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淳这话甫一出口,谢杳断喝一声“雁归!”往后退去。
倘若时机得当,雁归能一击将霍淳毙命,这局也便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霍淳早先借着拂袖的动作,已然将一把小巧的袖弩握在掌中藏于身后。在雁归跃下前,一支弩箭直直冲谢杳而去——双方动得都是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雁归见势不妙,此时再转过力道去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只能将手中匕首掷出去。那袖弩设计精巧,虽只有巴掌大小却甚是强悍,兼之雁归来不及判断位置只依着直觉甩出匕首,刀刃打在上头也只击歪了一点儿弩箭的去向。
弩箭刺破皮肉的声响听得雁归心里一揪。
霍淳所在的最外一间厢房的外门大开,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片森然的兵刃,不等霍淳吩咐,那些将士已然向里冲进来。这时候再去挟持霍淳怕是凶多吉少,雁归当即后撤,护着谢杳飞速退回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
两人退回第三间厢房内,前脚刚进去后脚门便被紧紧闩好,一时双方又对峙住。霍淳的人仍在外面喊些什么,不过是些劝降的话,雁归没留意去听,一脸凝重地查看谢杳的伤势。
因着谢杳毕竟是女儿身,雁归扒开她衣裳的时候,众人皆低下头各自回避。
雁归将她上衣往下拉了拉,露出整个左肩来,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弩箭刺入谢杳左肩,几乎整根没了进去,箭头一遇着阻力便生出了倒钩,嵌在她血肉里,不可轻易拔出——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箭头没有淬毒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谢杳左臂淌下来,勉强可以视物的光线里,她今日这身玄色的衣裳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雁归刚要开口,便被谢杳紧紧握住手。她脸色惨白一片,唯独眸光坚定,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雁归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此时被困于此,外头的当他们是囊中之物,还未强攻也只是不想徒增伤亡,慢慢耗着他们。这时候谢杳不能倒,谢杳倒了,人心势必动摇。
雁归默不作声地将她衣裳拉上去整理好,小心避开她的伤处。生受这么一箭是何滋味雁归是领教过的,昔日连她一个练武多年的且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遑论谢杳这副金娇玉贵的身子。
雁归清了清嗓子,干涩道:“不过蹭到了皮肉,无甚大碍。”
谢杳的额头上全是虚汗,她抬起右手抹了一把道:“不管外头说什么,不必去听。镇国公世子是何等人,万不会折在宵小手里,既已生变,他必然会察觉,领兵回援。再者,我早已遣人去请兵,多守一刻,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她说这话时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整个人却是全借着雁归暗里扶着才站得住。
底下人齐声应了是,又有人道:“今日纵有一死,也是死得其所。”
雁归扶着谢杳找了个地儿坐下,看着她紧锁着眉头目光却仍一片清明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沈夫人。
雁归没佩服过什么人——毕竟她自个儿走得这条手刃仇人的路,已是被大多数人钦佩的了。唯独沈夫人,于她既有救命恩情,又有教导之义。是沈夫人第一个叫她发觉,原是女子也可活成这般,巾帼不让须眉。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边疆有一回,沈夫人暂驻的城池被围了整三个月。那时候雁归跟在沈夫人身边儿,不管多么恶劣的处境,只要能看见沈夫人,便安定下心来,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们会赢。那场仗后来他们也确实赢了。
雁归没想到,谢杳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散了似的,骨子里那种能叫人安心的坚定,与沈夫人竟有几分神似。
与此同时。
沈辞隔着盔甲揉了揉心口,迟舟见了一夹马肚子赶上去,低声问道:“主子可还是不适?”
沈辞回身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将士,“无碍。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天亮前赶到知州府。”
他自打黄昏时候起便心头堵了一块似的,本是要在临郡留一夜,待到天亮再出发,这一来坐卧不安,担心谢杳那边,索性当即启程。
马蹄哒哒响成一片,远远望见有人往这儿来,四五个人,皆骑着马,沈辞一勒缰绳,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皆停下。
迟舟领了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打马跑出去,呈包围之势将来人围起来。
说来也巧,来人当中恰有沈家的,与迟舟一照面登时犹如意外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几个人本是被分出去请兵的,谁成想专门寻沈辞的那几个没寻着人,倒叫他们误打误撞上了。
迟舟听了个大概,心倏地沉下去。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谢府上那位小姐,旁人兴许不知,他是知晓的。捧在心尖儿上的至宝,哪儿容得丝毫闪失?
