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卷完毕,依例景宁帝要给阅卷的阁臣赐宴于文华殿西室,宴后诸位阁臣退于东阁,拆第二甲、三甲试卷,填写在黄榜上。只待次日早晨在华盖殿前拆开一甲三名的试卷,当场填写完毕,再盖上宝印,这一科进士的黄榜才算正式生效。
周邦佶和豫王退出文华殿后,太后起身从帘后走出来,理了一理裣袖,抬眸问道:“春闱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景宁帝垂下眼捷,看着袖子上丝绣的团龙龇牙咧嘴地盘旋在云端,他忽然觉得可笑之极,轻牵了一下唇角,淡哂道:“母后希望儿臣怎么处置,儿臣就怎么处置。”
太后闻言,着意看了一下景宁帝的脸色,这是在闹别扭了。
她轻轻蹙起眉头,不知从何时起,皇帝与她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最早的迹象出现在景宁六年的那个雨夜,那场雨像是把皇帝浇透了,一颗不知从何处来的种子在他濡湿的心里落地生根,悄然发芽。
可春闱的事,不能总这么僵着,景宁帝的手里攥着应天卫。平京留守的中军都督府下面的六个卫所里面,为防常将已经更换了好几批指挥使,周旋却兜兜转转一直在中军都督府中,不能不说是太后和翁识舟有意为之。
可是景宁帝已经长大了,聪明如她,也知道彻底还政是迟早的事,不过是还在等风来秋至的最后一刻。
于是景宁帝只好捏着壁虎的尾巴来和她谈条件,母子之间走到这一步,纵使没到撕破脸皮,也已经僵到不行了。
太后注视着他,忽然发现他垂着的后颈已经骨节分明了,她淡淡地移开目光:“京郊拟建的骠骑营,皇上可以着人去选址了。”她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春闱的事,就叫刑部结案吧。”
她说完之后,景宁帝抬首去看她,两人都不再说话,相对沉默。
文华殿中的刻漏里传来一声轻响,壶中的积水在铜壶口处慢慢地蓄成饱满的水珠,终于点滴坠下,在铜盘中溅起更多的水珠。
半晌之后,太后容色安详地说道:“哀家累了,要先回寿安宫歇憩。众位阁臣为殿试忙碌了三日,皇上待赐宴结束后,也该去东阁慰问一下填黄榜的大臣们。”
景宁帝垂首应是。
太后点了点头,抬步向殿外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皇上今日忙了一天,现下我与皇上见过,晚间就不必来问安了,没得还让你受累再跑一趟。”
景宁帝应声望去,只见太后如无其事地跨过文华殿的门槛,抬起手来遮了一遮阳光,手上已经有了褶皱,鬓边的华翠下也有了白发,曾为他勉力撑起一片天的双肩已经微微陷下去了。她轻轻地跨上乘舆,淡然拂衣而去。
景宁帝忽然心绪复杂,一时悲从中来。
但君临天下的高度只有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这于他来说,是必争的,没有办法。
冯贯默然注视着太后乘舆离去,眸光微沉。能在长久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仅要识得眉高眼低,善于奉承圣意,重要的是有敏锐的嗅觉。
他眯了眯眼,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淡淡一哂,起东风了。
次日一早,黎明破晓,长天欲曙。
各处城楼五更鼓敲响之后,冷清一片的平京开始有了人声,通往午门的御街上,大小各色的马车一乘接一乘地匆匆掠过,马蹄和车轮碾碎了青石板上凝出的一层薄薄的晨露。
午门上的钟鼓司报了寅时,只见午门的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从里面缓缓拉开,肃穆沉厚的钟鼓声在高檐金瓦间跌宕回响。
内阁的诸位大员们一同来到华盖殿的御座前,周邦佶拆开一甲的三张试卷,并依次向景宁帝进奏他们的姓名和籍贯。
一甲的三名进士,俱是中举之后先入仕,再来参加会试的官员。毕竟已经在官场里面摸爬滚打过一阵,且由举人身份出任的官职不高,从而更接近民生,提出的建议倒也都切实可用。
