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年幼时,云鹤姑姑常说,我生于天家,身份尊贵不同于常人。我问她,什么叫天家?她告诉我,皇家就是天家,我是皇帝陛下之孙,晋王殿下之女,便是天家贵女,一言一行都要有天家的气度和威仪。”
时已深冬,晋王府别枝院中未燃炭火,寒风响枯木,雪落有声。
屋内轩窗紧闭,坠满雪的梅枝在窗上映出斑驳的倒影,李令溪一身摛锦繁绣的宫装,孑然立于窗前,那张被世人称为“冠绝京城”的容颜依旧如舜英昳曜,开口的声音却不同于往日的盛气凌人。
“开蒙之时,沈老先生也曾问我,可知为何称皇家为天家。我答,臣民称皇帝为天子,天子之家,便是天家。沈老先生说,错是不错,却也不尽然,先贤有言:天子无外,当以天下为家,故称天家。
“沈老先生乃两朝帝师、国之大儒,他的话,我向来深以为然。
“可是后来,我又听见阿爹在一次酒后同大哥说,所谓天家者,是因上天无亲,而天子与天并无二致,皇天无义,皇家无情,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兄弟,只有君臣。君威所至,要臣死便不得不死。
“我在皇室的尊荣中长到这么大,看到的都是君臣和乐、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未曾经历先帝在位时临川王的那场叛乱,也不曾亲眼目睹皇祖父初登基之时京师的血流成河,自然也从来没有好好想过阿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那时他只是醉了,可时至今日,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似是感慨,也像倾诉,而听众,只有她怀中那只通身雪白的小京巴。
这只小京巴已经陪了她三个年头,李令溪还记得当初为了救它自己在宫墙之下同安国公府的三公子卫朔大打出手,幸亏长兄及时赶到她才没有吃亏。
彼时正值中秋,长兄又刚刚平定北狄回到京中,她欣喜于一家团圆,便给它取名叫做“团团”。
云鹤姑姑听说她因一只狗打了卫家的公子气得横眉立目,倒是她的父王笑得颇为开怀,大手一挥,爽朗道:“没什么大不了,鹭儿高兴就好。”
甚至得知长兄为了护她险些打断卫朔的腿也没责备。
然而听说她还给小狗取了个大名叫“李团”的时候,晋王殿下的脸到底是黑了一些,嘱咐她千万别让皇祖父知晓此事。
她自然不会让皇祖父知晓。
皇祖父再如何喜爱和纵容她,她也从不敢真的拿他当一个寻常祖父。
她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伯父在他面前那般卑躬屈膝,也曾听闻他轻轻抬手便让一个钟鸣鼎食近百年的簪缨世家一夜覆灭。
只不过她一直天真地以为,天子的权力倾轧只是他治理国家的手段,怎么也落不到她的父亲身上。
她的父亲晋王是今上次子,与太子同为当今皇后所出。
大衡建国百余年来,曾有过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辉煌盛世,但皇位传至先帝景宗时,王朝已经开始走了下坡路。
皇祖父登基以来,北狄、西夷屡屡寇边,起初军中有一代名将英国公郭老将军坐镇尚可退敌,后来郭老将军过世,朝廷屡战不胜,不堪其扰,钱粮城池损失不断,甚至打算遣嫁公主以平战乱,危难关头,是她的父亲——彼时还尚年轻的晋王挺身而出,领孤军数次破狄于漠北,驱夷至千里之外,用全身上下十多道伤口为边境换来了十余年的安宁。
战乱即平,父王便交出兵权、卸去战甲回到了京城,不结朋党,少理政事,只关起门来一心过自己的日子,哪怕是三年前北狄卷土重来,父王也没有再接兵符,只举荐了长兄领兵出征,直到今年年初,西夷也再度死灰复燃,皇祖父钦点父王挂帅。
她原以为父王对付昔日的手下败将必定不费吹灰之力,遑论还有不到弱冠之年便惊才绝艳、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长兄相佐,定然能手到擒来,没想到这一仗一打就是一年,父兄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
父兄阵亡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冬日的北风也带来了腊月的第一场大雪。
在这样的雪虐风饕里,她和留守王府的次兄等到的不是宫中的追谥和论功,甚至不是安抚和宽慰,而是一道宣布晋王有谋反之行的天子诏书。
面生的宣诏官领着奉宸卫踏进晋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大厦倾塌。
寥寥几日,刀尖剑刃上淌下的鲜血便染红了府门前天子御赐的白玉石阶。
“其实醉的人一直都是我。”李令溪喃喃道,“多年来,是我醉在了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假象之中。”
小京巴萎靡地趴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这几日眼见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从来最闲不住的小猧儿也像是换了魂一样一下子安静了,不再吵不再闹,窝在她怀里每每仰起脑袋看她的眼神都雾濛濛的像是噙着泪。
连日来,府中仆众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已经没剩下几个,算算日子,今日也该轮到她了。
“团团,你怕不怕啊?”她轻声问。
小京巴“呜呜”了两声。
李令溪摸摸它的脑袋,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意来,安慰它:“别怕,你不会死的,谋反纵然是不赦之罪,倒也不至于鸡犬不留。”
小京巴果然安静了。
“可是我有点怕呢。”她顿了许久,低声又道,“还有点担心,你说你这挑食的性子,除了羊乳什么都不喝,除了月饼什么也不吃,以后谁家养得起你呢?”
