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日头正盛,谢杳踏出殿门,迎面吹来的风都裹挟着燥热的暑气。远远的好像有宫人在粘蝉,满一树的知了便扯着嗓子叫。影子缩在脚下,四处的石板亮得都有些晃人。
谢杳自东宫走出去便起了薄汗,马车先前寻了个阴凉地儿停着,甫一进去的凉意舒服得她喟叹了一声。
雁归在旁给她打着扇子,习习的风吹起她鬓边一缕发丝。谢杳伸手将头发拢回去,开口道:“同太子说了那么多,我都有些口渴了。去镇国公府罢,讨口茶喝。”
雁归应了一声去知会了车夫,便又进来给她打扇。谢杳取了纸笔来,写了封拜帖。
她落笔时,雁归的扇子便顿了一顿。
谢杳瞧了她一眼,接着写下去,“今时不同往日,虽说本不必讲究这些,可总得做给旁人看不是。”
雁归迟疑片刻,手上动作轻了不少,“小姐刚从东宫出来,若是又紧跟着大张旗鼓地进镇国公府,怕是会引人猜忌。”
这放在外人眼里,一个最近与东宫往来极为密切的臣子,倏而去镇国公府拜访,八九不离十当是东宫那位有什么动作。
谢杳吹了吹墨痕,笑道:“反正我是去喝茶的,还要分神去管旁人猜忌?”
她要的正是这份猜忌,只是不能同雁归直言罢了。
雁归见她坚持,也不再多问,只当她是心里有数,马车一停便去递了拜帖。
这时辰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沈夫人接着拜帖时还道是谁这般没眼力见,一见着是谢杳,眉眼倏地笑开,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亲去迎,又吩咐添了一副碗筷,加了两道谢杳惯爱吃的菜。
前两年谢杳是常来府上的,沈夫人也早当是认了半个闺女,镇国公府谢杳无论何时是想来便能来。
只是后来谢杳封了官职,又是皇帝近前的人,常在宫中走动,自然不好再随意出入镇国公府——既是给她惹祸上身,也是引得皇帝愈发猜疑沈家。
谢杳进来时,沈夫人正同沈辞预备着用膳,给她添的位子在沈夫人左手边。
虽是许久未曾来吃过便饭,可谢杳与沈夫人之间有种近乎天然的熟络,自然而然就亲热得很。
谢杳刚坐下来,沈夫人便不住给她夹菜,“这些日子不见,都瘦了。”
谢杳眉眼一弯,“这么些日子没尝过夫人的手艺了,可不是要瘦了的。”紧跟着又仔细瞧了两眼沈夫人,“夫人样子倒是也变了些。”
沈夫人摸了摸脸,颇担忧道:“哪儿变了?”
“变得愈发年轻好看了。”
沈夫人笑起来,扭头冲沈辞道:“瞧瞧,你若是有杳杳半分嘴甜,我还得年轻几岁。”
这两个孩子间氛围不对自打谢杳一进门她便瞧了出来。往日倒是没见过两人争执,冷战更是头一回。沈夫人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沈辞那性子不知是随了谁,真冷情起来怕是能把人家小姑娘冻死。
再者,自家儿子存了什么心思,她这当娘的能不知道么。初时她以为沈辞只是拿谢杳作妹妹看,毕竟他在这京城里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孤零零一个难免孤独得很。
可这两年间,她却是看出了沈辞的意思。说实话,她心里也是宽慰多些。沈辞这几年在京城性情愈发乖戾——旁人是看不出,可她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唯独谢杳在的时候,他是发自肺腑的温柔,好像他原本就是那么温柔的人一般。
她始终记得那日沈辞无意间同她提及,他说整个京城就像是隐在迷雾里,走在其中的人永远不知下一步遇上的是什么,甚至不知这一步所见的是虚妄抑或是真实。
他鲜少在她面前直接说这些——这孩子从小还是跟他父亲谈这些更多。他说在这样一场分不清真相假象的雾里,最好的法子便是怀揣着真实。
她那时问他:“可你怎么寻得到呢?”
沈辞极浅地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又认真,“母亲,我已经找到了。”
沈夫人早几年在边疆过得也是握弓射月打马黄沙的日子,威名赫赫的女将军不曾怕过什么,只有一刻——沈辞刚刚出生,因为产期提前,那时她正在一个小城里,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欢天喜地过来给她瞧时,她握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突然很怕,很怕她往后教不好他。不是怕教不好他武艺文章,也不是怕教不好他做人,只怕教不好他好好过完他的一辈子。
沈辞在京城能遇上谢杳,沈夫人比自个儿预料中还要更高兴一些。眼见着谢杳也是欢喜的,有几次她都想将这门亲事径直定下来。只可惜如今这局势并非沈家谢家结亲的好时机,还得再等上一等,暗中筹备些。好在谢杳年纪还小,也不算误了年华。
午膳用着用着,谢杳咳了两声,沈夫人忙不迭给她顺了顺气,端过雁归递来的一盏热茶,叫她喝了一口。
雁归道是这几日天热,谢杳又三天两头在外,许是受了点暑气。
谢杳摆摆手,示意无甚大碍,又接着用起膳来。只是她筷子刚刚沾上了那道辣炒鹌鹑,整盘便被沈辞端走,“我不爱吃这个,撤下去。”
一旁的婢女反应了一下,求助似地看沈夫人脸色,见沈夫人只是笑,便依言撤了下去。
谢杳抬眼看他一眼,收回筷子来,过了片刻又去夹一道麻婆豆腐。这回她连沾都未曾沾上,沈辞便又端走,“撤了。”
她未来得及说话,沈辞又点了两道菜吩咐撤下去。
谢杳咬了一口清炒菜心,恨恨看着他。
沈辞神色自若,端起汤盏喝了一口。
沈夫人忍住笑意道:“你身子不爽利,就吃清淡些,过会儿我去给你做酥酪,再煮一道雪梨可好?”
