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我能进去了么?”谢杳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抬步就要往里头走。
那士兵抬手一拦,“进去?爷几时说过放你进去?”
谢杳停下步子,紧皱着眉,“迟舟不在?”
“诓谁呢,迟大人的妹子能在这儿?你这怕不是上赶着来攀亲事,想一夜之间飞上枝头罢?”此处军纪一向松懈,倒真有些带女人回军营的——若非这般,何至于纵容匪患越闹越大,上达天听。
沈辞暂时接管后以铁腕手段整治了一番,军中风气好了一些,才在剿匪中能用上一用。可这几日沈辞满心打算着先拿他们开刀,自然不会再费心约束,是以下面这些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人笑得不怀好意,“既如此,何苦非认他,认我做个哥哥也是一样。”
说着他便伸手来揭谢杳的面纱。
谢杳面色一冷,往后退了两步,堪堪躲开。她只露了一双凤眸在面纱外,方才退那两步眼神间的杀气骇得那人动作不自觉一顿,莫名其妙自心底升起两分惧意来。
那人反应了一霎,在人前被这么个小姑娘吓着了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这么一想邪火更盛,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将袖子往上一撸便要动手。
谢杳整个人像淬过冰,冷然抬眼看着他,任他骂得再难听,心中也并未有什么波澜,只宽袖下的手往里一收,一把带鞘的匕首悄然落在她掌心。
那人骂骂咧咧着往前走。
一步。谢杳两手交叠,将匕首拔出鞘。
两步。他的手就要落在她肩上,咒骂声却戛然而止,惊愕的表情放大在她眼前,紧接着是后知后觉的痛苦。
谢杳手中寒芒一闪,又收回去,退了几步,视线向下看向那人胸口处。
他胸口处冒出一支箭头,沾着新鲜的血迹,像破土而出的嫩芽。
谢杳看着那人轰然倒下,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正快步朝她走来的人。
沈辞一身甲胄未除,银白的铁甲下,往日的清润荡然无存,像把不世出的利刃刚刚启开尘封。手上刚刚开过的弓被扔在一旁,也难为他这时候还控制得住手劲儿——这么近的距离,以他的射术来说,那一箭径直将她射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近一些了,谢杳才看清他猩红的双眼,明明是大战在即的将军,却一身憔悴,望向她的时候,眼底有什么东西脆弱得仿佛碰上一碰就能粉碎。
谢杳定定立在原地,看着他大跨步到她面前,剩下的最后几步却陡然慢下来,眼神却愈发明亮,亮得人心悸。
这一幕沈辞不知梦到了多少回,这几日他不敢合眼,因为哪怕只是一时的意识模糊,他都能看见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满怀欣喜,劫后余生般的欣喜,可是他只要一碰到她,她就消散开,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谢杳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的手迟疑着,不受控制地抖着,而后轻轻落在她肩上。
他紧抓着她肩膀的力度重得她都有几分想哭,可也只是想了一想,眼泪到底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沈辞颤着手,慢慢绕到她耳后,原本一扯就能扯开的面纱他却试了三回,才终于解开。
山风拂动着落在地上的面纱,谢杳被他一把抱进怀中,死死环住。怀抱太紧,谢杳都有些喘不上气来,耳边一片嘈杂,却唯独他那一声哽咽清晰得像是径直落在心上。
迟舟费了好些劲儿,才将众人遣退,又待到像是要在山门前相拥到死的两人情绪缓和了一些,他才上前将两人请回寨子里。
将两人送进了房,迟舟估摸着今日里这场仗自然是不必打了,便先去各处里下达军令,取消行动,将一应做了妥善的处置,这才腾出空来,去请示沈辞下一步的打算。
可他再去那扇房门前,还未来得及叩门,便听出来他这回来得显然很不是时候。
他原以为谢家小姐死里逃生,两人横跨了生死再见,怎么也是耳鬓厮磨的温情,却没成想里头竟如此剑拔弩张,一时进退两难,想了想,还是退开了一些,只隐隐听得到里头的动静,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沈辞一身甲胄换了下来,因着是在军营中,还是穿了一身劲服。
谢杳抬头看他,语气四平八稳,“我说了,这时候去边疆,我不愿意。”
“你在京城已然是个死人,还如何回得去?你听我一回好不好,先去边疆,只有藏在那儿,才是万无一失。”沈辞捏着眉心,尽力将语气放柔了一些,“我知道你现在恨不能将穆远生吞活剥,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你现在的心境,不适合再回京城了。”
谢杳眼中无甚情绪,仍是平平看着他,却看得他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酸涩——他倒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哭上一回。
“杳杳,你的仇我替你报,只要你能安安稳稳的,别再出什么岔子就好。往后你说什么我都可以依着你,可只一样,放你回京,此事绝不可能。”
“放我回京?”谢杳咬重了音重复了一遍,“我来这儿只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也是同你说一声我还算好。”
沈辞深呼吸了两口,竭力将什么情绪压回去,没接她这话,只颇为认真地接着道:“我替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你先嫁进镇国公府来,我再送你去边疆……”
“我不愿意。”谢杳抬眼看他,还未待他说完便打断道。
自打她在滇南受伤时,沈辞便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纵容到底应不应该。她总有本事落到重重险境里去,叫他防不胜防。这接连几次,着实叫人要跟着揪心。
尤其是这一回,哪怕她现如今能好好站在他面前,可他也清晰地记得,从迟舟手上接过玉佩来那一霎,心肺都撕裂开的滋味——他委实不敢再放手纵她去做她想做的那些了。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鸣蝉不休。夏日里闷得让人呼吸不畅,谢杳将眼神挪开,静静看着旁边一只未点燃的香炉。
两人就这一桩事已吵了半个时辰,各自分毫不让步不说,还愈发咄咄逼人起来。
若是往常,谢杳定然会先给他顺顺毛,以退为进徐徐图之。可如今她没了这个耐性,针尖对上麦芒,又怎能妥善收场。
沈辞被她这一呛,轻笑了一声,语气骤然染上了森然的冷意,“你以为你不愿意,就走得了么?”
