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杳醒过来时,见沈辞伏在榻上,瞧着睡得极沉。她知道他这几日都没能好好睡过一觉,不忍心惊动他,又闭上眼睛。
只是一直这么个姿势难免会手麻,谢杳动了动胳膊,动作幅度极小,沈辞却还是醒过来。他的手一直压在她手下,为的就是她一醒一动就能察觉出来。
“你再睡会儿罢,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儿的。”
沈辞摇摇头,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叫人去端早膳来。
丫鬟打了水进来给谢杳擦脸,略梳洗后便退下去。
趁着早膳还未送来,沈辞慢慢给谢杳按摩身子,力道轻重得宜。先是揉捏过了胳膊,而后便按起腿来。
谢杳试探着问道:“我这伤在肩上,腿应当还是能用的罢?譬如说出去走走什么的?”
沈辞瞥她一眼,“郎中说你血气一时半会补不回来,五日内不能下榻。”
谢杳闷闷“哦”了一声,沈辞忽的加重了力道,正按在她腿上穴位,登时她的腿便麻了一瞬,“听郎中的话安心养着,我会一直守着你,别动小心思。”
谢杳仔细想了想,五日也不算很长,忍忍还是过得去的,乖觉应了声“知道了”——实则是怕沈辞把她穴位封了,过五日再给她解开。
早膳用得清淡,是谢杳惯不爱吃的那一口。实则这时候她爱吃的那些也不能吃,对伤口不好。她没什么胃口,简直数着米粒吃,沈辞一顿饭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强逼着让她吃了个差不多。
早膳撤下去,过了没多久,雁归又端上药来,搁在一只白瓷方罐里,盖着盖子。
谢杳想起昨夜里他坑骗自己喝药,虽明知他是为了自己好,可浑身伤痛又有人好好照料的人总归有恃无恐地闹腾一些。是以便觑他一眼,态度坚决道:“不喝。”
“矫情。”沈辞从雁归手里接过方罐,雁归便体贴地退下了,回过身来掩好房门时,谢杳见她脸上有着奇异的笑容——是那种慈爱与宠溺交杂极为欣慰的笑容,不过只那么一瞬,这表情与雁归素来的性格又相悖得很,她只当自己看岔了。
谢杳刚要回嘴,便听沈辞含笑说:“这个不想喝便不喝了罢。”
谢杳当即抓住时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沈辞将那方罐的盖子揭开,强忍着笑意道:“这药膏是用来涂的,你就是想喝我也不敢给你喝。”
谢杳一怔,“你不会是要亲自给我上药罢?”
沈辞一时没能意会到她的意思,只随口道:“这上伤药的手法,哪个比我熟?”
他伸过手来,将她肩头本就剪开了的衣裳往下拉了拉。
谢杳飞快抬起另只手将衣裳又拉回去,这时候也顾不得牵扯着伤口疼了,在沈辞不解的目光里清了清嗓子,神色竟有几分扭捏,“还是叫雁归来罢。”说着,她高声喊了雁归一声。
雁归自然是没进来的。沈辞也回过味儿来,将她手拿下去,“晚了。你以为你前几日的伤药都是谁涂的?”
