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李令溪心神不宁。
起初是因为远处的烟花声和钟声交织着响个不停她压根无法入睡,后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又全是父兄的身影。
父王满身都是血迹,次兄也是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那场景一浮现她就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没多久便又从梦中惊醒。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出了许久的神,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
眼下夜色尚深,碧露和青荷还在东耳房睡着,李令溪没有惊动她们,到库房拿了蜡烛、火折和一些纸钱,独自一人出了院子,在府中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焚烧。
火光刚起,她便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转身一看,一根飞爪百练索勾上了高高的墙头。
李令溪的第一反应是府里进贼了,顾不上那堆已经点燃的纸钱赶紧就近找了一棵树躲了起来。
从树后探出脑袋,只见一个男人借着绳索从墙那边直接翻了过来。
男人落地的脚步既稳又轻,半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一看便是个翻墙的熟手,不过既未穿夜行衣也没有蒙面,那一身缎面光滑、衣摆上绣着翠绿竹纹的锦袍更是怎么看都不像是盗匪的装束,李令溪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再侧过去瞧他的脸,看清的时候差点没惊掉了她的眼睛。
——竟是公府的四公子卫昭。
四周一片漆黑,卫昭落地起身之后很快便注意到角落处有亮光,紧接着也看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树旁的李令溪。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两人都有些尴尬。
卫昭倒还算稳得住,先笑道:“表妹怎么会在这里?”
李令溪只能也笑了笑:“来拜祭一下家人。”
卫昭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定这会儿子时已经过了:“祭祖不是应该在昨日吗?”
李令溪颔首道:“昨晚也曾祭过,只是夜里又梦见了我阿爹和哥哥,睡不着,所以想再烧些纸钱聊表哀思。”
卫昭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说起来蔺家兄长是为了救我阿娘才会遭遇意外,我身为人子,既然遇上了,也当尽些心意,不知表妹可介意?”
他和她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也不是同一家人,但李令溪还是笑道:“表哥请。”
卫昭于是上前,朝点燃的烛台行了一个祭拜礼,而后蹲下身,捧了一些纸钱放进火中。
待那堆纸钱燃尽,卫昭方才起身走到李令溪面前:“夜间天寒,表妹早些回去吧。”
他没有要解释自己去了何处的意思,李令溪也并不关心这些,正准备同他谢别,余光却忽然瞥见他衣襟上方的脖颈处有一道十分醒目像是淤青的红痕。
她刚刚诧异地挪去视线,卫昭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捂住了脖子,随后连表情都变得不自然了,轻咳了一声,耳垂泛红地道:“我先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离开,边走边还将衣襟拎高了些。
李令溪原本并没有多想,可是卫昭的反应却让她不得不多想了。
这大冷天总不可能是蚊子咬的,如果是被打了打在那种地方人多半不会还好好的,鬼使神差的,她想起了从前和琴风她们四个一起偷偷翻过的某些话本子。
她立刻摇头,果断否决了这个猜测。
堂妹宝安曾经同她说过,卫昭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
时至今日她依旧清楚地记得,当初先帝同意为卫昭和宝安赐婚之时,宝安那般欢呼雀跃的样子。
即便他们如今已然被圣意拆散,她还是相信,宝安不会看错人。
何况蔺夕在公府多年,她也已经亲身待了半个月,对卫家的家风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不是一无所知。
卫家两代主母对子女的教养都非常严格,承恩公卫崇禹连个妾室都没有,世子卫朔从前虽然算不上着调,怎么看都是纨绔子弟的作风,但也从未听说去过风月场所厮混。
常言道,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卫昭既然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多半便长不成会背着家里出去寻欢作乐的浪荡之人。
李令溪抬眼望去,卫昭远去的背影修长挺拔,笔立的身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端端正正,的确是一派君子之风。
她再次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不可以这样随意揣测旁人。
将此事抛到脑后,她把剩余的纸钱烧完,收拾了一下东西,赶紧回黄金院了。
今天是正月初一新年伊始,辰时便要起身去给长辈们拜年,此时已经寅时近末,天就快亮了,李令溪不想睡不了多久又被叫醒,便干脆不睡了。
瞧见湢室还有备着的热水,舒舒服服先泡了个澡,等她换好衣裙坐到妆台前,天边刚好泛起了鱼肚白,院子里也有了动静。
估摸着是碧露她们起了,李令溪本没在意,然而刚把胭脂拿起来,便听见了碧露和青荷的行礼声:“世子。”
李令溪:“……”
这人一大早又来作何?
外面的青荷抱着同样的疑惑:“这么早您怎么来了?找我家姑娘?”
“不找她找谁?”只听卫朔十分欠揍地道,“叫她出来,我要找她算账!”
李令溪:“……”
一听这语气她就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这厮昨晚席间瞪了她半天,散了席还气势汹汹地准备来找她结果半路被卫崇禹叫去守夜了,她原以为一夜过去都新的一年了他怎么也该气消了,合着还要算账呢?