这几日被她的死讯激得情绪本就极不稳定,撑住他没能倒下去的不过是满腔想要手刃穆远的怒意,一身的戾气翻腾上来,又哪是那么轻易便能重新压回去的?
谢杳对他这样子熟稔得很。她本以为这一世里她不会再见着他这模样了,没成想兜兜转转,原来古人所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真的不能再真。
思及此,她也跟着笑了一声,“这回又要寻个什么地方,将我关起来?”
她以为她费了这一世的心力,平白搭进去那般多的人命,好在是能拉得住他,不叫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辙的。却不曾想,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曾变过。
谢杳甚至开始怀疑,最初自己竟以为自个儿能救他,能治好他的心病,是不是本就是错的。
谢杳这话里头的深意沈辞自然是没听懂的,不过人在气头上,听不听得懂,也没什么差别。
“我只问你这一回,你若是当真不愿嫁,往后,便不必再提了。”
沈辞这话出口便后悔了。他本意只是想倒逼她留下,却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这步无可挽回的田地。
谢杳没给他再后悔的机会,轻轻应了一声,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只低声道:“好,我们到此为止罢。”
这话说完,她起身往外走。沈辞没怎么迟疑,登时便伸手去拉她,却只碰到了她的袖子。
谢杳用力将袖子扯回来,这一拉扯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袖袋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方月白色的帕子,蜀锦的料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小小的一对,不算打眼,却给原本素净的帕子添了两分别致。
那帕子是先前谢杳答应了要给沈辞绣一方的,绣好了也有些时日,想着亲手交给他,可惜却一直没寻到机会。
那对鸳鸯绣得意外得好看,不像是她平日里蹩脚的手艺——这一方小小的帕子,她绣废了□□次,才终于绣了这么一方还算满意的。
如今这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落在地上散落开,正是绣着鸳鸯的那一角朝上。
两只手几乎是同一刹那抓住了帕子。
谢杳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能死死拽住,同沈辞僵持着。
两人各自拽着帕子的一端,都不肯松手。僵持了片刻,只听得“刺啦”一声,帕子被从中撕作两半。
谢杳这才松了手,原本在她手里那一半打了半个旋儿,重新落到地上。
沈辞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将手中那半块攥在掌心。
谢杳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还似寻常,同他道:“你看,我们都不肯放手,可总要往两头走。”
“我知道穆远会对我下手,我若是怕他的手段,最初我就不会入京城这盘棋。可我没料到,竟会牵连到这么多人。阿辞,我自个儿的生生死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旁人的,在乎那些被我所累的人的。”
“倘若你没去过松山观,倘若你不曾叫师父明里暗里为你做过那些布置,”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松山观不曾显在人前,又怎么会,落得今日这个结局?”
她这话问出口也没想过得他一个回答,径直便转身朝外走去。
沈辞闭了闭眼,在她踏出房门前一刻,一手刀劈在她后颈,而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瞥了一眼站在外头许久的迟舟,“再送一套被褥到我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问:吵架从来各说各的,吵的方向都不在同一个维度,你们是如何锲而不舍地吵下去的?
谢·冷漠·杳:我知道的比他多,所以不跟他计较,也知道他听不懂。
沈·暴躁·辞:顺着她的吵容易被气死,不如另起炉灶,这样吵到最后发现双方的问题都没有解决,还能平衡一点。感谢在2020-05-2602:02:40~2020-05-27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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