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则明到长乐宫时,正近申时,庭中的杏花坠满枝头,骤雨倾盆,此时杏花在地上已浅浅地铺了一层。
景宁帝恩许裴则明来探望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长乐宫,早早便有人在长乐门上候着,见他撑伞来,一人先回去告禀静妃,余下几人连忙迎他进了长乐宫,又围拥着他往正殿去。
殿里面设了一道山水屏风,白云出岫,山高水长。这是当年姐弟二人陪同父亲在恩州任上时裴则明画的,裴映很喜欢,便要了来做成屏风。
见裴则明进殿来,坐在屏风后的女子从榻上站起来,问道:“是则明来了么?”
裴则明隔着屏风向她见礼:“是臣。”
隔着屏风,裴则明感觉到她逐渐走近,裴映忽然伸手隔空比了一比,温柔笑道:“你长高了很多,如今怕是比我高出不少。”
立侍一旁的侍女笑道:“娘娘说玩笑话呢。娘娘进宫时,大人才十七,已经比娘娘高一个头了,如今五年过去,男孩子个头窜得可快了,可不得比娘娘高许多么?”
裴映笑容隐隐,折身走回榻边坐下。
从前小时,母亲总爱把他俩放在一起比个头,裴则明比裴映小两岁,个头要小一些,每次比个头输了总是不高兴,次次憋着一股劲儿。母亲逝去后,他二人便再也没有比过个头,等她注意到时,裴则明的个头早就高过她了。
裴则明垂下目光,门外春雨绵绵不绝。
侍女机敏地感觉到了裴映的失落,后悔一时不察,说了令她伤怀的话,便调和气氛道:“娘娘吩咐小厨房准备好的杏花酥,说要给大人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
裴映这才想起来,笑道:“杏花是早起还没下雨时摘的,原本就打算拿来做酥饼。小厨房偷了懒,晾了一上午,中午才做的,早知道你要来,我就自己去做了。”
裴则明闻言,敛眉道:“听陛下说,娘娘从开了春便一直咳嗽,又何必为臣操劳,该好好将养才是。”
裴映隐约笑了笑,怅然叹了口气:“我如今也不就是天天将养着。”
裴则明心里明白,可还是得宽解她:“娘娘得空了,也该经常出门走走。”他说着,顿了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又能去哪里呢?
裴映笑了笑,也说不出话来。
姐弟两人隔着屏风一时无言。
侍女端了酥饼来,裴映微笑道:“陛下说,小厨房做糕饼的手艺很不错,唯独杏花酥没有我做得好,你且来尝尝看。”
裴则明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杏花的甜腻香味顿时弥漫唇齿间,思绪瞬间被勾回幼年时候的初春。那时母亲身体尚且康健,姐弟二人每年都央着母亲做杏花酥,彼时便由父亲和他负责采杏花。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难得一家人齐聚一堂的无忧时光。
裴则明将思绪收回,道:“确实是娘娘手艺更好。”
裴映闻言笑了两声,忽然牵动了隐疾,急忙用手帕掩着口鼻咳嗽起来,又怕他担心,强忍着咳嗽摆手道:“我不妨事。”
裴则明心中一阵酸楚,过了半晌才道:“去岁秋天时,臣制了一批枇杷膏,用的还是原来的老方子,叶子用的是旧宅那棵枇杷树。”说到旧宅,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待臣回去后,托人给娘娘送些来。”
裴映愣了愣,笑道:“好啊。”
从前家里常制枇杷膏,后来双亲故去,姐弟二人被接到叔父家去,不到两年裴映便进宫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时,何瑞贤忽然在门外道:“娘娘,裴大人,这会儿时辰有些晚了,从长乐宫到西角门且要一段时候呢。”
门外的雨似乎比来时还要大,天色是沉闷的白,云似浓重的灰浆一般挤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空隙。
裴映怔了怔,这话在大雨天听来,过于寒冷了,直逼着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惆怅来。
她默了默,然后重新调整好心绪,一面吩咐侍女去拿东西,一面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絮絮道:“我这里有一些小玩意,想着暖暖向来喜欢这些,见到便收起来,零零碎碎地倒是攒了一匣子,你帮我拿给她。”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有,则灵今年下科场,我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我这里有块好墨和一方砚台,你帮我一起带给他。”
裴则明静立着听她说完,才垂首揖礼道:“是。”
侍女从后面捧了两个匣子出来,递到裴则明手上。
何瑞贤在门外再次告罪,然后促道:“娘娘,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误了时辰。”
裴映瞧着门外昏昏沉沉的天,戚然道:“去吧,去吧。”
裴则明顿了顿,立刻转身大步走出去,只怕自己脚步多一分犹豫,便令她多添一分伤感。
裴映将手轻抚在屏风上,眼前是画卷里的天高水长,身后是落雨纷飞的四角天空,心里翻滚起一阵更浓重的悲哀。
自长乐宫出来,在内左门上与何瑞贤分别后,裴则明快步穿过笔直的夹道,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巷中不断回响。
这是雨声之外,整条狭长宫道里的唯一响动。
快行至西角门时,内侍发动了下钥的催声,见裴则明正快步行来,便提着灯笼等候在门口。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声,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裴则明没有听清,顿首回望。
原本正待关闭的内左门里奔来一人,见他回头,又再大呼道:“裴大人,请留步!”
