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君昭

十三公主入京后在专门的客栈安顿下来,夜里略作休整,第二日一早便进宫拜会。

十三公主入宫这一路上眼睛便没闲着,红墙覆雪,刚好的阳光下开始融化的雪水顺着琉璃瓦滴下来,竟还有一两枝早开的腊梅,在红墙前颤颤巍巍地绽开一两片花瓣。青石板铺成的路平整得很,正中间雕龙的汉白玉走道据闻是大兴的皇帝才能走的。

她竟然有几分喜欢这儿——她本以为兴朝是很乏味的,人们都住在四四方方的一个个小盒子里,即便是皇帝也只是盒子多一些大一些。平白有那般多的规矩要学,她在王廷时,单单宫里的礼仪都学得头疼。

繁文缛节不说,这儿的人争个输赢不是下棋便是作诗,从不肯真真正正打上一架——打一架看胜负多容易啊。

可她昨日一进城门,便一扫先前的悻悻,转而惊叹于这儿的繁华热闹。那时候时辰还早,天刚刚有些擦黑,正是市集酒馆里热闹的时候,满大街的人摩肩擦踵,远处还有人在当街表演什么——她不能过去看,就连远远看一眼也只能是一眼。

不过有些东西,冥冥之中就像是有条瞧不清的线紧紧牵着,一眼也便够了。她生在莽莽大漠,可她本就是为了这四四方方的京城准备的。

十三公主跟着使团一齐在元明殿外候了许久,才得了通传进了元明殿,刚踏进来那一霎,便觉出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杳是应召入殿的——她半月前被指派了件事儿,与太子那边儿前后照应了一下,前几日刚刚交了差,今日便被宣进宫来。

她进来的时候还早,太子也在,皇上依着常例问过了几句,她一一妥帖答了,也便算这差事交完。

突厥那十三公主入京来的消息她昨个儿一早便知道了,也料到今日无论如何,她是该入宫来拜会的了,便想着此情此景她还是早些回府的好——给沈辞的信还未写好,昨夜里实在太困,写了个开头便睁不开眼,索性收了起来。若是能早些回府,她早些写起来,也好给他送过去。

两人这些日子通的书信压根儿没什么正事儿,都是些琐碎的日常,甚至从今晨起来用了早膳,有道香梨煎做得甚合心意,可惜合的是我的心意,若是给你尝必当要嫌太甜了的此类话开头,一直絮叨到晚间睡前想起早膳那道香梨煎,骤然想起来暮春时分的樱桃,实在是想念樱桃煎得很,不知明岁能不能同你一齐用一道。

想起沈辞,谢杳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谁成想还未来得及告退,皇上便道是她左右也没什么差事,也不必急着走,不如留下来看看那十三公主,两人既是一般年纪,想来话也投缘,不能失了大兴的礼数和周到。

谢杳只得应了声“是”,而后便被赐了座看了茶。她又起身谢恩,再抬头时却见太子压着笑,朝她望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太子这一笑她才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来。今日是接见突厥的使团,皇上多半还是存了此次便要议和的心思,是以留太子在场也是情理之中。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那十三公主为何随使团入京,明眼人都该明白——她便是议和附带的一件礼物,用以彰显两国间“永世”安好,乃至血脉交融。她嫁的只能是皇子,如今情形下,最好的人选便是太子。如此一来,太子更该在场。

可这两桩事儿,哪一桩同谢杳的牵连也只是寥寥,又是涉及到皇帝家事,万不该留她在这儿的才对。

谢杳后背一僵,不自觉便坐直了身子。难不成皇上还是存了把她许给太子的心思,今日便是让她们俩提前见个面,以便日后在东宫好好相处?可皇上先前并未吐露过这个意思,再说她如今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怕是也不好入东宫罢……

谢杳还未来得及摸清楚皇上的百转千回堪比山路十八弯的心思,便有公公道是突厥使团已候在外头有一阵子了,皇上一扬手,“宣。”

