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谢盈

因着许久不曾下过雨,山间的溪流也只靠着山顶那点儿积雪融下来,窄窄的一条,底下被打磨得圆滑的石头露出头来。

谢杳一时心痒,刻意落在沈辞身后两步,趁他没察觉,跳上其中一块石头,稳了稳身形,试探着迈出步子到下一块儿上。

沈辞回过头来时正见她蹦上下一块儿,伸平了胳膊稳着,一抬头撞上他视线冲他一笑。

沈辞回以一笑,“三步。”

谢杳以为他是说只准她再走三步,低低“哦”了一声,轻快跳上旁边一块大一些的。

山间草木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谢杳再度抬脚,顺利搭上石头,重心一移——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她脚下一滑,来不及撤脚,愕然间摔坐下去。

旁边传来沈辞的笑声,“是我不对,我高估你了,这才两步。”

好在溪水清浅,即便她这么一坐,也只一双脚没在水里。谢杳抬起脚来,感觉到鞋袜都湿了个透,面无表情地干脆把脚又放回去。

她久久不言语,沈辞怕她当真摔出个好歹来,敛了笑意走过去,刚刚走到近前,便被她陡然踢起来的水溅了满身。

谢杳咬牙切齿道:“好笑么?”

沈辞强忍住笑意,递给她一只手,“不好笑,一点都不。”

谢杳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十分硬气地没搭理他的手,径直从溪里淌过去,走了两步便后悔起来——鞋袜湿了后紧紧贴着皮肤,每走一步都疑心自己是条鱼精。

她站在原地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比较了比较骨气和自在的重要性,果断抛弃了前者,柔和了嗓音叫他“阿辞”。

沈辞收回那只无人问津的手,甩了甩袖子,假装没意会到她意思,“嗯?”

“你过来。”谢杳蹲下拧了一把鞋子上的水,终于放弃挣扎站起身,语气古怪道。

沈辞依言走过去,很自觉地蹲下,背后的小姑娘也很自觉地扑上来。

松山观后山这儿寻常香客是进不来的,又正是诵经的时辰,这一片就只有他们二人。

沈辞往上托了托背后的小姑娘,踩着一地青草,稳稳地往下走。

山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不停,谢杳一只手圈在他脖颈,一只手抬起挡住太阳,微微分开的指缝间倾泻出来的阳光有些灼目。

正路过一树梨花,谢杳顺手从低枝揪了一朵,插在沈辞发上。刚插上,又匆忙将花儿拨下去,念叨着“白的不吉利不吉利”。

沈辞哭笑不得,“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

谢杳同他争辩,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堆,沈辞总算把这姑奶奶送进马车里。

两人各坐一边儿,待车轱辘转起来,沈辞低头拿起她一只脚,将鞋子脱了下来。

谢杳不自然地往后一缩,“你作甚?”

沈辞抬头瞥她一眼,手上却利落地把袜子也解下来,“都是湿的,路还长,一直穿着回去该受风寒了。”

谢杳默了默,就这会儿的功夫里,他已将两只脚的鞋袜都脱了下来,甚至还顺手用帕子将她足上未干的水擦干。

他一松手,她便忙不迭把脚收回来,用裙摆遮住,掩饰道是这样暖和些。

沈辞难得看她羞赧,也不再逗她,将她鞋袜搁在一旁。

这一路颠簸,谢杳多少又有些犯晕,不开口没多一阵儿就迷糊睡过去,整个身子靠向马车壁。

沈辞轻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车子不稳当,他只好一手扶着她头,让她睡得舒服些。

正在这时,却听她说了一声什么,沈辞凑过去仔细听,只听得模糊的一句“要……很难。”

而后这句倒是清晰,语气近乎祈求“不打了,议和好不好?”

谢杳这些日子过得清闲,脑子却一刻也不得空。她心里清楚,现下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真正要紧的,还是与突厥的战和。

这委实是道送命题。是以她很不齿地总想绕着这个问题走,绕来绕去猛一抬头发觉,合着自个儿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既然绕不过去,她放纵了几日,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就上一世来看,皇上的意思很明确要和,太子倒是摸不准。然太子选择的余地极小,多半还是会顺应他父皇的意思。

沈家本就是皇帝心里在他卧榻之侧酣睡的人,又执意要战,无异是躺在龙榻上还偏要去拔龙的逆鳞。

一个短促的念头在谢杳心底溜过去——倘若这回沈家没对这事儿这么执着呢?当日这个想法虽说是一闪而过,她这时候却梦见了自己当真在劝沈辞。

沈辞听真切了这句,神色倏而冷下去。

他对她多是纵容的,她想去做的事儿他从未拦过,原因无他,只是他向来希望她能活得像她自个儿喜欢的那样——她的路终归还是要她自个儿去走,他只能护着,让她走得平稳踏实,却不能替她走。