谢杳一本正经回道:“不是,那时候我没有意识,算不得数的。”不过也还是没再拦。
沈辞轻轻将她肩上的纱布解下,笑意刹那敛去,取了一点药膏出来,涂在她仍惨不忍睹的肩头。
伤口尚未结痂,药膏触及她皮肤的那一霎宛若无数细针绵绵密密扎进去,牵连着心口都疼,谢杳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本能地抗拒闪躲着,却又退无可退。
“杳杳乖,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沈辞柔声哄着她,手上却又蘸了些药膏,慢慢在她伤口处推开。
谢杳疼出一额头的汗,鬓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紧紧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
这药是沈家独有的,虽是效果好过其他伤药不知几何,可也比旁的伤药刺激性更大一些,且须得不断按摩着吸收进去,稍微晾一会儿再撒药粉便可用纱布缠起来。
沈辞打着圈儿将药膏推匀,低声道:“是我不好,叫你受苦了。”见谢杳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胳膊放在她嘴边,任谢杳毫不客气地张口咬上去。
好容易上好了药,谢杳松开嘴,十分歉意地将沈辞衣袖拉上去一块儿。她方才虽是尽力收着力了,可也还是在他手腕留下了一圈深紫的牙印。
谢杳替他吹了吹,自个儿还疼得龇牙咧嘴,却哄小孩儿似地给他吹了吹。
沈辞低笑了一声,“你疼我陪你一起疼,日后我也长个记性。”
谢杳知他是仍在怨他自己当日将她留在这儿,可依她所见这分明怨不得他,想劝一时又不知从何劝起,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寻思着雁归也该是会上这药的,何必你事事亲力亲为。”
沈辞挑眉看她,“从前倒是没见你这么小女儿情态过。”
谢杳咳了两声,“总归是……”她琢磨了许久方才底气不足道:“授受不亲。”
沈辞颇有些好笑道:“怎么,你亲都亲过了,还想抵赖不成?”
这要论起来,先前他若是说丝毫不介怀谢杳同太子走得近,是万万不可能的。也就是隔着道教居士这层身份,坊间才没什么风言风语,顶多是认定谢尚书站了太子的队。
大兴重道,虽说开国来还未有后宫妃嫔出身道观的先例,但也并非是全然断了可能,毕竟道教中人并不忌婚配。
于情之一字上,大多数人是看不清的,饶是沈辞也不例外。他对谢杳心中所想是约莫有个底的,可谢杳同太子来往过密,言语中又总隐隐有维护之意,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他便拿不准起来。
他怕小姑娘与他亲近是依着小时候的惯性,他怕小姑娘心底仍是拿他作兄长的。一旦有了这念头,便见风就长,面上虽不显,心里头却是听得她与太子如何如何就要泛酸的。
直到那日她仰头一吻,封缄了他所有的猜度。沈辞这才发现,原一直囿于其中看不穿的人,是他自己。
此时他眉眼俱是温柔,仿佛春风吹开了江南的柳,两两相望间看得谢杳心跳一滞,本就有些红的脸更是升腾起一片火烧云。
谢杳把头偏到里头那侧,“啊好生奇怪我怎么头也痛了呢?看来是得再睡一会儿。”
她年纪还小,沈辞不想逼得太紧,倘若再吓着了就不好了,便也不再提起,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谢杳本是装睡,谁成想闭了一会儿眼睛竟当真睡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确也不难熬。待到谢杳被恩准能下榻走动时,已经像根大雨淋过奄奄一息被太阳一照又生机勃□□来的小草。沈辞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看她欢天喜地在院子里转圈儿的模样,带笑道:“你这大病初愈倒真像重活过一回,高兴成这个样子。”
谢杳脚步一滞,眼中闪过一霎的警觉,又迅速消逝。
沈辞见她不对劲,还当是她玩疯了忘记了身上还有伤,一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皱着眉到她身边来检查她肩头,确认过伤口没裂开才长出了一口气。
沈辞低头看她,刚想说她两句,却撞进小姑娘澄澈清润的眼瞳里,下一刻小姑娘单手抱着他腰,贴进了他怀里。
他到嘴边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反手抱住她,又不敢用力,只松松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阳光很好,大片铺陈下来。时已初夏,隐约有几声蝉鸣响起。这不是个好年岁,在他们驻足的这处府邸外,还有着干渴的田地,逐渐有些苗头的蝗虫振着翅,在更远一些的京城,错综的势力蠢蠢欲动,棋局永无尽头,黑白子交错,至死不休。
可谢杳这一刻贴在沈辞胸口,听得他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连带着她的心房也在震颤,忽的就想从这些做不完的事情里抽身出来,就一小会儿就好,让她有机会心无杂念地拥抱他。
两人静默着相拥了许久,谢杳抬起头来。
沈辞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收回到耳后,“你身子底还虚,不宜受舟车劳顿之苦,还得在此处住上一阵儿。”
谢杳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左右有个现成的由头。她垂眸想了想道:“再过十日罢,再过十日我们就回京。”
沈辞将她头上一支发簪扶正,“这么急?”