谢杳点点头,顺势放下筷子。
午膳用过,沈辞刚刚要走,沈夫人便道:“从杳杳拜帖上的字便看得出,这两年愈发长进了,不如今儿个写一幅留下,叫沈辞领你去书房瞧瞧写点什么。”
既是话直说到了这份儿上,两人都不好再推辞,只好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里没留人伺候,只他们两个。谢杳铺陈开纸笔,执笔想了一会儿又放下。
沈辞在她身侧,她将砚台推过去,“磨墨。”
沈辞深深看她一眼,一面接过砚台来磨墨,一面淡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杳在纸上比划了比划,被他话一堵,用笔杆敲了敲手心道:“今日我去东宫,太子想赠我一幅画。旁的不说,画工甚是精湛,红豆栩栩如生。”
沈辞的手重重一顿,墨汁溅出来。
谢杳没理他,想起沈夫人有一首小令很是喜欢,提笔写了首句。
眼见着沈辞的脸色彻底沉下去,谢杳才慢悠悠道:“不过我说他画得不好。”
谢杳将太子今日那事言简意赅地讲与他听,不过略去了有关他的部分,末了幽幽道:“有些人啊,总是什么都没问清,就要先发脾气。也不知道他整日这么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的没被气死的。”
沈辞闻言不由再没绷住,笑道:“也有些人,说话总喜欢只说一半。也不知道她整日这么惹人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没被打死的。”
谢杳瞪他一眼,“你敢!”
“不敢。”
说着话,谢杳那一个字写得总不太如意,已然换过了两张纸。
沈辞不知是何时绕到她身后,手把着手,领她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那一个字。他的字总是锋芒外露一些,下笔时果决迅速,而谢杳显得更温吞一点儿。
沈辞又领着她的手写过几遍,告诉她:“这儿提笔要快,一气呵成。”只是两人靠的太近,他说话时声音正响在谢杳耳畔,不觉便有些酥麻。
谢杳不自然地握住笔,“我自己写。”
沈辞笑着退开一步,“小时候就这么教你写字的,那时候倒不见你局促。莫不是人长大了,想得也多了?”
谢杳被他说中心事,登时都想将砚台上的墨汁糊在他脸上。
写废了五张,谢杳终是得了一张还算是满意的,放在一旁晾干。
她看沈辞心情好了不少,暗暗盘算着是时候说正事了,殷勤地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
沈辞喝了一口,将茶盏搁下,“说罢。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谢杳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你这岁露头太多,光是滇南一趟,皇上都戒备了许久。沈家不能再露锋芒了。”
沈辞轻笑了一声,“往后我可都不敢喝你递过来的茶水了,每回一喝,必然没什么好事儿。”
谢杳认真道:“今岁秋里,突厥怕是会犯边疆,只打退就好,不能追。”
既然是被犯,迎战是自然。可上一世里沈征一鼓作气不仅击退了突厥,又连收几城。后来皇帝虽是赏赐无数,大肆褒奖,可对沈家的杀心却是更重了一层。
如今沈辞已然出过彩,沈家实在是不宜再露头。
沈辞皱了皱眉,“我记得你是读过兵书的,行军一事,要么不起,一旦起兵,便是要一鼓作气。”
“我知道。但比起这些,眼下这局势更应该先保全自家不是么。”谢杳语气已见急切。
“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承认你想得不错。”沈辞见谢杳眼神倏而亮了一下,接着道:“可你不该倒逼我如此行事。”
她今日从东宫大张旗鼓来了府上,旁人定然要以为她是奉了太子的意思。太子主和,这时候朝堂上战和正闹得厉害,遣她来他这镇国公府上,还能为何事?
他若是径直下太子的面子,与在朝堂之上那些朝臣们之间争辩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皇帝心里不一样。
这本决计不会是太子的意思。皇上明面儿上对战和的态度还未定,太子不会贸然行事,尤其是对沈家。
可谢杳让它是了。她这般行事,一是无形中断了他的退路,二是将这笔功劳记在了太子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问:在你心虚时,最喜欢干什么?
谢杳:煮茶,倒茶。
沈辞:我从不心虚。
谢杳:是,运动是相对的,心虚也是相对的。他总拿自己当参照物,是以他从未心虚,心虚的都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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