司礼监官当场依次把拆开的一甲三名试卷授予制敕房官,制敕房官再依次把一甲三名的姓名和籍贯填写于昨日尚未填写完的黄榜之上。待尚宝司官员拿出宝印来,请景宁帝亲自盖印,黄榜作为这一科进士的甲次名单就最终完成,且正式生效了。
然后,制敕房官就开始写传胪用的进士名单。待帖子写完,唐维周便先行一步,捧着黄榜从华盖殿到前面的奉天殿去,把黄榜当面交给礼部尚书章弘典。同时,制敕房官将进士名单交给鸿胪寺官员进行传胪。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传胪大典就开始了。
景宁帝亲御奉天殿,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在奉天殿上设乐,鸿胪寺在奉天殿的东侧设案,将唐维周方才送出来的黄榜置于案几上。
文武百官穿戴朝服侍立在一侧,贡生们穿着前一日刚从国子监领来的进士巾服,深蓝色的罗袍,晨风吹起广袖和冠帽上垂下来的丝带。
顾准伸手轻轻按下翻飞的衣袖,然后收回手重新搭在槐木笏牌上,抬头时忽然看见了奉天殿左侧的圆柱下立着一位华服女子,她安静地注视着奉天殿前的动静,仿佛一尊釉色温润的瓷瓶。
礼乐声停止了,到了唱名的时辰,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的,都屏息凝神。顾准收回目光,注视着晨曦下的高檐金瓦。
序班拿起案几上的黄榜,高举着走到奉天殿中央,再从奉天殿的左门下来,走到丹墀的御道中央。
礼赞官带领贡生行叩头礼,礼毕,序班将黄榜缓缓展开,高声道:“景宁十五年三月初四,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序班顿了一顿,等待回声消散,丹墀内的诸位贡士在这短暂的沉寂中屏息静气,听他再次高声开口时,有的贡士因为紧张而没有站稳,甚至在序班骤然发声时,晃了一晃。
“第一甲第一名,恩州杨集英。”
胪传序班递唱,丹墀内排排而立的诸位贡士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一位贡士从中间走出来,在序班的引导下不急不缓地走到奉天殿前,对着景宁帝行叩头礼。
接着由传了第二名、第三名,都是一样的礼仪。
念完了一甲,礼乐声没停,序班便接着第二甲、第三甲。
第二甲开头就是顾准的名字。
晨风吹起她宽大的袖摆,紧贴着她的肌肤,随风晃动的衣料一下一下扫着她的心。
她随着礼乐的丝竹,就地郑重下拜,双手平举齐额,不急不徐地叩下去,在手掌触地的那一刻,看似迟钝实则宁静的面容之下,潜藏着谦卑、沉默却执拗、坚韧的力量。
接着就是徐涵白的名字,其次是裴则灵,稍等了一会儿后,又念到了李知为。
待序班念完二甲和三甲的贡士后,又带领着诸位贡士向端坐于奉天殿的景宁帝行四拜礼。礼毕后,景宁帝抬了抬手,执事官举着黄榜从奉天左门出去,一甲三人跟在其后,其次是二甲、三甲。
经过立侍在丹墀外的朝臣时,顾准不自觉地抬首去看唐维周,只见他先是状似不经意地朝她点了点头,而后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顾准也淡然一笑,微微垂下眼捷,再抬起头时,队伍已经行至裴则明面前。
他寡静地站在朝臣队伍里,见顾准行至面前,行将要擦身而过时,他绷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轻轻弯了弯。
顾准愣了一愣,想了想,又觉得他可能是在对着身后的裴则灵笑。
执事官领着浩浩荡荡的百十来人穿过承天门,再东转出了长安左门,把黄榜张挂于临时搭建的龙蓬中。其后,由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
龙蓬外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等状元和众进士出来,在蓬外等候的人立刻一拥而上,御街上一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顺天府开道的仪仗竟然被堵住了,前进困难,时停时走,一段一段地往前磨。
前面的侍卫开不出来道,只得用廷杖将状元和众进士围在里面,高声喝道:“闪开,都闪开!”