不知过了究竟多久,外头的声音渐弱,谢杳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是再掩饰不住的虚弱,怕被人听出来,只能附在雁归耳边道:“霍淳是预备强攻了。”
雁归忙道:“省些气力,我知道怎么做。”
谢杳疲惫地点点头,听雁归一一道明,又补了两句。
待霍淳的人当真攻了进来时,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长枪从门外贯入,逼屋内的人往后退,撞门的声响一声响过一声。眼见着门要被破开,有人啐了一口,硬生生顶了上去,下一刻便被钉死在门上。
饶是如此,仍有人前仆后继地补上去,直到门上摞了两三具交叠的尸首,直到长枪再也刺不过来。
门还是被破开了。
谢杳抬头看了一眼天,隐隐有些亮起来。
厮杀声不绝于耳,她从前没少听这声音,只是这回格外地近一些,近到能看着血是怎么从一个方才还在说着话的躯体上喷溅出来,落下一地的粘腻。
这是谢杳自打重生后,第一回这么靠近死亡。照理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回生二回熟的,也不该惧怕什么——她也确实不怕死。接连两世,她从来没怕过死,她怕的只有无可挽回的遗憾。
她若是死了,一切终将还是要走回无可挽回的老路。
雁归紧紧护在她身侧,却已是退无可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整一间厢房的地上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虽是霍淳的人死得更多一些,可架不住他们人数也众多,不管死了多少,立马便能双倍补回来,一路拼杀后,已渐渐将谢杳这边还活着的人层层围了起来。
“未能护得居士周全,是下官无能。”
谢杳眼前其实已发黑,强撑着身形站着,瞧不清周围的人,也分不出是哪个说了这么一句,她强提了一口气道:“未能及早察觉,陷入险境,是我无能。”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谢杳隐约听见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后面的再听不真切——他提刀冲杀了上去,硬生生从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明知如此情形,这般也无济于事。
能多拖一刻总归是一刻,雁归迅速护着谢杳从撕开的口子杀出去,又抢出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谢杳意识开始不太清楚,依稀记得这一路上她确是提拔上来过一人,原因无他,那人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在原先的位子上委屈了。她只是因着惜才随口将人提拔了上来,没打算收为己用,自然也就并未上心,是以连那人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
那人为了护她惨死刀下,尸首分离,她却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雁归紧贴着谢杳,察觉到她有些发抖,也只当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毕竟这时候她无暇分心,四下里皆有可能飞来冷箭,防不胜防。
正是这时,外头忽的响起冲天的喊声,兵戈相接的声音骤然激烈起来。
雁归又杀了两个试探着近她们身的人,闻声眼神倏地一亮,知是终于等到了援兵。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沈辞自马背上翻下,将霍淳的人头掼于地上,整个人浑似刚从血泊里捞上来——多是旁人的血,可他因着方才冲进知州府时不要命的打法,也受了些皮外伤。
他一身煞气,提剑踩着一地的血过来的样子委实像是修罗再世,偏偏落在谢杳眼里,她眼前逐渐涣散失去颜色的世界骤然便有了色彩。
她穿着那身玄色的衣裳,瞧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只肩头衣裳的颜色洇得深了一些,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沈辞扔下剑,快步上前,双眼犹是红的,翻涌着未歇的杀意,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陡然柔和下来。他上前将谢杳抱进怀里,只来得及低低唤了一声“杳杳”,便察觉出不对,手顺着她胳膊向下,触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谢杳强撑了这许久,见到他终于松懈下来,几乎是在同时身子一软再站不住。沈辞抱着她半蹲下,叫她躺在自己怀里,见到她左手上一手的鲜血之时,手控制不住地打颤,解开她肩头的衣裳。
谢杳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努力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本想安慰他一两句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人的慌乱和惊惧。
她想,要是她争气些,一定得亲眼见见他这幅样子的——毕竟他往日皆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再艰难的处境里都未曾见他乱过阵脚。
沈辞终于见着了她的伤,离心口那么近,只差一点。
怀里的人流了太多血,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睁开的双眼也要失了焦似的,浑身冰凉一片,冷得叫人心口都跟着发抖。
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知道怕了,怕得要命,又偏偏无措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只知道怀里这个小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便跟着要去的。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住的人,倘若留不住,那么往后她去到哪儿,他都陪着,生死不计。
幕天席地的血色里,终于到临的黎明中,谢杳躺在沈辞怀里,忽然就笑了,而后拼尽全力仰起身子,吻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雁归:这似乎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夫人:杳杳骨子里有些东西是像我的,是以我最初瞧着杳杳这小姑娘,越瞧便越欢喜。
沈辞:母亲,您这是自恋。
沈夫人:???你继续说,你说完了,我就去尚书府认干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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