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