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这天,承恩公府同样收到了宫中送来的年礼,只不过赏赐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卫贤妃。
这位贤妃娘娘是公府的姑太太,太夫人幺女,承恩公卫崇禹之妹,卫家小辈们的姑母,先帝在位时被选入东宫,今上登基后原封贵妃,当初卫朔为晋王府求情,皇帝之所以没有把整个安国公府打为附逆而只是削爵一等将卫朔遣去戍边,一是顾及卫氏祖上的开国之功,再者就是因为当时的卫贵妃身怀有孕,临盆在即。
只可惜卫贵妃还是受惊早产,皇子生下来便没有了气息,她也因此受到连累,由四妃之首的贵妃被直接降成了九嫔之末的充媛,此后数年未得进封,直到上个月吴王的生母因子获罪被废,四妃之位空缺,皇太后亲下懿旨,晋卫充媛为正一品贤妃。
然而即便是复了妃位,到底也不是皇帝的意思,再加上卫家这几年的境遇,任谁都会觉得卫贤妃这一生能在宫中安然度过便已经是幸事了,可今日,卫贤妃宫里的掌事太监不但给公府送来了丰厚的赐礼,也带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卫贤妃再次有了身孕。
李令溪是听公府的小丫鬟说起此事的。
彼时她正被卫朔堵在黄金院的门口,闻讯目光微沉。
今上的子女都是在东宫时所生,登基数年来后宫一直未曾再有妃嫔有孕,卫贤妃的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想必是个意外之喜。
难怪他会忽然松口允许卫朔回京。
卫朔也在一旁嘀咕道:“怪不得狗皇帝昨天见我的时候和颜悦色的,我还以为他吃错什么药了。”
李令溪:“……”
这话虽然直接,理却不错。
如果说从前卫家还需要担心贤妃在宫中的处境,现在便不用了。
有了这个孩子,卫贤妃在皇帝的眼中即便是有再大的错处,也会被先搁下,因为皇家是这天底下最注重子嗣的地方。
其实也不对。
应该说,皇家是最注重子嗣也是最不注重子嗣的地方。
皇子出生前才是他最受重视的时候,比如卫贤妃的这个孩子。
在他长成之后,一旦威胁到皇权,赐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比如楚王,狱中的吴王,还有她的父亲晋王。
“喂?想什么呢?”卫朔的手在她眼前挥了又挥没见她有反应,大声道,“表妹!”
李令溪:“……”
同样的两个字,卫静婉唤的时候她没觉得有什么,为什么从这人的嘴里喊出来她怎么听怎么奇怪?
“有事快说。”
“也没什么大事。”卫朔笑得神神秘秘,“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什么?”
“不告诉你。”
李令溪:“……”
她瞪向卫朔:“你是不是有毛病?不想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现在说还能叫惊喜吗?多没意思。”卫朔理直气壮,“过几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令溪:“……”
从战甲换回了锦袍,这人从前那一身不正经的气质又回来了不少,她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想找我的麻烦?”
以她对卫朔的了解,比起惊喜,那更有可能是个惊吓。
“谁要找你麻烦?我又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地痞恶霸,说了握手言和你怎么不相信呢?”卫朔叉起腰,“你现在不信没关系,到时候你要是不高兴我让你再揪两下耳朵。”
“……”倒也不必。
“等着瞧吧。”卫朔一挥手,“我先走了,回见。”
李令溪:“……”
她压根不抱期待,也懒得理他,掉头也回屋了。
青荷见她回来很是惊讶:“姑娘,您不去六姑娘那里啦?”
李令溪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是准备出门去找卫静妍半路被卫朔拦下的。
她按住眉心:“青荷。”
“在的。”
“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卫朔送回北境去?”
“……”
李令溪并未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多久,因为到了卫静妍那里她才发现,卫静妍找她是让她来挑灯笼。
她在帝国顶端的富贵堆里长大,自小看遍繁华,若非稀奇的物件少有能入她的眼,灯笼算一样。
能让她亲自动手去做的事从来便不多,但以往每年除夕之时,晋王府中各处的灯笼她都是要亲手挂上的。
哪怕是那些最普通的红灯笼,她也能兴高采烈地挂得有模有样。
长兄一直很好奇这玩意儿有什么特殊之处惹得她这般喜爱,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就是对这些圆滚滚还能发光的东西情有独钟。
望着点馐阁中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她只觉得自己重生以来还从不曾笑得这么开心过,当即打定了主意这个新年要让黄金院满眼红红火火。
次日便是腊月三十,一大早各府便开始了张灯洒扫,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定襄侯府也不例外。
仆从们早早便将府中各处打扫完毕,这会儿已经开始了布置,或悬挂灯笼,或张贴春联,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府中央的孤屿居廊下摆着一张藤榻,沈危靠坐其上,拿着一只圆圆的红灯笼,一边端详,一边戳来扯去,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费解的事,眉头忍不住拧起。
就在他玩得入神之时,南霄前来禀报:“公子,灯笼都装好了,现在出发吗?”