“宣突厥使臣、十三公主觐见——”听着声儿一道道传下去,谢杳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了缓心绪,抬眼静静看向殿外。

突厥使团进来,为首的是此番主事的使臣,身后便是十三公主,一行人行过了突厥的礼节,便是一段冗长的官话。

在这个空儿里,谢杳一直打量着十三公主。她穿了一身银狐轻裘,毛茸茸得像种温顺又安静的小动物。这时候立在殿中,明明是第一回进宫,眼神却只规矩地落在地面上,这种时候太闹腾显得不识礼数,□□静又难免显得局促,可落在她身上,却恰好中和了一部分生为金枝玉叶的贵气,只显得不卑不亢,倒是同她印象里的没有太大出入。

莫说是皇上多半会中意这个儿媳妇,就是皇后在此,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只可惜毕竟是突厥的公主,许给皇子兴许还能做正妃,若是许给太子,便只能得个良娣的位子了。

只是……太子得先定下太子妃来,良娣才好入东宫。

思及此谢杳望了太子一眼,却见他面色淡淡的,只偶尔接一两句他父皇的话,好似对殿中立着的那个女子毫无兴趣——连瞧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今日也只当是见个面,使团进献了贡礼,皇上安排人带他们去参观京城,也便暂且告一段落。至于十三公主,既是打得求学的名号,明面儿上还当过得去,也安排进了太学——不过只是个名头罢了,她去与不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谢杳终于如愿能退出去,刚刚走了几步,便被太子叫住。

“陪孤去御花园走走。”

谢杳抬头看了眼天,日头正中,又低头指了指地上缩在脚下的影子,问道:“殿下,这可都午时了。”不管是什么事儿,总不能抢占了用膳的时辰罢?

太子看她一眼,“也是,这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不如径直陪孤用膳?”

“臣女突然想到先前御医说过用膳前是该走一走的御花园景色宜人殿下去散散心午膳定然能多用一些”谢杳换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略一弓腰:“殿下,请。”

太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便往御花园走。

这当真是用午膳的时辰,除了各处轮班的宫人,偌大一个御花园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太子屏退了左右,只和谢杳两人闲闲走着。

谢杳早膳用得向来少,因着她多多少少还是会晕马车,遇到要进宫的时候,便只能尽量吃得清淡些。吃得清淡些无非就是喝碗薄粥亦或是素汤羹,再吃两口小菜,到了这个时辰势必会饿。

眼见着太子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按捺不住,率先问道:“殿下可散心完了?”

“尚未。”太子瞥她一眼,“你不知道孤是为了什么这般心绪?”

谢杳摇摇头又点点头,“倘若是为了旁的,臣女还能略替殿下分忧。可倘若是为了十三公主,臣女即便是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她说这话就差将拒绝写在脸上了,太子平日里听她这般说一半藏一半习惯了,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自打突厥使团要入京的消息传来,他便烦躁得很。一面是因着他父皇竟如此急切地要与胡人议和,一面便是因着他们此行还带了一个将要及笄的公主。他与谢杳那些个事儿还没理清楚,两人间又平白添了一个进来,自然是愈发扰人心绪。

实则他与谢杳间,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他自个儿没能理清楚罢了。饶是知道如此,可谢杳终归也还未许亲,他心里总很不该地……暗暗有几分希冀。

太子压低了声音,掰过一枝腊梅来,从上头摘了一朵鹅黄的花儿,“如今局势你同他势必走不到一处去,即便你们强行要如此行事,一尺红妆招来的也只能是三尺白绫。”

谢杳又点了点头,“我不是同殿下说过了么,我都知道的。”

“今日父皇的意思你也能窥见一二,谢杳,孤再问你最后一回。你今日若是给了孤答复,孤往后再不同你提此事。”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近似某种蛊惑:“谢杳,不如走一条简单些的路,不必再每日惶恐难安。只要你肯走,孤便定会护着你一世周全。”