然而百姓跟没听到似的,卯足了劲往里面挤,侍卫不敢用劲,怕把百姓弄伤了招晦气,百姓一推再推,围着的圈子便越缩越小了。
顺天府通判李知梧急得跌足叹息,连说了好几声:“这叫什么事儿呀!”
李知为把冠帽重新戴好,方才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拉住他帽子后面的垂带给拽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才抢回来。这套进士服在释菜礼完了之后还要原模原样地交换给国子监,要是弄丢或者破损,那可不得了。
李知为长叹了一声:“这些人太野蛮了。”
顾准看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知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差点就完蛋了,你还笑得出来。”
于是顾准只好忍着笑跟他赔礼,李知为也不在意,环视一圈后说道:“还是你们前面安全一点。”
因为开道的仪仗、顺天府的官员以及状元郎都在队伍前首,自然是重中之重。
顾准也抬头环望四周,除了御街上人和车堵得水泄不通,御街两侧的高楼上还有不少彩幕绣扇,想必不少女子正在其后观摩。
倏然之间,有什么砸在了顾准的头上,险些把她的冠帽打下来,她一面伸手去扶帽子,一面蹲下身去捡东西。
裴则灵被她突然蹲下惊了一惊,连忙伸手在顾准前面挡了一挡,以防混乱中有人不小心踩到她,提醒道:“颂和小心!”
李知为抬手稳住自己的帽子,顺带帮腾不出手的裴则灵稳住帽子,惊讶道:“怎么还掷物打人,打坏了怎么办?”
顾准直起身子来,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是一面纨扇。
繁复翠绿的绿叶下伸展出一枝丁香,米粒大小的花朵聚拢在一处,淡紫色的花瓣舒展开来。顾准细细看了半天,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花瓣,画的右上角盖了一方小印。
周围的人见顾准拾起一面扇子便开始起哄,她的脸庞在哄闹的嘈杂声声中渐渐白了下去,拿着纨扇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去,只余楼上流光溢彩的珠帘在阳光下晃动着。
楼上下来一位小鬟,站在酒楼的台阶上朝顾准招手,要顾准把纨扇抛还给她。
恰巧这时,听闻前方有喝道声。人群静了一静,顾准举起手里的扇子,扬声问道:“请问这扇子是谁的?”
众人中立时便有人回道:“看样子,是云来间舜华姑娘的吧。”
顾准心下一沉,继而问道:“这扇子能送给我么?”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嬉笑,裴则灵和李知为一齐不可置信地望向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了这样轻浮的举动,然而顾准一时顾不得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台阶上的小鬟。
那小鬟被她盯得双颊发红,一时有些为难,不住地往楼上望去,那珠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其后传来清冽的声音:“那拙作就赠予公子了。”
顾准握着纨扇的手指发白,她朝着楼上揖了一礼:“多谢。”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一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列快步行走的侍卫,围着的人群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
马背上的人将缰绳一拉,堪堪停下,也未下来,举起手来朝李知梧揖了一礼:“李大人,皇上听闻仪仗被堵住了,特叫东城兵马司来襄助大人。”
顾准抬眸望去,马上的人身穿斜领青袍,腰间悬着一把长剑,眉眼冷峭,整个脸部的线条干净又利落。
此人就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徐进。
徐进此刻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冷,不必等他吩咐,东城兵马司的侍卫已经站在御街两侧,开出一条道来了。
李知梧见道开出来,连忙朝着徐进揖了一礼,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徐大人了。”
有了东城兵马司帮忙开道,仪仗队从御街上顺利到达状元杨集英的宅邸,杨集英对着李知梧和徐进再三揖礼后,方才推开柴门回家去。
于是闹了一日的传胪也就此告一段落,余下的进士们也各自回家,准备参加第二天的恩荣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恩荣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