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看看。”沈辞松开缰绳,扫视了一圈,将地形记在心里。
“哎—”谢杳叫住他,“我若是留在这儿,还来跑一趟作甚?”
“前面不一定是副什么景象。”沈辞边说边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来,系在旁边斜叉出来的树枝上。
谢杳皱着眉听前面愈见凄厉的鹰鸣,“略能想到两分。”
她既是坚持要去,沈辞也没再拦着,两人一时都无话,只有踩过枯枝的脚步声伴着逐渐清晰的乌啼。
转过前面一道山坳,先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谢杳登时干呕了一下,脸色不好看起来。
眼前是堆叠如山的尸体,大多衣衫褴褛,破烂的布条下包裹着干瘪且并不完整的身躯。乌鸦立在高处,不时低头啄食,见了有人来也并未飞走,只转过头去,一双冰冷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看得人不寒而栗。
谢杳只瞥了一眼,胃里便是一绞。
“别看。”沈辞一手覆上她双眼,另只手将她转过来,叫她面对着自己,这才撤下手。
谢杳的手不自觉在身侧握紧,抬眼看着沈辞,目光坚定,缓缓摇了摇头,又转回身。
这回她瞧真切了。
遍地的尸骸,有些被鸟禽啄食得只剩了个骨架,还算完好的尸身瞧着死了也有些日子。
从那些勉强能瞧出面容的来看,多是女子的尸身,芳龄少女至老妪,其中夹杂着孩子。
正在这时,前头有脚步声传来。谢杳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怀抱着三四岁模样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
孩子的手无力地垂着,已是断了气。那母亲却安静得很,想来是早便将眼泪哭干了的。
走到近处,她才发觉谢杳和沈辞的存在,却视若无睹地自顾自将孩子放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上神色极尽温柔。她轻拍着孩子,哼了一首不成调的短歌,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往来处走。
谢杳方才是心下难受,兼之不好出声打扰她送孩子最后一程,此时见她要走,忙将人叫住。
女人回过身来,谢杳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末了只干涩道:“我们是朝廷……”她话未说完,女人便笑起来,嗓音嘶哑刺耳,“人都死绝了,你们倒来了。”
沈辞上前两步,问了那女人几句,而后将毛驴牵给她,叫他们先分而食之以解燃眉之急,又拿了碎银子,他们只要去到知州府那处镇子,总还能从粮店换口吃的。
那女人本是心如死灰,没打算再挣扎着活下去的了,如今陡然有了些许希望,终于有些动容,方才沈辞又推脱说是朝廷外遣来寻访民情的,一来二去,她便又多说了一些。
原是这山上本有一个村落,多少年都这么自给自足地过来了,最差也不过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熬一熬——谁成想这年却碰上一个熬不过的春天。
如今还留着一口气的,连她在内,也不过五个,其中两个还是七八岁的孩子。
情况一天差过一天,这几日连树皮都没得吃,便将观音土晒成饼,饿得不行的时候吃上一口,也好过些。
明知会吃死人,却想着总比饿死要好些——她那孩子,就是这么没了的。
这村子里本也算人烟阜盛,只是近些年男子都被强制带去服徭役,除了女人,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再后来,稍大一些的孩子和能做事的老人都躲不过。但凡被征收入伍的,还未有一人回得来,包括她那心心念念的夫君。
一日复一日,村子也就逐渐荒凉下去。
谢杳直到回了知州府的房中,看见满目雕梁画壁,看见案上摆着的美酒珍馐,还未回过神来。
她对沈辞说,“从前只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直至今日,我才真真儿读明白了这句诗。”
沈辞正要开口宽慰她两句,却有人来禀事,他见谢杳神色恹恹,便从她房中出了去回到自个儿房里,好叫她歇上一歇,有时间喘口气。
“先前交代的,可都查出来了?”沈辞接过那人奉上来的账本,翻着看了看,脸色一沉。
“回世子殿下的话,除却殿下交代的账本外,属下还查出这月余来,霍淳调动手下官职极为频繁。”
“账本上的银子对不上,这知州府亏空掉的可不是个小数目。”沈辞将账本合上,“今夜便将账本放回去,莫要打草惊蛇。”
那人低声应了是,沈辞取来纸笔拟了一封借兵的信,“以防万一,把这个送到离这儿最近的州郡。动作隐蔽些。”
那边沈辞刚走,谢杳便叹了一口气。
她早便寻思过战和一事,沈家立场与皇帝立场相悖,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前世这事儿上伤得是沈家,这一世若是沈家依旧不改所想,一心要战,她要保住沈家,也绝非易事。
她本是对净虚真人所云的天下苍生云云毫无所感,那些人与她素昧平生,他们是生是死,活得好不好,与她何干?
