的问题还有待调查嘛,就算真的犯了点错误,在私下里,我还是你老大哥嘛。”
靳峰便迅速删除了一些信息,然后将手机交给了田光。
“那,今天先这样吧。”张连勤站了起来。
王啸岩赶忙去取张连勤挂在衣帽架上的皮大衣。张连勤穿上,对仍然站在那里的靳峰说:“靳峰同志,你也别背思想包袱。其实呢,你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也比较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又转头对田光说,“老田,局里的事情,我不便过问,你看着安排。得空了,我再找你一同去看小靳吧。”
田光也站了起来,打开房门,对门外傻站着的年轻警察说:“小陈,你送靳局长回家吧。”
靳峰什么也没说,跟着小陈出门去了。
一个闻名港城的高级警探,就这样在麻将桌上被解除了“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