团团便又呜咽起来。
李令溪沉默地帮它顺着毛,沉默地听着屋外的风雪凛冽,直到那凛凛严寒里传来一阵齐整有力的脚步声。
一行人踏雪而来,自院门逼近屋中,接着推门而入,在她身后停下。
“见过郡主。”站定之后,见礼声响起。
李令溪敛了神色转过身。
来人皆身着奉宸卫官服,为首的奉宸卫指挥使刘廉面容沉肃,一双阴鸷的眼睛冷淡地盯着她,沾满雪粒的披风半裹住腰间寒意森森的鸣雀刀。
他身后有一位宦官手捧托盘躬身而立,托盘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以及一个盛满酒液的杯盏。
“陛下命我自行了断吗?”
刘廉只道:“请郡主择一。”
李令溪平静地又问:“我二哥呢?”
“宜都王已经伏法。”
纵然已有预料,可听见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李令溪还是浑身一僵,帮团团顺毛的手也霎时停住。
胸膛几经起伏,如丹霞般的唇颤了又颤,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能否求指挥使大人一件事。”
“郡主且言。”
李令溪看向他身后。
刘廉见状,让人先退到了屋外。
那宦官与他对视一眼,也走了。
李令溪走到一旁的妆台前,先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京巴放到早已备好的竹篮里,盖上软布,又取过压在妆奁下的信封,这才回到刘廉面前:“请帮我把团团送到颐阳公主府,交给我姑母,请她代我照顾。”
她说完,将篮子和信封一道递出。
刘廉双手接过竹篮,目光落在那信封上,问她:“此信也一并交给公主殿下吗?”
信件不是寻常之物,若是要交,按照规矩,他得先拆开验视。
却见李令溪微微摇头:“里面不是信,是三千两银票,是给大人的谢礼,算是我谢过您通融。”
刘廉这才明白她为何要他屏退旁人,犹豫一瞬,终是将那信封接下收进袖中。
李令溪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扬,随即轻舒一口气,侧身看向不远处的桌案——那宦官方才退下前将托盘留在了那里,上面的三个物件依旧整齐。
她缓步走到桌案前,径直端起那杯酒。
这酒盏乃是白玉所制,剔透晶莹,将她染着瑰色蔻丹的指甲映得光泽流转,也衬得她修长的手指愈发皙白。
桌案旁那鼎银熏炉不再轻烟袅袅,雕满忍冬花的炉身依然锃亮,炉中常年不熄的金樽绿蚁香却已于昨日燃尽,屋内弥漫的是院中寒梅独有的冷香,仿佛氤氲着梅花迎北风凌然独立的傲骨,一如她此时并非出自本心的那股孤绝。
她想起年初送父亲和长兄出京时,他们一再保证早些回来一定赶上她及笄之日,她从年头等到年尾,从冬日等到再次入冬,两次推迟笄礼的时间,可他们还是没能回来。
听说这次途经陇州,父兄走之前她缠了长兄许久让他抓一只陇西的小鹰带回来给她当生辰礼,好不容易缠到他答应了,可她再也等不到了。
长兄总说北境的落日很是好看,残霞与大漠浑然相融,她原本还打算着等他这次回来就使点法子让他带她溜出京去看看呢,也没机会了。
还有……
也罢。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她可以见到母亲了。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每日都能看见无数幅画像,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也已经有些模糊了。
毒酒入喉的疼痛来得太快,她一下子倒在案前,鼻间霎时被血腥味溢满,眩晕席卷之后,眼前的一切也都变得朦胧起来,脖颈像是有厚厚的白绫缠住让她喘不上气,剧痛带来的麻木感自指尖传遍全身。
恍惚中,她听见了团团的叫声,也听见了有人在唤她,似乎还不止一个,有人唤“郡主”,有人唤的是“琅华”,只是她已经分辨不出来是谁了。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在她耳畔持续了许久,直到与她的意识一道消失。
承平三十六年冬,刑部告晋王谋反,皇太子教令曰:奉天子诏尽诛晋王府。
晋王及长子死于战场,次子宜都郡王、女琅华郡主,并乱党一众,皆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