西角门上的内侍听见了,便暂停下了关门的差事,裴则明执伞静立在夹道一侧。
孙德秀见他停下,便减缓了速度,由奔跑改为快步行走,待行到裴则明面前,长喘了一口气才道:“大人,陛下急宣,请随小人走一趟吧。”
裴则明闻言,敛眉问道:“所为何事?”
孙德秀道:“陛下未曾吩咐,只说让大人今夜宿在内阁的值房。”
裴则明思忖了一下,只猜景宁帝有什么大事,便立刻折身往回走。
西角门上的内侍立马递了灯笼来,孙德秀接了灯笼,立刻快步追上裴则明,走在前面引路。
守门的内侍敲了两下梆子,拖着长腔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重复:“上锁啦。”
霎时,整个皇宫大大小小的门都发出门臼转动的声响,由近及远,此起彼伏,绵长哀戚的余音夹在雨声里逐渐消散,最后被雨声淹没,耳畔只剩脚步声。
孙德秀走在前面提着灯笼,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进笔直夹道的深处。
裴则明到乾清宫时,冯贯正静立在穿堂的廊边,挂在横梁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曳,连带着光都涣散不稳。
冯贯就站在那团左右摇摆的光里,低垂着眼帘,见裴则明过来,才缓缓地将眼皮抬起来,道:“陛下在体顺堂。”
裴则明脚步一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向冯贯顿首致礼,虽是垂首,脊背却挺得很直。
冯贯未出声,牵着嘴角笑得极淡,微微侧身示意他进去。
孙德秀没有跟着裴则明,向前几步后顺势站在冯贯身侧。连冯贯都没进去,大概是景宁帝吩咐了不许人靠近。
冯贯立在廊下,看着裴则明只身进入,那双三角眼缓缓地眯了一下,眸色幽幽,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
裴则明走进去,只见满室灯火通明,景宁帝拥衾坐在台阶上,见他来了,便道:“你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裴则明的脸映着光,显得侧脸的线条极利落,他躬身一揖,问道:“陛下怎么坐在地上?”
景宁帝笑了笑,并未答话,只抬起手臂来向他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裴则明依言过去,在景宁帝面前站定。
景宁帝却笑了笑,“陪朕坐一会儿。”
裴则明愣了愣,躬身揖礼道:“臣不敢。”
景宁帝并未说话,直接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拉他一同坐下。裴则明虽觉不妥,但还是顺着景宁帝的意思,席地坐在台阶下。
景宁帝看着眼前的莹莹灯火,怆然道:“则明啊,朕刚刚像回到了小时候。”
裴则明将衣袍整理好,平放在膝头,闻言抬首,不明所以地看着景宁帝。
“景宁六年的那个春夜。”景宁帝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他道:“那时也是你在此处陪着朕。”
裴则明心头一震。
景宁六年的那个春夜,也是一个雨夜,雨水落在阶前,一直点滴到天明。
悲愤,寒凉,无能为力。
春闱案发后,景宁帝在太后抽查功课时,引经据典地为恩师曾阅岩求情,引得太后大怒,斥责他因私误国,罚他禁足在寝殿内反省一夜,左右无一人敢去劝解,唯有裴则明在殿外陪了一宿。
两人隔着一道门,从南岭谈到北疆,从一室谈到天下,从天光黯淡的黄昏伊始,就在期盼黎明的曙光,然而结果却是不得不在隔日的朝堂上面对群臣参奏但无力反驳的局面。
不同的是,彼时漆黑一片,他在外跪陪,如今灯火通明,他在内安坐。
景宁帝的目光越过裴则明的脸,看向更远处的烛火,跳跃的烛光让他的神色变得闪烁,“你说,我们曾经设想的清明天下还会来吗?”
裴则明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怎么了?”
景宁帝收回目光,从衾被里伸出手来,在裴则明面前摊开来,手掌中卧着两只银锭,道:“你看看。”
裴则明接过这两只银锭,借着满殿烛光细看,只见其中一枚莹润光亮,另一枚则色如死鱼,便知其为赝银。于是也问了景宁帝问过的问题:“陛下从何处得到此物?”
景宁帝自哂道:“豫王从国库发往甘州的军饷里发现的。”
裴则明瞳孔一缩,漆黑的双眸中泛起微微的波澜。
景宁帝沉下脸来,冷声道:“他们还把朕当孩子呢。”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凝,抬起头恰好正对景宁帝的目光,窗外雨声正盛。
景宁帝有些无力地垂下眼眸,伸手搭上裴则明的膝头,看着眼前少年眸中似有细碎的光,轻声叹道:“则明,我只有倚仗你了。”
是我,而非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裴则明心头却有千斤重。
所托之事重于生死,天下万姓的生计系于一肩。
景宁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问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裴则明仰起头来,笃声道:“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