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陪同十三公主参观的第三日便有些吃不消了,心里盘算着顶多再两日,京城的风貌看了个七七八八,她寻个借口推脱掉也便解脱了。
两人的午膳是早便定好了的,在城南一座酒楼里——这家闻名的是江淮菜系,口味清鲜平和,与谢杳素日的口味不同。十三公主是突厥人,一时吃不太惯,也便只是尝个鲜,用得并不多。
满满一大桌的菜前,两人却只面带微笑地坐着,谢杳不自然地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筷子清炖蟹粉狮子头。
有专人一一介绍过每一道菜去——自然是介绍给十三公主听的,倒是叫谢杳下筷也不好,不下筷也不好,末了只端着茶盏慢慢啜饮着。
那冗长的介绍谢杳听着听着便分了神,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楼,望了一会儿,却见有人自门口进来,留在入口处的侍卫朝他行了礼,那人在楼下抬起头望过来,正与她视线对上,微微一笑。
谢杳本是坐在主位上,如今太子来了,自然得将主位挪出来给他,又另添了一副碗筷。太子向来自来熟得过分,也没推辞,坐下后先将那喋喋不休的介绍菜品之人屏退下去,而后便神态自若地用起膳来。
谢杳看他胃口不错的样子,用过了水晶肴肉,身边儿伺候的公公又给他添了一碗三套鸭,浑然不顾她们两人,仿佛是专程来用膳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是想来凑个热闹?”
太子用锦帕擦过嘴,“也不是孤想来,不过皇命难违,父命更难违。”
他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就差直接说他压根儿不想搭理,不过是被迫无奈——无论是今日这顿午膳,还是来日兴许会有的结亲。谢杳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十三公主却只笑着反问了一句:“那在殿下心里,这究竟是皇命,还是父命?”
说是皇命,未免显得父子生分,说是父命,按大兴礼法,婚姻大事便是全凭父母之命。太子方才那句话出口未想太多,被她这一问,不由得眯了眯眼,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谢杳见两人不过刚开了个话头,便夹枪带棍的,再说下去指不定要僵持成什么样子——不过既然太子自个儿送上门来代她的职务,那她自走了便是,还管他们怎么僵持作甚。
她这边话刚刚起了个头,太子便利落道:“不准。”
十三公主被这陡然一声“不准”说得一怔,反应了片刻,又听谢杳生生改了口说是去更衣。
太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遍是警告之意,到底没拦着。
正如太子所料,谢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十三公主直等到菜都冷了还不见人,颇为好心地叫了身边儿两个婢女去寻——毕竟在她心里头,谢杳是个古板得标准极了的中原人,全然想不到她会这般戏弄太子。
那两个婢女被太子一抬手拦住,“不必去找了,她已经走了。”
谢杳被雁归扶着从窗户跳下去,久违地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深深呼吸了一口却被冻得鼻尖儿疼。陡然偷得半日闲暇,她略一盘算,有些日子没去松山观了,这时候得了空再不去一趟,净虚真人又能念叨她大半月。
一路颠簸,她把一包带给法纯的糖渍梅子生生吃了一半,马车才慢悠悠停下来。
天色已然不早,倘若她不想在松山观宿上一夜,最好是去见上净虚真人一面便走。
谢杳也没在路上耽搁,径直往净虚真人那处丹房里去,正巧碰上法纯,便先将给他带的小玩意儿给了他,又过问了几句他的经书看得如何,两人言语间仿佛是一对姐弟,一面说着一面走。
“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也这般同我说,结果如何?还不是叫师父揭了你的底?”谢杳走得急,腾出一只手来拉着他。
“上回、上回……”法纯小脸憋得通红,好容易解释通了,正要同他谢师姐说这段日子他有多么积极上进,连他师父都夸他是长大了,却见他谢师姐脚步一顿。
法纯扯了扯谢杳的手,迭声唤道:“师姐师姐!”谢杳才恍然惊醒,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
法纯知道方才那席话是白说了,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满地噘着嘴,努力踮起脚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霎时夺了她师姐的魂。
目所能及的地方却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姊姊,上了三炷香,动作甚是娴熟,该是常来的香客——也确是如此,因着这位姊姊长相有几分像谢杳,法纯印象格外深一些。
许是两人这般立在这儿盯着人看太打眼,法纯看见那位姊姊朝这边儿转过头来,看清了他们后,眼神倏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遥遥往这儿行了一礼。
法纯感受到谢杳的手一紧,牵着他接着往丹房走,步履依然很急,却略有些慌乱。他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没吭声,任由谢杳拉着他走离了那位姊姊的视线,思绪却转得飞快。
照这反应来看,两人该是旧识,只是闹过什么矛盾,是以不再来往了。唔,且那人一副理亏又歉疚的样子,多半还是那人对不起他师姐。
思及此,他乖巧开口:“师姐若是不喜那人,往后法纯便帮师姐看着,保准不叫你们遇上。”
谢杳笑了笑,“她常过来么?”
