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入秋

谢杳低下头去,低声道:“可我怕你不会答应。”

“怕我不会答应,所以你便只给了我一个选择,叫我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杳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的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上一世沈家立场极其坚定,这才使得当年谢永为首的中立派的决定举足轻重,从而使得谢杳被赐婚太子。而后沈征突如其来的“战死”,细品起来亦是顺理成章——路都铺好了,拦路石自然留不得。

“杳杳,”沈辞开口唤她,“我为何总是觉着,我们之间隔了什么我看不清的东西。你该是看得清的,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谢杳本要去拿那张晾着的纸,闻言动作僵了一霎,欲盖弥彰地又去拿时,因着动作太慌乱,碰掉了笔搁上的笔,恰点在纸面上,晕开墨黑的一个小点儿。

她双手撑在案上,耳边不知为何回响起今日从东宫走时太子说的那句话,胳膊都有些打颤。

夜色太重,她怕两人走着走着遗失了彼此,待她回头,只见头顶一轮清月,月下那人与她隔着跨不过的沟渠相望,最后终是背道而驰。

谢杳转过身去扑进沈辞怀里,动作来得突然,沈辞毫无防备,被她带得往后一仰,退了半步方抱稳怀里的人儿。

小姑娘声音闷闷的,脸整个贴在他衣襟上,“我靠你靠得近一点儿,这样你是不是就能瞧清我了?”

沈辞被她这番说辞一堵,倒也不好再说重话,只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来。

谢杳眼中的泪还未来得及憋回去,抬眼看他时鼻子一酸,竟还真哭了出来。

沈辞揩去她眼角泪珠,声音不自觉便放柔了,“哭什么。这事儿你同我好好说,我本也会答应的。只要是你说的,哪回我没仔细想过?”

谢杳吸了吸鼻子,瞪他一眼,“你方才都说要分道扬镳的话了,还不许我哭?”

沈辞愕然看她,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对她出色的联想延伸能力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一句话?怎的如今这么爱哭了。”

谢杳抬眼看他,眼中还是湿漉漉一片,“我怎么就爱哭了?我也只在你面前哭过的,我哭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清,明明就是久旱逢甘霖似的珍贵。”

沈辞笑着拍了拍她头,“好,珍贵极了,且还就只在我面前才有的珍贵。”

只是闹了这一回,刚晾好的字又作废了,沈辞知道自个儿母亲存的心思全然不是这张字,不过谢杳执意要重写,也便陪着她又写了一幅。

等着新字墨干时,谢杳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块玉佩,想了想开口道:“我一直将你这块玉带在身上,你也该带点什么我的东西才好,算是个标记罢。”只是她没什么从小带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给他什么好。

沈辞紧了紧怀里的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要带点什么标记?”

天色渐暗,谢杳回府后不久,一声惊雷撕开天幕,还当真来了一场甘霖。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夜,黄豆大的雨点倾倒下来,外间忘记收回来的一盏灯笼的竹条都被泡开了。

雨声闹人,谢杳直到五更天才睡踏实了,第二日一早自是没醒,起身时已是直接能够去用午膳的了。

这日午后,院中地上的水迹未干,下人扫过好几回,也还是有几个水滩。一场雨将林木刷洗了个干净,瞧着比平日还要翠绿上几分。

那道加封谢永为太子少傅的旨意便是这时候下的。

除此之外,朝堂上还出了两桩大事。

第一桩是关于宁王的,谢杳这些日子往东宫走动得勤,自然得是有点成效的。她与太子琢磨了琢磨,略一设计,寻了个由头将几桩压了有年头的案子一并翻出来查。这事儿是他们临时起意,动作也快,是以并未打草惊蛇,还未待到人反应过来,他们想要的东西已经查了个□□不离十。

宁王手下的人问题本就不少,不过京城里这些勋贵,又有几家是一身干净的?案子是一早便精心挑选过的,谢杳又刻意将相近的罗列到了一处,这般新案旧案一查,就牵连出来不少,足以惹得龙颜大怒。