直到今日,她亲眼见过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道听途说与这般亲眼目睹的终归还是有差别的。
只经了这么一遭,她依然不是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却也难免有些触动。
谢杳忽的想到,倘若这仗不打了,徭役减轻,不再广招新兵,是不是能比今日这景象,稍微好上那么一星?
沈辞终还是放心不下她,手头的事儿处置妥当便立即来寻她。
奔波了一整日,两人都未用晚膳,见时辰差不多便叫了膳。只是见过今日那副景象,不管用什么都有些食不下咽。
沈辞替她盛了一碗汤,送到她手边。
谢杳尝了一口,用汤匙搅着,试探着开口问他:“阿辞,如若有朝一日,突厥有意求和,你如何想?”
沈辞动作一顿,抬眼瞥她,“为何有此一问?”
谢杳垂下眉眼,看着碗中旋转的汤汁,“阿辞,大兴与突厥打了这么些年,谁也没讨着好处。既是两败俱伤,为何不能停一停?”
沈辞耐着性子解释道:“议和非小事,这时候倘若不战而和,突厥必然狮子大开口。光是每年的岁币,都不是个小数目。”
“我知道。”谢杳咬了咬下唇,这是她第一回就这个问题上与他对峙——这个问题她向来是避着走的,生怕触了他的逆鳞。虽说这一世的沈辞至目前为止心态稳定,可毕竟有前车之鉴,她是决计不能让他走上老路,再变成那个一身戾气的孤家寡人的。
“你就当作是破财消灾罢。战争所耗之巨,不仅仅是钱财。你是边疆回京的,你领过军,你必然知道每次出战究竟有多少忠骨埋于黄沙之下。这些真的值得么?”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今日听了那席话,觉着兵役繁重。不过这就如腐肉在身,忍一时之痛剜下来,总比下不了手就这么一直让它在身上溃烂下去要好。这几年边疆正是胶着之时,是万不能后撤一步的时候,忍一时之痛,能换长久的安宁,何乐而不为?杳杳,你目光该长远些,莫要与朝堂之上那些贪图安逸的朝臣一般。”
他按了按额角,亲手教出来的小姑娘竟与自己立场相悖,怎么想都难免有两分火气,一时没能压住,最后那句语气重了些。
这一日所见所闻本就堵在谢杳心口,多少是烦躁的,听了沈辞这么一句,手上汤匙重重扔进碗里,溅出来几滴,“长远?”
她本就是为着沈家的安危才出言相劝,想求得一丝转机,却被他这般数落,愈想愈气,嘴上也没遮拦起来,“我大兴自开朝起便重文抑武,你执意要战,难道就没有怕一朝议和,武将便更无用武之地?你沈家向来为皇上所忌惮,沈家的兵权一日日膨胀下去,你当真以为皇上能坐视不理?还是说,你就打算借兵权巩固沈家的地位?”
此等利害相关的话题在气头上争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两人各执一词,又偏偏都是些爱进死胡同的执拗性子,只能越说越烈,火上浇油。
沈辞极力按捺住,过了良久,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不说这个。”说罢这句,他却是转身便走了出去,明明一餐饭他还未怎么动筷。
他走后谢杳也没了胃口,叫人进来将东西撤了下去,自己躺到了榻上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沈辞: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看看。
谢杳内心OS:然后你是不是要给我在地上画个圈,告诉我不要走出去?荒山野岭,一个牵驴一个骑驴,把驴换成白马......等等,这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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