法纯点点头,“不过是师姐来得少,先前没碰上罢了。”
听他这话,谢杳不禁反思了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往后师姐也会常来的。”
话说着,谢杳便快走到丹房,法纯知道他们定会有正事相商,便先自己抱着那一堆物什儿跑去玩了。
谢杳来到丹房的房门前,正要叩门,手刚刚抬起,门却自里头被打开。
沈辞立在门口,乍一与谢杳照面,两人皆是一愣。
这一幕被守着丹炉的净虚真人收入眼底,他咳了两声,语气里怎么听都心虚得很,对谢杳道:“天色不早了,为师知道你最近忙得很,还是早些下山回府歇息罢。”
谢杳一言不发,只看着沈辞,沈辞来拉她手,皱着眉头问她:“怎的这么凉?”
净虚真人自屋里送出来一只暖炉,叫沈辞早些带谢杳下山,免得天暗下来,路上不安全。这话交代完,他便眼疾手快地将门关好,一副世间纷争与我无关的样子,自去守着丹炉去了。
沈辞将暖炉塞进谢杳的手里,便领着她,往松山观外走。
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上了马车,谢杳靠在马车壁上,抬眼看他,这才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沈辞避而不谈,只道:“不管我是做什么,这与你要做的并不相悖。杳杳,我始终希望你能处在这些事情的外围。你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越容易卷进旋涡里,最后身不由己。”
这话说完,马车里是长久的沉默,一时只听见车轱辘碾过的声响。
末了谢杳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低声应了一句“好”。她知道,就算再对峙下去,他不打算同她说的那些也始终不会说。不如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放过去,只要两人所为不是背道而驰,她都好说。
两人都坐在尚书府的马车里——他们如今还是不同时出现在人前得好,沈辞和往常送她回府一样,寻个不易被察觉的地儿跃下,只是在帘子掀起的那一刻,听见谢杳忽的说了一句:“阿辞,其实我早就在旋涡中了。”
第二日谢杳再见十三公主时,两人倒是再没端着——谢杳是昨个儿已暴露了两分,没什么必要再装下去,至于十三公主……谢杳暗暗思衬着,怕是昨儿太子同她说了些什么,竟说动她放下了硕大一个公主包袱,从往日的死气沉沉里蔓延出几分生机来。
谢杳最后陪同她参观的两天里,两人才得以真正放松下来去看一看这京城的种种。
议和一事在皇上坚定的授意下缓缓推进——因着谢杳和沈辞在里头安排的种种,偶或还有太子插上一脚,也委实只能是“缓缓”了,单是一项条款涉及的细节的敲定都得耗费几日,遑论还有双方争执不下的内容,压根儿快不起来。
腊月里,在宁王封地有人发现了一块龟甲,样式古朴却精致不似常物,那人没敢耽误,报给了官府。一层一层报上来,最后愣是报到了元明殿——皇上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向来爱好得很,是以满朝上下都跟着重视。
腊月二十六,这龟甲上的纹路被解读出来,好在那日在场的,除却皇帝和禀告之人,也只太子和谢杳了。
自那日后,龟甲一事就此翻篇,任何人不许再提,原因无他——那上头的纹样,十分不祥。
龟甲被皇上封了,知道此事的也只谢杳和太子,两人自是不会四处宣扬,可兴许是前一天还被珍而重之的龟甲骤然被皇上所厌恶,人们能猜出个大概,这消息还是悄无声息地逐渐蔓延开。
这样的“天兆”虽不常有,可也并非是头一回,且究竟是“天兆”还是“人兆”还两说,因着朝臣们也并未将此当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谢杳:阿辞,其实我早就在旋涡中了。
沈辞:第25章中,谢杳有言,“这潭水浑,我也并非是想涤净了它。我答应你,绝不会耽于其中。”由此可见,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谢杳:你手中的小本本是什么?!这你都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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