谢杳脚步一顿。实则她一直想不明白,缘何他在这件事儿上,连着两世一直都这般执着——他的性子不该是为情爱所耽的人。

这个念头不过一转,她紧接着又想起来,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储君。他或许是真心欢喜的,可他更是真心算计的。

娶了她,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个上上之策。倘若抛开情爱,不论其他,他们二人确是能成一对各取所需合作共赢的好夫妻。

不管这个想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谢杳是打算这么信的——有些事情既然明知给不出令双方都满意的答复,何不如求个心安。

“殿下方才摘了一朵腊梅,殿下也知道,摘下来的花儿只图一时鲜嫩,过不了多久便会委顿。况且,这花儿即便摘下来,它也仍是朵腊梅,不会因为在殿下手中,时日久了,就变成朵红梅。”

她既是早早认定了沈辞,就近乎本能般,烙印在骨血里,亦或更深处,无论处境何如,都是不会变的。

太子叹了一口气,像是得了个预料之中的答复,“是孤晚了,从遇上你时便已晚了。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既然你心意已决,也便罢了。”他手一松,那朵腊梅飘落在地上,恰被他走过时一脚踩进了泥土中。

谢杳欲言又止,只觉言尽于此已是足够,说得再多了,便画蛇添足了。

太子停下步子,半回过身来,“往后你同孤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只一样,路是你自个儿选的,孤该说的亦都说到了。你出了旁的事儿,孤自然会保你,可你若是在同他相干的事儿上出了岔子,可别怪孤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时声调自然得很,仿佛先前两人只是闲话家常。谢杳放下心来,含笑应了一声,“是,殿下。既然殿下散心也散够了,那臣女可就先行告退了。”

太子只摆了摆手,看着她忙不迭拔腿往外走,神色忽的落寞下来。

一枝腊梅迎风怒放,香气弥漫开来,呼吸一口简直连肺腑之间都要染上梅香。

太子想起来,许久前,久到不知什么时候的冬日里,他随着母后来御花园里玩儿,他领着贴身的小太监跑得太远,母后便由哪宫里的娘娘陪同着,慢悠悠在后面走着。

跑了一会儿,他见腊梅开得很好,味道也好闻,想着母后该是会欢喜的,便指挥着小太监架着他,颤颤巍巍去将高处开的最好的一枝梅花折了下来。那时候他还小,一个不小心,梅树枝划破了手,留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也没在意,只顾着满心欢喜地抱着这一枝腊梅花跑回去寻他母后。

母后远远见他跑来,向旁边的娘娘说笑了两句,便蹲下身来,怕他跑得太急一时刹不住会摔倒,也好接他一把。

可就在她看清了他手上那枝腊梅时,神色倏而冷下去,站起身来,同旁边的娘娘说这一蹲一起头晕得很,得回宫去叫御医来看看。

那宫里的娘娘福身恭送了她离开,便转过身来,本是要走,看着一脸无措地拿着花枝的孩子,终是不忍心,将他手里那枝腊梅拿掉,同他说:“皇后娘娘不喜欢腊梅花,三皇子往后不要送她这个了。快回宫去看看罢,问问你母后要不要请御医来瞧一瞧。”

小小的太子无助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了谢,便往皇后宫中去,浑然忘了自个儿手上还有道口子,满心只想着怎的一不小心又惹母后不高兴了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并非皇后所出,更不知道他的母妃,从前偏爱腊梅花。

太子的视线划过地上被踩进泥里的梅花,按那些个诗人的说法,即便是这般,也该梅香如故。

太子轻轻笑了一声,往皇后那处宫里望了一眼,脚步都不由自主迈出去一步,略一怔,又收回来,终是往东宫那个方向走去。

因着日头在正上头,他这般一走,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宫中,莫名就有些寂寥。

风送来梅香,也吹散了他弥留唇边的话。

“谢杳,帝王家的真心本就弥足珍贵,我所剩无几的这一零星悉数给了你,你却看都不肯看一眼。”