谢杳一挑眉,既是他说急,那就是不用急,当即又加了五日,“半月。不能再耽搁了。”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时间拖得久,她怕会误事。
两人这话说得讨价还价一般,沈辞笑了一声,应道:“好。”
不过自这日起,谢杳既然已好转,沈辞再夜夜守在她房里就说不过去了,兼之谢杳心疼他在自个儿房里夜夜不得好眠,只能在椅子上将就过去,便将他轰回了他房里。
沈辞往回走,步子比往常慢了许多,终于在他到房门前一尺远的地方之时,谢杳开口道:“等等。”
沈辞回身,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杳努努嘴示意了旁边叠起的被子道:“把你那床锦被一并带回去。”那被子沈辞没怎么盖过,全是谢杳前些日子惧冷,他顺手拿过来给她加了一床。
如今谢杳不怕冷了,倒是过河拆桥得彻底。
沈辞叹了一口气,拿上被子往回走,端的是一身落寞。
谢杳望着他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诸项事务回到原该有的轨道,沈辞手头的事儿又多起来,不过再怎么多,也好过在京城的时候。他自有一套处理这些事务的方法,很是高效,往往这些个事儿半日就做得完。
谢杳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磨蹭一阵儿,而后去陪他用午膳。午膳用完他会将事务分门别类说给她听,包括远在千里的上京的最新动向。
结果这日两人用完午膳,沈辞却仍未处理完,谢杳百无聊赖地左看看右碰碰,又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翻过几页,因着她只能动一只胳膊,能做的事儿也有限,实在是等不住,开口问道:“你还没好?”
沈辞抬眼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批注些什么,“清闲是你的,我什么也没有。”
他这话说得诚然不错,霍淳一伙人被处置后,整个滇南被大洗牌,事事都须得交接,须得多少留意一些,琐事堆在一起能埋了人去。
谢杳还在将养着,他自然不舍得让她操这份心,两个人的事儿都交付在他这儿——虽说他也趁此机会在滇南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弥补了先前在南地的空缺就是了。
圣旨前几日便送到了府邸,谢杳这回虽是损失得惨重,但也给了朝廷重整南地监察机构的正当由头,可谓正中皇帝下怀。兼之平反有功,谢杳直升两级,官居正五品,赏赐无数。
至于沈辞,两相比较就惨淡些,皇上忌惮沈家,自然是不打算让镇国公这位作质子的世子入朝的,且左右他是要承袭父爵,着实也没什么升头,只赏赐了些有的没的。
谢杳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不知觉便近了归京的日子。
启程那一日,沈辞亲扶着她进马车里,她顿了顿,回身打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望出去。
马车在平整开阔的官道上,因着是朝廷钦差启程的日子,早早便封锁起来,道路上一个寻常百姓都没有,只有滇南新提拔上来的官员,乌泱泱一群。
谢杳先是往知州府她住了许多日子的那处望了一眼,而后望向更远处。饶是马车上视线高而开阔些,也不至能望得见她想望见的那些。
沈辞素来与她心意相通,在她耳边道:“放心,这些官员都是我仔细挑过的,不出三年,滇南之地定是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谢杳弯了弯眉眼,轻轻“嗯”了一声,回到马车里坐好。
随着底下官员高呼恭送,马夫一鞭子甩下,马车的轮子轱辘转起来。
谢杳掀开帘子的一个角,静静望着外头,口中含着方才沈辞喂进她嘴里的梅子。
回京后又是勾心斗角纠葛不休,在知州府里清净平淡的半月日子,怕是再难回。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逐渐被众人遗忘的太子:这么说孤还有机会?
沈辞:你品品你前面那个定语,品完了再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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