可他却忘了考虑,倘若到最后,他们背道而驰,愈走愈远呢?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静静看了一会儿肩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

恰在这时马车一颠,他仍是伸手护了她一下。

而谢杳梦里的沈辞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只是笑容逐渐陌生起来,一步步逼近她,连名带姓地叫她,眼底森寒。他手抚在她脸颊上,倏地向下,卡住她脖颈,一点点用力收紧——谢杳陡然又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湖里。

谢杳猛然惊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咳着喘了好一阵儿。

沈辞只当她是做了噩梦,轻拍着她后背安抚,“已过了安华门了。”

谢杳听见他声音那一霎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又极快收拾好心情,勉强笑了笑,“我怎么睡着了。”

她那一缩沈辞是察觉到了的,眉头一皱,手上却不动声色地略松开一些。

谢杳仍有些恹恹的,倚在马车壁上,浑身没骨头似的。

沈辞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叫了停,而后下了马车。谢杳提不起精神来,连问都没问。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辞回来,手上拿了崭新的鞋袜。虽是买的仓促,看那用料和绣工也极为考究。

她原本那双干不了,方才是在京郊又无处去买新的来,只能让她光着脚捱到现在。

马车重新行起来,谢杳低头看着仔细替她穿上鞋子的人,唤了他一声“阿辞”,嗓音沙沙的。

那人应了一声,拿过她另一只脚来,“怎么?”

“没什么。”

谢杳甫一回府,便遇上一直候着的雁归。

雁归低声道:“谢盈回来后就去了小姐房里跪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杳差了一个丫鬟去同谢夫人报一声回来了,而后便往房里走。

她一进门,就瞧见地上跪的谢盈,脸上还带着伤,像是推搡时摔在地上留下的。

谢盈见她进来,先是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久久伏在地上。

雁归递给谢杳一杯茶,谢杳啜了两口,语气平淡,“起来说话罢。”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谢盈又磕了三个头,听得她耳朵疼。

谢盈低低伏着,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一次也未敢抬头——字字句句倒是都不掺假。

只是这些谢杳一早就知道。

待她说到宁王派李泽将一包药交到她手上时,谢杳才坐直了身子。雁归知道谢杳意思,去拿过那包药粉来,倒出一些,叫人拿去给信得过的郎中看。

她这些日子一直纠结得很,这药她还未曾用过——这话也是真的,毕竟谢杳的吃穿用度都有雁归暗中盯着,确是没发现什么不妥。

谢杳忽的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问道:“倘若你今日没发现这些端倪,你当如何?会继续按他说的,把这些东西下到我的饭食里么?”

谢盈脸色惨白,咬紧了下唇,噤了声。

“答不出来?那我告诉你。”谢杳又是一笑,“你会。”

谢盈怔了怔,语气竟有些释然,“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不算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能算早,“谢盈,谢家对你不薄。这么些年,我自认也没亏待过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会怎么选。果然,人心是最试探不得的。”

谢盈一声不吭,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漓。

谢杳一挥手,雁归上去按住她,制住她动作,“罢了。待会儿我便去禀明父母亲,将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换回来。”

谢杳蹲下身,用帕子擦过她额头鲜血,动作却并不轻柔,“有件事儿你想错了。你不满于替我换命,可你忘了掂量掂量自个儿,我的命,你换得了么?”

这话说完,她将帕子丢到一边,用丫鬟奉上来的温水洗过手,“你若是对我还有些愧疚,明日便去找你那兄长,同他说你想明白了,还当唯宁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日后再也不必近前伺候了。”

谢盈一愣,雁归却明白过来。这是想借谢盈将计就计。

虽说不一定何日能见成效,又兴许是步废棋,不过有总是好过没有的。退一步讲,宁王那边儿若是仍认定谢盈可用,便少安插一个到谢杳身边儿的人——明面上的总比暗里的好收拾些。

这夜里谢府并不安宁,各处的灯烛点到了夤夜时分。尤其是后厅里,更是灯火通明。

谢盈挪了个地儿仍是跪着,头上被郎中简单包了一包。谢杳陪着谢夫人,温声安慰着她。

谢永听她禀完,心都凉了半截——好在这事儿撞破得早,倘若放任下去,还不知会是如何收场。

待得此事料理完,谢永深深看了自个儿女儿一眼。小姑娘面上是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沉稳,虽是并未明说,可谢永在朝堂之上起起伏伏这么些年,怎么会看不明白——这哪是什么碰巧撞破,分明是他闺女亲手做下的局,一步步引着谢盈走的。

思及此,他欣慰地呼出一口气来。谢杳的滇南之行他费了好些气力,联络能联络上的各家,折子一连递了好几日,想挡下来,可收效甚微。如今看来,她若是非走这一趟不可,倒也未必全是凶险。

作者有话要说:谢盈:不,奴婢不配。

谢杳:一两银子三把,你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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