“不急。”沈危道,“还缺一样东西。”
话音刚落,一位一身黑衣的奉宸卫疾行而来,拱手道:“参见侯爷,天牢已经打点好了,指挥使大人请您移步。”
沈危这才起身,将手里那只红灯笼挂到孤屿居的堂屋门前,而后道:“走。”
除夕从来都是阖家欢聚的热闹之日,也只有天牢这样的地方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依然一片幽冷凄清。
一间阴暗的牢房内,吴王穿着一身灰色囚衣、披头散发地坐在角落里。
透过高高的铁窗,他看向天际。
夜幕即将降临,宫里的除夕宴应该快要开始了。
今年的除夕宴,大出风头的定然是太子了吧?
可去年明明还是他。
去年此时,他还居亲王尊位,深受父皇重视,可谓风光无两。
人人都称赞他贤德堪比太子,除夕宴上,他随口作一篇策论便能压得太子抬不起头。
不过才一年的光景,物是人非。
太子还是东宫储君,他却已经成了阶下之囚。
他承认自己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棋差了太子一招,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会相信他谋逆。
明明是那么明显的栽赃嫁祸,明明当初是父皇亲手捧他与太子相争。
这才刚过去几年?一切还没有落幕,父皇怎么会这么快就倒向太子呢?
就在他不知第多少遍回忆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事触到了皇帝的逆鳞之时,牢门处传来了开锁声响。
他循声看去,很快认出了来人。
定襄侯沈危。
从前他几度向此人示好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此人可能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其实暗地里早就已经效忠太子,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
可如今沈危竟然出现在了这里,他想,他不需要其他证据了。
一想到自己锒铛入狱十有八九便是此人为太子筹划的功劳,他便怒从心起,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你是来看本王笑话的吗?”
却听沈危淡声:“这种无聊的事我一向没有兴趣,今日来,是想问殿下借一样东西。”
吴王面露惑色:“借东西?”
沈危颔首:“殿下放心,有借自然会有还,我会用殿下想要的东西来换。”
吴王冷笑:“我想要李怀潜的命。”
“可以。”
“你说什么?”吴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以?”
“当然可以。”沈危的语气不紧不慢,“不过你大概是看不到了。”
他刚说完,两个身穿劲装的奉宸卫走进牢房。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吴王“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后躲,然牢房之内太过逼仄,没躲两步就退无可退,再一恍神,人已经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眼前一道寒芒闪过,沈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圆月形的弯刀。
吴王的脸色都白了:“你想干什么?父皇还没有下旨,你没资格处置本王!放开我!父皇若是知道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放……”
话未说完,那把圆月弯刀径直扎进了他左手的手腕。
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牢房。
吴王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想挣开架着他的奉宸卫,可惜两人训练有素,禁锢如山,他整个人纹丝未动。
见他挣踹依然不止,沈危道:“我劝你别乱动,不然我不保证大年初一送到御案上的第一封奏报是殿下你在牢中割腕自尽。”
吴王的挣扎立时停了下来。
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汩汩涌出。
南霄递上一个翠绿色的玉制酒壶。
沈危接过来放到刀刃之下。
如注的血沿着冰寒的刃面尽数淌进壶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吴王浑身都在抖,牢中阴森的光影映得眼前人恍若鬼魅,更如同嗜血的修罗。
直到那血装满整整一壶,沈危方才收手盖紧壶盖。
两个奉宸卫随后也松了手,吴王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我要见父皇。”沈危转过身刚要走,便听身后的吴王道,“你以皇族之血施厌胜之术,必定心怀诅咒,沈危,我要去父皇面前告你,你的恩宠和仕途到头了!”
他不停地发颤,明显在强忍着疼痛,声音却依然喊出了三分气势,可惜他威胁的人不为所动。
沈危甚至轻笑了一声:“倘若靠诅咒就能让该死的人死,你凭什么认为你们皇族的血能流到今日?”
轻飘飘的语气,却听得吴王毛骨悚然。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上的却是沈危居高临下的目光。
“又是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你还有机会活着去御前?陶权度吗?”沈危蹲下身,云淡风轻道,“我早晚送他下去陪你。”
吴王的眼睛霎时瞪得像铜铃,咬紧了牙关道:“沈危!陶尚书是何等清正的栋梁之臣,有何处挡了你的路?你这种残害忠良的奸佞小人必定不得好死!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就算是死,也要化作厉鬼将你碎尸万段!”
“别妄想了。”沈危道,“我说过了,世间但凡鬼神能有其一,我如今也不必费这些力气。何况你在阳间有亲王之尊尚且不是我的对手,居然指望到了阴间靠孤魂野鬼之身能够扭转乾坤?还不如做梦来得实在。”
吴王:“……”
“怨天尤人没有意义,若是实在想不开非得怪点什么,不如怪你生错了人家。”沈危说罢起身。
离开之前,他最后道:“叫人来包扎,圣谕未下,别让吴王殿下真就这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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