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烧观

谢杳自马车上跃下去,提起湿漉漉的裙摆,从山门前的长阶向前跑去。她这幅样子,山门前守着的两个弟子差点儿都未能认出来。

净虚真人在丹房中席地而坐,拂尘搭在肩上,闭着双眼静心打坐,即便是听得谢杳猛然推开门冲进来,也无甚异色。

谢杳一路跑到这儿气都跑岔了,喘了一阵儿,才断断续续开口道:“送进宫的丹药被人动了手脚,宁王正奉旨以意图弑君罪查处,怕是快到松山观了。我方才这一路叫他们早做准备,在讲经堂里集结,先出了松山暂避,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她这段话说完,却见净虚真人面色仍不动分毫,只淡然开口问她道:“清潭,这命数,你信,还是不信?”

谢杳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道号。可她立马便反应过来,事态紧急,哪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

净虚真人抬起拂尘,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且先回答为师的问题。”

谢杳简短道:“不信。”

净虚真人摇了摇头,“当信。既然你不信,为师替你信。往后你只管好好行你的路。”

谢杳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净虚真人的衣袖,手都打着颤,倒分不清是方才跑这一场所致,还是心绪剧烈激荡所致:“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人活着才有日后,再说这算哪门子的命,值得师父这时候就牺牲至此?况且松山观上上下下多少人,难不成要连累着他们一起?”

净虚真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贫道早说过,你与这松山观,缘分不浅。凡事盛极必衰,无为即顺。松山观早晚有一大难,香火将断。即便贫道未能料得是此时,是因着此事,可或早或晚,心里也早做好了准备。”

“可观中其余的人呢,分明是无辜受累!何不如一起……”

“走?这观中百余口人,如何走?宁王此人行径卑劣,既是得了处理此事的全权,又怎么会留活口?寻不到想要的结果,他们会围了整个松山,一寸一寸翻过去找。目标太大,反而牵绊着你也走不出去。贫道既是在这松山观里这么些年头,便合该与之共存亡。再说贫道若是不死在这儿,宁王肯善罢甘休?”

谢杳笑了一声,“师父说得对。倘若我不死在这儿,宁王就能善罢甘休了?”

净虚真人避而不答,只接着道:“你当贫道是为了救你?莫要忘了你为何重活过一回来,你死不得。”

“师父是为了大义,为了大道,为了解救黎民于水火。那师父难道还看不出来,倘若只谢杳活着,她到底能做什么?”

“你先前做得很好,既是选了不信命,又何必妄自菲薄?”

净虚真人又看她一眼,“你若是今日就死在这儿,沈辞必反。”

谢杳闭了闭眼,只听得净虚真人又道:“谢杳,你记住贫道一句话。上有天道,事在人为。”

这话说完,自门外传来一声“谢杳!”声音虽急切得有些变了调子,可仍极熟悉。门被陡然撞开,赫然是谢盈。

净虚真人将衣袖扯出,起身走了出去。

谢盈过来时已是满眼的泪水,想来是听见了观中诸人的议论,她自小跟在谢杳身边儿,对这些事儿也格外敏锐一些,听了几句也便猜出大致的真相来。

见着她谢杳委实是吃了一惊的,下意识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这话问完了倒嫌多余,谢盈在哪儿难不成还需得跟她报备一声?

“昨个儿雨大,便没下山。”

谢盈迟疑片刻,唤道:“小姐,”见谢杳并没有异色,才接着道:“宁王得了这个机会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去的,小姐若是不能全身而退,我愿代小姐受死。”

谢杳现在头疼得很,额间的经络随着脉搏一震一震地疼,抬手使力按了按,话再出口时嗓音便嘶哑下去:“代我受死?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替我死,需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你们问过我愿意么?”