谢杳那边甫一上马车,便见马车上一个大活人甚是松散得坐着,浑然没拿这儿当别人家的马车。

她多少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心理要强大一些,因为不知何时她掀开哪一处的帘子,或是推开哪一处的门,都可能会瞧见沈辞极为闲适地出现在她眼前。

谢杳这个点儿已经饿散了架,径直便朝他手边儿刚带来的热乎的吃食扑过去——今日是城南那家铺子里的烧鹅,油光锃亮却不见焦,鹅是一早便腌制入味了的,烧的时候里头又塞满了香料,喷香扑鼻。

谢杳撕下一条鹅腿来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而后舒服地喟叹一声,重新拾起自己往日一副大家闺秀的持重样子,慢条斯理撕下另一条腿来象征性问过沈辞,又姿态优雅地撕成小条吃进嘴里。

“我为何每回见你在马车上吃东西时,也不见你晕马车了?”

“晕自然还是晕的,可是这时候饿的感觉更强烈一些,哪还顾得上。”谢杳想了想,又一本正经道:“况且我发现,倘若东西足够味美,确也晕得轻一些。”

说话间她便吃干净了两条鹅腿,余下的放在一边儿,看起来一时半刻是不想吃了。沈辞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她沾上油的嘴角,又仔细擦过她手,这才嫌弃地看她一眼,将帕子丢回去给她,“洗干净了再还我。”

谢杳展开那帕子看了一眼,不过是方普通的帕子,当即道:“我给你绣一方帕子如何?”

沈辞虽对她的绣工存了十成十的疑虑,可有也总好过没有,一口应下来。

谢杳嘟囔了一句:“旁的不敢说,帕子绣出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先前绣过得,唔,十二岁的时候就会绣了。”话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来,十二岁时的那方帕子,是绣给谢盈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杳清了清嗓子,“等我绣好了,叫雁归拿给你。”

沈辞这般来找她,自然也是有正事的。他先前顺着谢杳的意思,劝了其父暂缓攻势,佯作是同意了和谈,可那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突厥的使团进了京,怕是议和一事不日将提上议程,顶多朝堂上再争论个半年,皇上施点儿压,和约便能定下来。

如今,是时候该有些动作了。

宁王府。

宁王的书房里自打今夏起,便不敢再摆花瓶一类摔了会碎的物件儿。这是宁王在接连摔了五只难得的上佳瓷瓶后,自个儿定下来的规矩。

可如今他再火气上头,便没了能摔的,索性将书案上摞起的书堆一并推了下去。

底下跪着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宁王自打摆宴那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子和谢家那小姑娘联手摆了一道后,便时运不济似的节节败退。

太子那边儿逼得紧,一环扣着一环,宁王初时却被禁足府中,压根儿招架不得。

好容易他缓过来能喘口气,谢家那小姑娘又硬生生给了他当头一棒。今日竟还敢入宫复命。

底下跪着的犹豫道:“殿下息怒”,却被他一个眼神过去生生吓得噤了声。

息怒?她这短短一载,断了他多少臂膀?这时候一句息怒,就当真息怒得了?

宁王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谢杳。好,很好。这些账,我们该慢慢算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谢杳(捧着吃的):你问我为什么欢喜沈辞,你看看你看看,(抖了抖手上抱不过来的吃食),沈辞买的,沈辞送来的,沈辞喂到嘴里的。而你,在饭点儿!竟然!领人散步!!你品品!!!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如果我是只兔子,你就是我的草架;如果我是只狸奴,你就是我吃不完的小鱼干。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意义!我的快乐与生存!

另,明天请一天假,有个东西要提交了(万恶的ddl),顺便再理一理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