不就吃了他一颗栗子?至于吗?
什么毛病?
她将胭脂盒往桌上一拍,正要出去问问他到底在气什么名堂,便听青荷道:“世子您别生气,我家姑娘昨天一夜都没睡好,这个时辰还没起身,您要是没有什么要紧‘账’,不如晚些再来‘算’?”
李令溪脚步一顿,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一句托辞还是青荷真的注意到了她一夜的辗转反侧。
卫朔闻言也顿了一下:“没睡好?她怎么了?”沉默一瞬,他紧接着问,“她是不是想家了?”
“也许吧。”一旁的碧露也道,“姑娘昨日从鸣磬堂回来心情便不太好,后来很晚才睡着。”
原来她们真的注意到了,但却没有来问她。
这样的事,的确不问才是最好的关心。
李令溪心下触动。
屋外静了许久,才听卫朔没好气地道:“这次我就不跟她计较了,等她睡醒了你们把这个给她,然后告诉她……”
他压低声音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说完把一个物件塞到了青荷手里,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令溪:“……”
算他识相。
她重新坐回了妆台前,将胭脂涂完,取黛正描眉之时,青荷推门进来了。
见她已经起了,青荷很是惊讶:“姑娘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
李令溪笑道:“新年第一日,讨个好兆头。”
青荷便也笑了,走上前来:“世子刚走,托奴婢把这个交给您,还说,他给您准备的惊喜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就是路远迢迢还需要些时间,让您耐心些,再等几日。”
李令溪回过身,只见青荷将一个汤盅捧到了她的面前,盅身用彩漆描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看起来华贵而精美,盖上还贴着一张红笺,上面写着:“新年喜乐,顺遂安康。”
……难得他还能写句人话。
李令溪对他口中的惊喜不感兴趣,倒是眼前这个极符合她审美的牡丹汤盅引起了她的好奇。
她揭开盅盖,里面竟然又是剥好的栗子。
粒粒色泽金黄,圆润饱满,装了满满一盅。
李令溪愣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卫朔的意思,直到脑子里倏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莫非他昨日那一碟……
觑着她面上露出愕然的神色,青荷忍不住弯了唇:“姑娘现在知道世子昨日气什么了吧?”
李令溪:“……”
公府的这个新年过得和以往无甚差别,除了卫崇禹的故友和府上的姻亲少有人登门,府中自然也便没有几处需要走动的地方。
小辈们正月初一给三位长辈拜年拿红封,初二跟着卫崇禹和徐夫人去了一趟徐夫人的娘家,初三开始就没什么事了,卫静妍闲着无聊,在寝居点馐阁里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桌案,把卫静姝、卫静婉和李令溪全叫了过来,四个姑娘一起打叶子戏。
叶子戏从前便是李令溪的拿手好戏,每次玩起来别枝院中无人能出其右,哪怕是与在宫中同样所向披靡的皇祖母对上也能平分秋色,和这几位玩就更不用说了。
卫静婉还勉强能在她手下过几张牌,卫静姝并不在意输赢,便也可以稳扎稳打,组局的卫静妍则是个但凡出手必定给她送钱的,偏偏送得越多越要玩,到最后她都不忍心赢了卫静妍还不肯让她走,夜幕降临的时候,连卫静姝都忍不住劝道:“好了六妹妹,你再玩下去家底都要输给表妹了,还是留些银子买点心吃吧!”
“我不要!”卫静妍昂首挺胸道,“点心没钱买可以让膳房做!继续玩!我就不信赢不回来!”
卫静姝:“……”
一旁的卫静婉扶额道:“你要玩可以,咱们换个位置,我不要坐你下家了。”
卫静妍很好说话地站起身准备同她换座位,李令溪连忙道:“不玩了不玩了,明日再说吧,我都困了。”
卫静妍赶紧拉住她:“不行!夕姐姐你怎么赢了就想跑!不准走!继续玩继续玩!”
李令溪:“……”
她实在是有些玩不动了,但看卫静妍这架势,她毫不怀疑如果她非要走卫静妍今天晚上能搬着桌子跟她回黄金院,只好又陪着继续玩。
几局之后,卫静姝和卫静婉也不想玩了,于是三人极有默契地都开始抬手放水,连续放了好几局给卫静妍。
原以为让卫静妍赢几局她便会愿意停了,今日也能早些结束,谁知道她越赢兴致越高,甚至开始摆出了把之前输的全赢回来的架势。
三人:“……”
最后还是卫静姝称要回去哄卫芝睡觉,四人才总算是散了。
这日之后,李令溪连续躲了卫静妍好几天,一直到正月初六,卫静妍才总算歇了玩叶子戏的心思,不过这并非李令溪的躲避起了作用,而是因为府中要招待一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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