谢杳推门而出,径直往讲经堂而去,身后谢盈急急喊了一声“哎——”追上前去。

谢杳走得很快,谢盈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见她那副样子也不敢拦她。雨不知何时便停了,独属于夏日的灼眼金乌破开云层。许是阳光太刺眼罢,谢杳一路走着,泪便止不住掉下来。

众人早已在讲经堂集结完毕,净虚真人先几步过来,想是说了些什么,此时人群出奇的安静。并不像是绝望前夕的寂静,反而有些淡泊,宁静得叫人心能落定。

谢杳站在门口,忽的就一步也迈不出去。满堂的人皆看向她的那一刻,从他们的眼底,谢杳便知道他们做了何种决定。悲恸的情绪来得晚,她现下只是很无力,无力到差点儿便站不住,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两口气。

净虚真人将法纯往外推了一把,淡淡道:“他还小,能带出去,便把他带出去罢。”

法纯红着眼眶,咬牙喊了一声“我不——!”剩下的话却在净虚真人一个眼神里灰飞烟灭,啜泣着慢慢走向谢杳。

法纯极力压抑着哭声,可仍不断抽噎着,响在整个讲经堂里,像平日里没背出经书来被罚时一般。

谢盈不知何时站在谢杳身后,出手解下了她颈间的玉佩。谢杳摸着脖颈回头时,玉佩已被她收入手中。

谢盈摊开另一只手,语气轻快道:“护身符也一并给我。”

谢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便上前来搜,说了一声“小姐,得罪了。”

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功夫,争执间,净虚真人冷喝了一声“谢杳”,谢杳动作僵了一僵,护身符便被谢盈拿去。

早先净虚真人给她那只锦囊与护身符拴在一起,谢盈解开,将锦囊又递回给她,这才低声道:“谢杳,明知道我不配说这话,可这是最后一回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在我心里,我确是拿你作亲人的,可以以命相换的亲人。这么看来,先前说的什么换命一说,倒还有两分可信。”

“你我之间,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你若是活着,我信你,你能为我报仇。可活下来的若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谢杳,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儿还没做完,可我这一辈子,从那个兄长出现那一刻起,便已经结束了。”

她抬手擦了擦谢杳脸上的泪,向来叽叽喳喳的一张嘴没成想还有如今这般温柔沉静的时候。她带了两分祈求地问道:“过了今日,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谢杳仍是一言未发,她便叹了一口气,“你从前便是这样,真碰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儿,就说不出话来,也不肯哭出声来。我本以为你这毛病改了的,如今看来,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你这样,我可就当你是默认了的。”

谢盈拉过法纯来,蹲下身将他的手递到谢杳手里,又站起来,推了谢杳一把,“走罢。”

已有人搬来了油,洒在讲经堂各处。

谢杳拉着法纯走了两步,忽的折返跑回来,一把抱住正目送着她一脸惊愕的谢盈。她唤了一声“谢盈”,而后便哽咽说不出话来,哭了一声,却也只一声,便强忍回去。

谢盈拍拍她后背,含笑道:“若是真有下辈子,想与你做一对真姊妹。”

谢杳答应了一声,也抬头挤了个笑容出来,“说定了。”而后抽身退了一步,朝讲经堂内的人群跪下行了一大礼,再转过身去拉起法纯,不敢再回头。

在她身后,一只蜡烛滚在地上,熊熊焰火燃起。

净虚真人席地而坐,在一片火光之中闭目打坐。

有弟子起了个头,朗朗诵经声响彻在整个讲经堂中。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篇,谢杳抄写过的,是在与净虚真人对弈时赢了他,被罚了抄。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谢杳同法纯的步子很急,法纯哭着呢喃着应着身后的声音一同背出来,倒是意外地一个字都未错。

谢杳将法纯托举出去,又自个儿爬上墙,在最后跳下去前,还是未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松山观除了讲经堂外,一应屋舍还是平常景象。与隔世的三年前如出一辙。那时候,她只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不谙世事,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像只乍然飞出笼子的鸟儿,随着父亲母亲一道来此还愿。

那时候,沈辞与她只一墙之隔,弯弯腰爬过那个隐蔽的狗洞,就能同他窝在桃树下,看一整夜的星星。

那时候,谢盈每日话都多得不得了,吵得她脑仁疼——虽然她也知道,谢盈是一向怕她自闭,所以便每天叽叽喳喳地在她面前闹,从小到大时日长了,倒真成了习惯。

讲经堂的声音已然远远的听不太真切,却能见着烟尘漫天,火光灼眼。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宁王将整个松山自山脚下围起来,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有士兵来报,说是见松山观上火光冲天,听得宁王心里一乐——他本也是打算纵火烧了整个松山,如此便省去了烧山的麻烦,捡个现成的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