单单这时候宁王尚在禁闭思过,一时周转无能,只能生受着。

早朝上皇上下了旨意,要将这些案子彻查,正是任命太子去办。如此一来,太子只消沿着各个案子的暗线去查,确保到最后一提线头,成结的线团都指向在宁王那儿即可。

这种事儿是开始就已赢了个七分的,不出意外,势必又要断了宁王的爪牙。

第二桩便是对突厥的战和。沈家率先软了态度,镇国公沈征自边疆上表京城,言非战机,若战则战,不战可和。此番奉沈家为主的主战派自然也不好再激进,局势向着皇上心中的那般发展。

皇上心情一好,整个京城都跟着活泛。早先偃旗息鼓的达官显贵如今也重新活跃起来,隔三差五便有宴会诗会马球赛,好不热闹。

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至少眼见着是这样,元平十四年的夏一去不还。

初秋时节,净虚真人入宫亲送丹药来,理所当然地又被皇上留了一阵儿。

他这回是带着法纯来的,小孩子头一回入宫,除了有些战战兢兢,更多的还是兴奋——光御膳房这一遭,也是够他开心许久的。

谢杳却不大放心。法纯在松山观里无法无天惯了,乍一入宫,若是闯出点什么祸来,想在宫中保人可不容易。

可净虚真人说什么叫他沾一沾龙脉之气是桩好事,也就当做是带他来见见世面,往后也好挑起松山观的大梁来。

谢杳忍住了没问他法纯前头那么多师兄,怎的就轮到这么个半大孩子来挑大梁,不过终究是担心法纯,日日都要进宫来看顾看顾。

这日净虚真人也闲得很,扣着她陪着下棋——还是只准她输不准她赢。赢倒也不是不可以,只管抄经来就成。

谢杳将落到半路的手抬起,叹了口气换了个地儿,不是很明白她还能怎么让棋。

净虚真人对此言之凿凿,道是谢杳须得输一输,既是替她磨炼磨炼气运,也是习个心性。

下着下着,左右这处也没旁人,连法纯都被勒令在外头寸步不能离地看着丹炉,两人便闲谈起来。

净虚真人落下一子,“局势如今平稳得很,倘若当真能和,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谢杳摇摇头苦笑道:“这时候的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且依着沈辞那性子,忍一时尚可,叫他忍一世是万万不能的。”不止沈辞,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迟早也要对边疆下手,战和另说,至少是得捯饬捯饬的。

净虚真人端详着棋局,单看架势分毫看不出是个废棋篓子,接着道:“所以你得做好准备,这碗水不管多平,打碎了也只是一刹那的事儿。”

谢杳微微颔首,跟着落下一子,压低声音道:“这碗水怕是撑不到太子登基那日。”

净虚真人眼见着这局能赢,心情大好,“等着罢,见招拆招。”

对弈整一个午后,谢杳终还是背上了一百遍的抄写。她从太清殿大殿过时,法纯正守着正中的丹炉瞌睡得不断点着头。

她去把他叫醒,叫他回房去睡一会儿,而后看着法纯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方走出了大殿。

秋高气爽的天气,宫中御花园的花匠料理得好,金桂开得早几日,这时候已有桂香萦绕。

谢杳想起昨日里接到的那封一眼便知出自沈辞之手的信,寥寥几言,只说蟹子肥时,蘸上酱醋,依她的口味兴许还得加些许麻油,佐以松桂酒,若能同食,当是人间至味。

谢杳回了一封,问他这人间至味,究竟是盘中肥蟹,还是吃蟹一事。

当夜沈辞便又回了一封,十分简短,只一句话——与这人吃这蟹这事儿。

思及此,谢杳忍不住抿着嘴角笑起来,竟莫名对这秋天欢喜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沈辞:人家道是人间至味是清欢,你却总爱佐以麻油,清在何处?

谢杳:可是我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